《梦采莲》竹移月影

3、身世

　　认识孟同已近一个月了。他每日陪我谈诗吟赋，照顾我病中的身体，晚间便宿在隔壁陈阿婆家里。
　　早上，我们总在溪畔漫步，以前我不敢常来溪边，因为每当看到采莲的姑娘们成群结队，我总会感到说不出的孤独。她们也曾邀我一起，我笑着拒绝了，这样的快乐不属于我。然而现在，我却感到两年来从未有过的快乐，有时觉得，我似乎又回到了两年以前的时光，和那时相比，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是有他在身边，我很安心。姑娘们不时的望向我们，我听到一个声音说，真是天生的一对。我羞红了脸，偷偷看他，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半天没有说话。我说有些累了，他才惊醒一般抬起头来，送我回去。
　　他喜欢李太白的诗，每一首都背的出来。尤其喜欢那首《将进酒》，常常吟诵。我找出了许久未动的瑶琴，调宫引商，拨动琴弦，与他的吟哦之声相和。一曲《碧霄吟》已毕，激昂之声渐停。我回过头去，与他的眸子相对。他一愣，继而一笑。我不觉有些恍惚，傻傻的笑望着他。他走到我身后，伸出双臂，将我环住。我靠在他的胸膛，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脸上渐渐发烫起来。
　　我们从不谈论武功，即使我知道他来历不凡。我识得他那把宝剑，极为名贵。有次他陪我上山拜祭外公和母亲，看到墓碑上刻着的外公的名字，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消逝。我没有说什么，也不敢问什么，只是装作没有注意到。心里隐隐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将我们隔得远远的，即使近在咫尺，也无法彼此靠近。我从不敢想将来怎样，只是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我仅有的幸福。
　　我们还是一如往常，下棋，抚琴，谈诗。他说我字写得好，央我写一幅给他。我实在不知道写什么，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杜诗详注》，翻开一页，是一首《江南逢李龟年》。那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是我很喜欢的，就认真的写了下来。他如获至宝，轻轻将墨吹干，折好放在怀中，说要保存一辈子。
　　我轻笑说，一辈子，说起来倒是容易的很。他却一脸认真的样子，我心里一暖。
　　日子就如同若耶溪水，缓缓流过指尖，清澈无比。
　　后来他告诉我，他曾经是个杀手，杀人无数。他怕我会因此而厌恶他，但是我不会，我知道他不是坏人，至少在我面前，他是那样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我忽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他帮我报仇。
　　我决定将身世全部告诉他。
　　两年以前，我本是个快乐的姑娘。父母疼爱，师祖和师叔们也对我宠爱有加。我随母亲读书，也随父亲习武，平日与师兄师姐玩耍，很是幸福。
　　忽然有一天，一向身体虚弱的母亲再一次病倒了，我和父亲日夜照料，可母亲的身体始终未见好转。不料一个月后，一向健朗的始祖也一病不起。父亲很是焦急，又是照顾师祖，又是照顾母亲，每日衣不解带，憔悴了许多。不久之后，母亲最终离我们而去了。父亲抱着我痛哭了很久，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从此以后，父亲只专心照料师祖，门中事物一概不管，连我都很少见到他。
　　几天以后，忽然父亲将我唤到身旁，要我随三师兄和几位师弟将母亲的遗体送回她的家乡。父亲叮嘱我，安葬母亲后不必回来，随外公居住。我自然不肯，放心不下父亲，央求他让我安葬好母亲后回到他的身边。劝说良久，父亲才答应我说，他不久会去找我。我哭着拜别了师祖，只说我将母亲安葬后再回来看望她。师祖已说不出话来，她颤抖着将一支金钗戴在我的发间。父亲将我送到山下，替我整整衣衫，看到他眼中含着的泪水，我泣不成声。
　　我随三师兄离开了莫干山。父亲为我取名若邪，不仅是取母亲家乡的若耶溪之音。莫干山曾是干将莫邪练剑之处，父亲希望我能像莫邪一样，做一个聪慧勇敢的女子。可是我一点都不勇敢。母亲离我而去，师祖也卧床不起，我忍不住流泪。
　　去往苎萝村的路上，一位师弟多嘴，告诉了我真相。师祖病倒，恐怕不久于人世，到时定会将掌门之位传给父亲。这些年来，二师叔早就暗地里勾结门中弟子，欲争夺掌门之外。来日一旦师祖去世，门中定会有一场恶战。父亲怕我受伤害，便让我送母亲返乡，从此不再回去。我本无甚武功，又是女子，自小柔弱，如果远离了莫干山，二师叔自然不会为难于我。我听了大哭，闹着要回去见父亲，师弟劝不住，只好唤来三师兄。三师兄劝我，父亲独自一人无牵无挂，尚好逃脱，我若回去，父亲为我担心，便多一分危险，倒不如按他的意思，去母亲的家乡暂避。好说歹说劝住了我。他们送我到外公的身边，安葬了母亲，就回莫干山去了。我托他们转告父亲定要小心，若得脱险，早日来接我回去。
　　三师兄他们走后，我大病了一场，外公靠着往日的交情，去山外请了名医来为我医治，始终不见效。我心里明白，没有人能治好我的病，除非能早一日见到父亲。
　　几个月后，我的身子渐渐好转了，外公却因操劳而病倒了，最终离我而去。
　　后来三师兄来找过我，告诉我父亲被二师叔暗算，不幸遇难的消息。我不肯相信，将他推出去，倚门痛哭。三师兄无奈，又不欲隐瞒真相，只隔着门板，诉说那日发生的事。
　　师祖去世那晚，门中弟子们伤心欲绝，都在她的灵前痛苦不已、谁也没有注意到，父亲因伤心不能自持，静静的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师叔们商议师祖丧事时不见父亲，派人去找，才在他的房中发现了他的尸身。师叔闯荡江湖已久，对江湖上各家武功门派熟知在心，却都看不出杀害父亲的人用的是什么武功，也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线索。
　　安葬了师祖和父亲，二师叔自然成了掌门。
　　二师叔一面假意调查杀害父亲的凶手，一面却暗地清除父亲的弟子们。几位师兄师弟不是被赶下山去，便是被暗中杀害。门中人虽然都心知肚明，但因忌惮二师叔势力强大，武艺高超，也无人敢出头。
　　他也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只是当时随我同来的师弟都已被逐出门中，只剩三师兄一个。
　　三师兄机灵，乔装改扮成送菜的农夫逃下了山。
　　三师兄留下一些银两，并说让我有事到苏州城中找他，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找过我。我仍然不肯相信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只是在等待他的到来。
　　讲完这一切，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
　　良久，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站起身。孟同似有些吃惊，想上前扶我。我猛地跪倒在地，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说，要他去帮我报仇，杀了二师叔。
　　我不敢抬头看他，我知道，他对我是真心。而我，想到的只是利用。他心里会怎么想，我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苦苦的哀求着，眼泪止不住的流过脸颊。头上的金钗滑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