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4、褚青叶（二）

　　众人散了，青叶也便转身走开，才迈出两步，却觉着身后有目光，一回头，就见街心一个年轻男子并一个文士打扮的老者仍旧站着，齐齐看向自己。老者且笑且摇头，年轻男子则操着双手，歪着嘴角，面上似笑非笑，如有嘲讽。

　　青叶瞧那二人神色，便晓得大约是碰着懂倭语的人了，不过他们没有当众揭穿自己胡编乱邹一事，想来也不是多事之人，所以她不过冷冷一瞥，便即面色自若地回家去了。

　　年轻男子站在街心，盯着青叶看了很久，见她闪身入内之处乃是一家小小的饭馆，饭馆门面古朴，门口有一簇黄花菜及几株银杏树，从屋檐下垂下一块半旧的布幔，上书“七里塘人家”几个大字。

　　这年轻男子便是怀玉，老者则他的幕僚刘伯之。因刘伯之乃是浙江余姚出身，且早年在四夷馆习过几年倭语，是以这回怀玉南下也带了他随行，叫他兼做了译官。

　　怀玉到了七里塘镇，待军营驻扎完毕，便带着刘伯之到镇街上略走了走，四处看了看，走到古玩店附近，恰好听见买古董的高掌柜在和倭人争吵。起先他也与围观诸人一样，为那倭人的遭遇叹息了一番，后得知那个被人唤作“褚掌柜”的女子不过是胡言乱语，不禁啼笑皆非，道：“不像话。”

　　而至于刘伯之，却盯着那女子的背影，一面笑，一面摇头，似是惊奇，又似是感慨，喊他一声，竟没有听见。

　　怀玉失笑：“我听闻江浙一带的渔民商贩因常年与倭人打交道，是以人人都会会几句讨价还价的倭语，适才那女子既是这镇上人，通倭语也属正常，先生何至于此？”

　　刘伯之这会儿才醒过神来，道：“令老臣吃惊的，不仅仅是那女子通倭语一事，而是她用词文雅，发音纯正，远非渔民商贩之流可比，因此老臣猜测，教她倭语的那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怀玉点了点头，又问：“那她比之先生如何？”

　　刘伯之笑道：“老臣虽在四夷馆从早到晚专门习了数年，然而和她相较，却仍然逊色不少。惭愧，惭愧。”

　　怀玉朝那屋檐下半旧的布幔一瞥，笑说：“哦，是么。”

　　今儿清明节，镇上宴饮请客的人多。七里塘人家的生意比平时要好，晚市才开，店内就已坐了三五桌人，青叶回到店里的时候，店小伙计甘仔正忙得团团转，他既要端茶倒水，又要挨桌赔笑打招呼，说大厨有事出门去了，菜要等她回来才能烧。

　　青叶回去，甘仔总算松一口气，埋怨她道：“姑奶奶，你怎么就舍得回来了？”

　　青叶把黄米糕塞到他手里，他便晓得她又去看卢秀才了，跺脚道：“哎呀，真是，我这里忙得不可开交，你倒有空跑去看他！”

　　青叶不睬他，伸手从柜台后取过一方帕子，将头发包好，自往后厨去了。

　　甘仔随后也跟了进来，嘴里嚼着黄米糕，说道：“今儿你不在时，你家亲戚，菊官又来了。”

　　青叶“哦”了一声，并不答话，只管手脚麻利地忙活。

　　甘仔自顾自道：“我把她拦在门外，不让她进门，她倒好，啐了我一脸唾沫，我跟她吵了一顿，假装要去后厨拎刀子砍人，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走时还将咱们门口溜达的鸡捉走一只，我气得要死，可惜力气没她大，拦也拦不住。”

　　青叶听得眉头蹙起，训他道：“你跟她一个女人家吵什么架？就算吵赢了泼妇，对你有什么好处？撒泼放刁耍无赖的男人家，将来娶亲都难。”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人，我不跟她吵，难道由着她欺负么？”甘仔十分委屈，反驳道，“再说了，我过年才满十三，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吧，这都十九了吧？”

　　外头有客人是急性子，干坐了许久，早等不及了，自个儿跑到后厨门口来催促：“甘仔！褚东家！菜怎么还不上！”

　　青叶拿锅铲敲一记锅沿，冲那客人喊道：“没看见我才回来么，再等一等！一时半会儿又饿不死你！”

　　那客人被青叶呛了一句，马上跑回去，老老实实等着了。另外两桌客人见状，一起嘀咕：“咱们不要出声，再等一等，万一把她惹恼了，她一生气，锅铲饭勺一摔，赌气就走，到时咱们还要另寻地方吃饭，岂不麻烦？”

　　甘仔叹口气，向青叶道：“脾气坏成这样，还想嫁人，我看难。”

　　且说怀玉，到了七里塘镇已有一阵子了，一面操练兵马，一面派人探听各处动静，以及附近海盗头子郑四海的消息。

　　如此打探了三五日，得知那海盗头子郑四海这几年在海上抢了不少商船，发了不小的财，于这一带的倭寇及海盗中甚有威望，他早年不过是一个穷书生，这些年渐渐骄矜起来，出行时排场极大，前后簇拥的侍卫便有三五十人，侍卫皆金甲银盔，腰悬明刀。因他手下得力干将几乎都是官府通缉的亡命之徒，甚而连一些倭人都投奔到他麾下，效命于他，因而余姚一带的官兵只能干瞪眼，根本不敢找他麻烦。

　　怀玉在书房内听了密探的奏报，向刘伯之叹道：“我朝自开国以来，练兵北疆，横扫胡虏，驱逐鞑靼，所向无敌，却不曾想到江浙一带的海盗倭寇竟然猖獗到如此地步！”

　　刘伯之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却先叹了口气。

　　怀玉笑道：“先生可是要说‘海者，江浙闵人之田也’这番大道理？”

　　刘伯之点了点头，道：“正是。我朝自太祖以来便设海禁，浙江、福建沿海城池，禁民入海捕鱼。海滨众生原本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海禁一严，这些人等便无所得食，生理无路，活不下去的穷人，只好入海从盗，否则只有饿死一条路。所以不管海盗，还是倭寇，大抵皆我华人，倭奴只占十之一二……”

　　怀玉接道：“于茫然失所的沿海民众而言，要么忍饥挨饿，要么铤而走险，若是入海从盗，只怕还有一线活路。”

　　刘伯之听得怀玉如此说，不禁高兴，把两手一拍，道：“殿下所言极是！若是能废除海禁，开港通市，沿海百姓才能免去侵掠之苦。”

　　怀玉苦笑：“陛下深恨倭寇，因此海禁比往年更严，这些年也有江浙福建一带的官员上书，却都被陛下驳回，因此你我只能白说说，这海盗倭寇该灭还是要灭的。”

　　刘伯之压低了嗓音，微微欠身，问道：“老臣斗胆。陛下之所以深恨倭寇，可是因为早年的那桩旧事？”

　　皇帝早年的那桩旧事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闻，不过是早年皇帝还不是皇帝时，他一母同胞、从小亲厚的弟弟领了先帝的旨到江南一带巡察，于福建为一伙倭寇所刺伤，后不治身亡。先皇后为此悲伤不已，日日啼哭，后来没出一年，便也追随怀玉的小皇叔去了。

　　为着这个，皇帝深恨倭寇，但凡和倭寇沾边的事情，都是从严从重处置。自打上了年纪后，性子越发的左，与蒙古、突厥等地早已通商互市，唯独海禁，一年严似一年，以致海盗倭寇侵扰日渐繁复。

　　怀玉向刘伯之点点头，道：“正是。”

　　刘伯之复又叹气。

　　二人在书房内议了许久的事，内侍夏西南入内问：“天已不早了，殿下可要用膳？”

　　怀玉向刘伯之道：“正巧，先生随我一道用膳吧。”

　　刘伯之笑着推辞了几句，便也净了手，坐到了怀玉的下首。晚上的几个菜个个软烂甜，刘伯之出身江南，因此吃的开怀，不住口地称好。

　　怀玉的居所是余姚一家大户人家闲置的宅院，地方不太大，却是个清静幽雅之所，妙的是距军营不过几步路。而这厨子也是那家人家随着宅子一同附送的，他倒会烧不少菜，奈何个个都要烧成甜的，肉也甜，鱼也甜，炒个小青菜也是要加点糖吊鲜。夏西南跟他说了好几回，他却改不掉。不过三五日，怀玉就腻味了，想着要换厨子，只是这几日忙乱，竟忘记了。

　　又过了三日，二皇子怀成的伤已养得七七八八，能下床也能饮酒了，便命人来请怀玉，道是为他接风，怀玉欣然而往。到了地方，不禁哑然。

　　怀成自命风流，此次所选接风之处既不是自己的公馆，也不是寻常的酒楼饭馆，而是镇东的神仙浴肆。

　　能令风流二皇子乐不思蜀的，不是此地依山傍水的好景，而是青楼楚馆内满坑满谷的江南美女佳人。这些青楼楚馆有的在明，有的在暗，而这神仙浴肆则属于半明半暗。神仙浴肆的温泉池子正宗无比，然而做的，却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是个上进又爱动脑子的人，她花了大价钱，找来许多年轻貌美女子，一一起了倭国的花名，再教她们学上几句倭语，用以充作以柔顺闻名的倭国花姑娘。

　　自有倭国花姑娘入驻后，神仙浴肆名声大噪。泡着温泉，再搂着柔顺娇美的花姑娘，逍遥快活似神仙，所以哪怕神仙浴肆比同行贵上许多，还是有许多富家子弟慕名而来。怀成初来此地，更是流连忘返，甚而令人作诗词以颂之。

　　怀玉到了浴肆，立即有许多衣衫半露的倭女子前来相迎，想到此行目的，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与怀成两下里见了礼后，二人在老板娘琴官并几名佳人的引领下先后下了池子。

　　怀成泡的池子叫做“莲花汤”，随着他一同下去的两名女子身着透明纱衣纱裙，纱裙入水后，便紧紧贴在身上，上下起伏的曼妙身姿随即现出，满池春色，展露无遗。

　　池面上热气缭绕，夹杂着湿气的浓香扑鼻而来，怀玉饶是见多识广，被这香气一熏，也不由得身上发紧，草草褪了衣裳，仅着一条绸布亵裤下了池子。怀成见他没有点佳人陪伴，略一招手，便有两个同样装束的妙龄女子悄无声息地下了水，一左一右地贴到了怀玉身边来。

　　怀成说是为怀玉接风，但才泡到一半，被那两名女子撩拨得像是着了火一样，待不住了，同怀玉说了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请你去我的公馆喝酒。”带了那两名女子急急去了。

　　怀玉知他素来如此，行事最是乖张无状，亦不以为意。待怀成走后，他也慢腾腾地出了池子，穿了衣裳，又命人泡茶来喝。陪伴在侧的两个倭女子美是美，倭语却说得不太流利，和客人调*笑个几句，说几个笑话是可以的，再长再难一些的句子，却是不能了，因此齐齐抬眼看着他，以水灵灵的眼睛问他，待会儿将要如何。

　　怀玉见状，不禁失笑，想了想，问：“你们要跟我回去么？”

　　两名女子面现喜色，齐齐点了点头。怀玉点了点头，吩咐从人去备马。

　　神仙浴肆今儿来了贵客一堆，得了许多赏银，老板娘朱琴官心中欢喜不尽，听闻怀玉也要走，急忙率一队佳人来相送，将怀玉一行送到门外后，又学了倭人的做派，深深鞠躬，脑袋几乎垂到鞋面上去，娇滴滴道：“贵人慢走。”又悄悄嘱咐随去的两名佳人，“待会儿好好伺候着！”

　　怀玉在浴肆内闷了许久，乍一出来，被冷冽的空气拂面一吹，顿时神清气爽，才要上马，无意一抬头，忽然瞧见几步之外，“七里塘人家”这几个半旧的大字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