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6、褚青叶（四）

　　怀玉自放了几个海盗后，静待了几日，竟收到了海盗头子郑四海的回信。

　　信被呈上来时，怀玉正在书房与两个谋臣议事。怀玉接了信，自己取过书桌上的小刀，亲自裁开信函，阅毕，并不说话,随手将信函递与旁边两个谋臣，那两个谋臣一齐伸头，把信细细看了一遍，面上渐渐就露了喜色出来。

　　那郑四海在信上历数自己的功劳，又为自己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恳切申辩：“窃臣四海觅利商海，卖货江浙，与人同利，为国捍边，觉悟勾引党贼侵扰事情，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又道若是皇帝能开放海禁，荫子封妻，他必将“效犬马微劳驰驱，愿为朝廷平定海疆”云云。

　　两个谋臣看了郑四海的回信，喜不自禁。其中一个捻着胡须，向怀玉道：“殿下这一着棋是走对了，郑四海果有此心！不费一兵一卒降服郑四海，兵不血刃平定倭乱，实乃余姚黎民百姓之幸也！”

　　另一个亦道：“若此人归顺朝廷，倒是可用之人，只是不知朝廷可能容得下他？”

　　怀玉冷笑：“郑四海，征四海……要挟官府，以谋求开港通市，再加上一个打劫皇子，他胆子忒大了些，便是不提任何条件，陛下与朝廷也容他不下。”

　　谋臣心下一凛，因问道：“殿下莫非是……”

　　怀玉笑而不语。

　　那谋臣沉吟道：“话说回来，郑四海其人，据闻疑心很重，他信上所言，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怀玉森然一笑:“若是假意，令他变成真心便是了。”

　　收到郑四海的回信后，怀玉立即命人准备了礼物，并亲笔修书一封，命身边谋士亲自为郑四海送去。便是礼物，较之上回，也厚重不少，除去金银玉器，另有许多内造的首饰，绫罗绸缎并胭脂水粉等，俱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贵之物。

　　待谋士带上书信并礼物动身之后，怀玉在灯下看了会书，忽然想起一事，随即叫来夏西南，问道：“前阵子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夏西南一拍脑袋，笑道：“臣已打听过了，巧的很，咱们这儿的厨子赵四六就是这七里塘镇人，他还是个碎嘴子，这镇上的大小事情他都清楚，殿下可要召他进来问话？”

　　怀玉颔首。不一时，赵四六跟在夏西南后头来到了书房门口。他好好地煮着自己的饭，实在猜不透怀玉为何会召自己去书房，起先他以为是得罪了夏西南，人家要赶他走，可是转眼又想，自己区区一个厨子罢了，是走是留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至于会闹到怀玉面前去，便稍稍放了心。

　　赵四六一进书房门，赶紧往地上“扑通”一跪，心中发慌，舌头就有些不听使唤，一个安请的结结巴巴。

　　怀玉道：“你起来，我有话要问你。”

　　赵四六从地上爬起来，怀玉问了他这镇上的风土人情，又同他论了些本地的山川形胜，忽然间话锋一转，笑着说：“前两日我去镇东的七里塘人家吃饭，那里的价钱竟比京城还要贵上许多。三五个炒菜，一壶水酒，竟会了十两银子的账。”

　　因怀玉很是和善，赵四六和他说了许久的话，心中已宽松不少，听闻此言，不由得一乐，两手往大腿上一拍，道：“殿下不知道，那褚东家出了名的黑心，外加脾气怪！她店里还有个小伙计，名叫甘仔，小小年纪，为人刁钻油滑，最会看人下菜碟，讨人嫌的很！还有她家对门的古玩店，也是半斤八两！她家隔壁的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更是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这几家都是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的黑心店！”

　　怀玉听了，便笑了起来。

　　赵四六又道：“不过呢，那褚东家黑心归黑心，手艺倒没的说，这个咱实话实说。”

　　怀玉笑问：“你们本地人去，她也是一样的黑心么？”

　　赵四六道：“若是本地人去，她就要犯另一种毛病了，客人吃什么，要看她那一日的心情如何了。若是心绪不佳，她便按着自己的性子来烧，不许客人点菜。”

　　“哦？”怀玉倒吃了一惊，“这世上竟有这样做生意的？她都不怕客人不满么？”

　　赵四六嘿嘿乐：“人家从不怕的，客人从不去为难她的，漂亮呗！”

　　怀玉一笑，却未说话。

　　赵四六又道：“除了漂亮，还有一个，八字身弱，父母无靠，身世坎坷得很，所以咱们镇上的人也不去为难她。她爹来路不明,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野汉子，是入赘到她外祖家的，她的姓氏就随了娘。她娘姓褚，她爹姓什么咱们镇上没人知道，他从来不同外人打交道，旁人也不晓得他底细，只晓得他会说倭话。后来呢，她爹抛妻弃女，跑了！她外祖生生气死，她娘自那时起也病病歪歪，母女二人无法过活，她娘就把她寄养到亲戚家里，自己再嫁去了一家大户人家，去给人家做妾，是个福薄的，没过几年便也病死了！”

　　怀玉点了点头：“果然坎坷。”

　　赵四六道：“还有呢！她外祖父还活着的时候，给她订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后来她家里人死光，人家儿子又考中了进士，进京做官去了，看她家这情形，就后悔了，要来退亲，她也硬气，爽快就退了。她亲戚一家也不像话，坏得很，所以她才十几岁就跑了出来，亏得镇上一些好心的人家，才平安长大，后来又学了些烧菜的手艺，开了饭馆七里塘人家，大厨是她，东家也是她！”

　　赵四六絮絮叨叨，高兴处不是拍手就是拍大腿，把他亲眼目睹以及道听途说的陈年旧事都搜肠刮肚地翻出来演说了一番，末了，连青叶与芳邻朱琴官并称镇上二美等事也都说给怀玉听了。

　　怀玉默默听了许久，忽然笑道：“我那日在七里塘人家吃了顿饭，倒听她与人吵了几回，还听到同她吵架的那人说什么‘老秀才’，倒不知何故？”

　　赵四六闻言，但觉槽牙一酸，撇嘴道：“那老秀才姓卢，是她爱了多少年的人！卢秀才落魄多年，家里开着一间小小的米糕铺子，长得不出奇，年岁也七老八十了！她饭馆坑来的黑心钱，都拿去买他家的米糕，用来贴补他了！咱们镇上人都想不明白，她到底看上他哪里！殿下你不知道，这卢秀才早就成了家，人家不仅有娘子，娘子还是他老娘的亲侄女儿，是他亲表妹！人家亲上加亲的夫妇，哪里是她能拆的散的？所以镇上人都说，褚东家这人，说聪明也聪明，说糊涂也糊涂，唉！”

　　怀玉好好儿的，忽然变了脸色，挥手将赵四六止住，道了一声：“知道了。”

　　有书房伺候的童子送了一杯茶水过来，赵四六诚恐诚惶，一口饮尽，才要放下茶杯叩谢时，怀玉又道：“茶杯赏你，下去吧。”

　　赵四六由此猜测，这位皇子看着和善，说话也如春风拂人，然而内里必然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

　　又一日，青叶跑去卢家米糕铺子里消磨时间，卢秀才这两日不知是吃了什么，还是没休息好，上火牙疼，右边的腮帮子肿得发亮，生生比左边腮帮子高出一分，嘴角起了一堆水泡，头发梳得有点乱，鬓角新添了三五根白头发，面色也有点晦暗，人看着没什么精神。

　　青叶见他这个形状，十分难过，碍于卢娘子在，不好去关心他，或是问问他怎么了，遂把身上银钱全搜罗出来，买了一堆的米糕。

　　卢秀才的老娘心花怒放，冲柜台内端坐着的儿媳挤了挤眼，适才她包给青叶的，全是卖不出去的陈货。

　　卢娘子端坐于柜台内，依旧了然地笑笑。

　　青叶拎着一大包米糕出了卢家铺子往回走，今日特地绕了一条路，这条路上有家卖茶叶的铺子，自打外祖父过世后，已有多少年没来买过茶叶了。

　　到了茶叶铺，买了二两杭白菊与半斤宁夏枸杞，又嘱咐店伙：“帮我包好一点，我要送人的。”

　　店伙一脸了然，必是送老秀才的，因笑道：“褚东家放心，我们家的茶叶送礼，体面过人！”

　　出了茶叶铺，青叶一路晃悠着回到自家附近的巷口，想起上回在巷口看见的那名男子，停下步子，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看见什么认识的人，便松一口气，在心里笑自己疑神疑鬼。

　　待回到饭馆内，青叶放下黄米糕，自去后厨择菜收拾，不知不觉，忙到天上了黑影，店内陆续进了几桌客人。

　　因不怎么忙，甘仔就坐在柜台内打哈欠算账，算着算着，忽然想起新进了两坛子酒，遂起身去给酒掺水，青叶烧好了菜，也坐在灶台前发呆。

　　不一时，那几桌客人会了账走光了，甘仔给酒掺好了水，仔细地按原样封好，又手脚麻利的去收拾碗筷，擦桌子抹凳子。这里刚收拾完，青叶从后厨端出两碗细面，与甘仔一人一碗吃了。

　　甘仔一碗面吃完，放下饭碗，抹抹嘴，笑嘻嘻问：“东家，你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青叶笑答：“被你瞧出来啦，我今儿破了财，有些心疼。”说着话，将买来那一大包米糕拎来，塞到他怀里，“带回去，给你娘和姐姐吃。”

　　甘仔笑：“我娘和我姐黄米糕吃够了，叫你下回换成别的味儿的。”虽如此说，还是高高兴兴拎上米糕回家去了。

　　次日傍晚，青叶又去米糕铺子，见卢秀才的腮帮子竟肿得比昨日还厉害了几分。青叶见状，在心内悄悄叹气，这一回没有多做停留，买了糕，转身走人，走时，却留下一个纸包，是特地为卢秀才买的菊花和枸杞。

　　卢秀才看到，脸霎时红了红，赶紧低下头去。青叶看他红了脸，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怕被他听见，也赶紧垂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