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5、褚青叶（三）

　　怀玉抬脚上马，却没走，在马上朝着七里塘人家望了一望，店内灯火半明，静悄悄的，大约没什么客人，同隔壁客来客往的神仙浴肆相比，却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浴肆里带出来的两名花姑娘立在门口的灯笼下，等着夏西南安排人来接走，忽然一阵夜风吹过，当中一个“阿嚏”一声，嘀咕说：“哎呀，这天，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冷。”

　　她的话随风刮进到玉的耳朵里，他朝这个赝品花姑娘看了看，脑中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街上遇见的那个倭语极好却爱说胡话骗人的女子来，不禁噗嗤一乐，回头吩咐夏西南:“命她们回去吧。”言罢，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自打怀玉驻扎到这七里塘镇后，原先三天两头生事的海盗们像是消失了一般，不仅海盗，连要财不要命的凶狠倭寇也都消停了下来，一时之间，到处都平和得不得了。

　　擒贼擒王。怀玉第一要抓的，乃是海盗头子郑四海。一旦抓获郑四海，他手下的海盗与倭寇群龙无首，必陷权斗争端，从而成为一盘散沙，届时发兵，便可一举扫荡。

　　然而这一段时日以来，怀玉手下虽抓到几个虾兵蟹将，却拷打不出郑四海藏身何处。那郑四海狡兔三窟，他的老巢非心腹亲信不能得知，便是他手下兵马，有的说有十万之众，有的说不过数千，确切数目竟无一人知晓。

　　不过怀玉并不急，每日好吃好喝地把这些人关着，三五日之后，忽然又把这些人全给放了，并修书一封，备了礼物无数，让这些人带去给郑四海。

　　一时间，怀玉帐下众人哗然。谋臣们纷纷道：“郑四海城府既深，心机且重，岂会轻易为殿下的礼物及那几名喽啰的言语所打动呢？”

　　怀玉却笑道：“若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招降纳叛最好，若他不识抬举，咱们正巧练好兵，届时再开打不迟。”

　　随后数日，怀玉除了去军营练兵之外，再无他事，每每空暇之时，便换上常服，带上几个随从四处走走看看，吃吃喝喝，并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这一日，怀玉带着刘伯之晃悠到镇东的七里塘人家门口时，恰好是饭时，他站在七里塘人家的幌子下看了看日头，而后抬脚进了店内。

　　七里塘人家这个名字起得有韵味有风致，店内一应摆设却甚是简朴，既无雅座也无包间，四面落地白墙上，便是连装饰的大字也没有一个，店内伙计也仅有一人，且还是个黑瘦矮小的半大孩子。

　　怀玉四下里看了一看，并不见嫌弃，自挑了一张靠窗的旧木桌坐下。那个半大的店伙口齿十分伶俐，上来就报了一堆菜名，末了，殷勤笑道：“咱们店内还有十年陈的女儿红，客官可要来一壶？”

　　怀玉依言要了一壶十年陈的女儿红，点了几样小炒，据说都是大厨的拿手菜。不一时，店伙上了酒，刘伯之端起来才喝一口，立刻皱着眉头，想吐出来，怕在怀玉面前失礼，无法，只好一点点咽了下去，心内却十分生气，招手把店伙叫到面前来，问：“小二哥，你这酒里掺了多少水？”

　　店伙圆睁一双小眼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大声道：“客人说的什么话！咱们百年老店，最是讲究信誉，何来掺水一说？”

　　刘伯之生气，将手中酒杯一顿，斥道：“这七里塘镇十数年前还是一片荒滩，鬼都没有一只，你的老店是如何开到百年的？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话！”

　　怀玉也尝了一尝，随之一乐，不过没说话，只低低一笑，把玩手中酒杯，半响，方抬眼向店伙道：“罢了，上菜吧！”

　　店伙年纪虽小，一双眼睛却毒，他听怀玉一口京腔，以及通身上下的气度，与同桌老者说话的姿态，便知其人位尊权大，这样的人，不消说，必是大大的有钱人，且看着又是个好说话的，待会儿不好好宰他一顿，简直对他不起。

　　店伙满面带笑地应了一声，转身进后厨催了几个菜出来。酒里掺的水有点多，怀玉和刘伯之都不喝，只管饮茶吃菜，菜色挺精致，味儿也不错，比军营里的伙夫及他居所内的厨子的手艺强多了。

　　怀玉正吃着饭，忽听店外有人喊“甘仔，甘仔”，不一时，就见门外转进一个面皮黝黑发亮的粗壮男子来，那男子手里拎着一个竹篓，里头是半篓子的鱼虾。

　　甘仔接下鱼虾，掂了掂分量，送入后厨，旋即转身出来，将空竹篓还给那男子后，数了一把碎银钱给他。

　　男子将碎银子放入钱袋，口中嘀咕了一声：“海禁，不能捕鱼，这些还是我偷偷打捞上来的，才给我这个价钱……”

　　男子嘴里如是说着，脸上却并无懊恼之意，也没走，银钱收好，自个儿挑了靠门的一张台子坐下了，恰好就在怀玉等人的身后。

　　那个叫甘仔的店伙上前问他：“今儿也要在咱这里用饭么？”

　　那男子笑了笑，颇为不好意思似的说道：“咳，是。叫褚掌柜的烧几个新鲜又拿手的小菜上来。”吩咐完，忙又摆手加了一句，“酒不要。”

　　怀玉暗笑，这才晓得这七里塘人家的掌柜与大厨竟是一个人。

　　不一时，褚掌柜的为那男子烧的新鲜又拿手的小菜转眼便上了桌，有油煎小鱼，还有白灼小虾。

　　男子低头仔细瞅了瞅，小声嗫嚅道：“这不是我才刚送来的鱼虾么？”

　　怀玉一乐，险些儿呛着，干脆停箸，竖起耳朵听身后动静。

　　甘仔翻了一个白眼：“你怎么知道是你送来的？”

　　男子道：“我下海摸这螯虾时被夹了一钳子，恨得我把它钳子给扯掉了，你端上来的这盆也少了钳子，必是我捉的那一只。”

　　甘仔眼珠子转了一转，道：“咱们掌柜的烹制海鲜最拿手，你的这些鱼虾才刚送来，都是活的，顶顶新鲜，咱们掌柜这是拿店里最好的菜来招待你的呀，旁的人，哪有这个待遇！”

　　男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得闷头吃了。怀玉等人吃完，并不急着走，跟甘仔要了一壶龙井，与刘伯之各人一杯，慢慢地喝。

　　靠门的那个男子吃饱后叫会账，甘仔拨了两下算盘，同他道：“八钱银子。”

　　“什么？”那男子几乎要跳将起来，生气道：“老子卖给你半篓子，你才给我一钱二分银子，我吃了你这两盘子，你竟然收我八钱银子？臭小子，你可还有半分良心！”

　　甘仔叹气道：“你回回如此，何苦来？你下回自己家里煮了吃，一文不花，多少好？”

　　那男子只扯着甘仔的袖子不放，喝道：“臭小子，把褚掌柜的给老子叫出来！老子要找她理论！”

　　正吵闹着，青叶从后厨出来，将头上汗巾扯下，掸了掸衣裙，将汗巾往肩上一搭，倚了柜台，淡淡问：“满仔，你找我么？”

　　叫满仔的男子放下甘仔，声音跟着低了下去，道：“青叶，你，你……”说到后头，气势减弱，抬眼偷看她一眼，说不下去了。

　　青叶道：“八钱银子你拿不出么，或者我借你，还是先记在账上呢？”

　　满仔被她说的满面通红，老老实实掏出钱袋，数了银钱，往柜台上一拍，再抬眼看了青叶一眼，闷闷走了，走到门口，却又折返回来，腆着脸，低低道：“那，我走了，过几日再来。”

　　刘伯之先是看着甘仔欺负满仔，后来青叶出来，他又觑着一双老眼，看着青叶嘲讽满仔，看了许久，这会儿终于认出她是上回在街上为倭人通译的那女子，不禁瞠目结舌，口中道：“好个……好个……”

　　怀玉鼻子里头笑了一声，接了刘伯之的话：“好个刁钻东家，狡猾女子。”

　　怀玉上回远远站在人群外看了一会儿热闹而已，只听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话，并没有看清她的面庞，待人群散去后，也只是远远地看到她纤细背影以及一个像极了白眼的眼波，直到今日，才算看清她的模样。

　　凭一张温润的鹅蛋脸，她称得上美人儿，若脸蛋儿再加上高挑纤细的身姿，便可称得上绝色。无论是上一回街上的胡编乱诌，还是这回店内欺负客人，嬉笑怒骂，皆活色生香。

　　和她眼神一对上的那一刻，他竟然无法言语，甚至于愣了神，停了呼吸。

　　刘伯之为人稳重，且上了年纪，兼之自持身份，从不对人做评头论足之事，看清了她的容貌，却说了一句：“这女东家，模样儿千里挑一，生得真是好。”

　　这大抵是怀玉初见青叶时的情形。

　　怀玉这一桌人会账时，甘仔张口就要十两银子，夏西南好笑又好气道：“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这样一桌家常菜竟要十两银子，咱们京城几家有名的馆子都不如你贵，你们难道是黑店不成？”

　　夏西南怀疑七里塘人家是黑店，和甘仔争了几嘴，而怀玉始终嘴角噙笑，双手抱胸，朝着后厨方向微微出神，至于刘伯之，不知是被刚才那位女东家给美得，还是被这小店伙的手段给唬得，竟也一声不吭。

　　夏西南吵了几句，自觉有失身份，忍着气，老老实实掏出银子会了账。

　　青叶把菜烧完，见再无客人入内，交代了甘仔几句话，径自出门去了，临去之前，还从怀内摸出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末了，掐下门口一朵黄花菜的花骨朵斜插到发髻上。

　　过了神仙浴肆门口，见前面巷子口有一个消瘦身影一闪而过，那男子闪过巷口时，对她扭头看了一眼，像是认识她一样，她却想不起那人是谁，原地愣了一愣，待回过来神，那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却有一个妇人怀抱着小孩儿向她急急走来，仔细看时，是姨嫂菊官。

　　青叶看见菊官，连忙转身，想要避开，谁知菊官早就瞧见了她，冲上来一把拉住她袖子，叫：“我正要来找你，可巧！”

　　菊官女生男相，五大三粗，嗓门大不说，便是力气也不逊男子。青叶则身形纤细，在菊官手里，像是被老鹰捉住的小鸡仔一般，挣也挣不开。

　　青叶挣了两下，力气却不敌菊官。菊官把小孩儿往青叶怀中一塞，笑嘻嘻地求道：“你快看看你小侄子，都烧了两三日了，家里找不出一文钱去抓药，你先借一点给我，过阵子我手头宽泛了再还你。”

　　小孩儿身子并不烫，也不知道是真烧还是假烧，穿的衣裳上倒有许多饭粒污迹。青叶要去看卢秀才，怕身上衣裳被他弄脏，赶紧将他放到地上。

　　小娃娃怕生，自己跑到菊官面前，抱住她两条腿，谁知又被她给推开，他跌倒在地，哇哇哇地哭了起来。菊官恨恨道：“你有银子去倒贴那老秀才，都不愿意帮衬自家人，为你侄子看病么？”

　　这世上，不论谁家，都会碰上那么一二个恶亲戚。叫菊官来看，姨妹青叶回回摆脸色给自家看，路上碰着，要么装不认识，要么转头逃走，算得上是古今往来第一惹人嫌的亲戚了。

　　跑到自家来打骂甘仔，抢走养得好好的鸡，这些账都还没跟她算呢，竟有脸倒打一耙，青叶气得发笑：“银子没有，你快放开我。”

　　正口角，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怀玉等一行人却从店内踱了出来。她虽做着生意，坑蒙客人的事情也做了不少，可到底年轻，面皮终究不如菊官厚，怕被客人看笑话，从袖子里摸出钱袋来，数出些散碎银子，往菊官身上一丢，头也不回地去了。

　　菊官见了银子，便也住了口，先去捡地上的银子，再去抱了地上的孩子，口中“呸”了一声，恨恨道：“没良心没出息的傻女子，白眼狼！活该被人家退亲，做一辈子老姑娘，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