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3、褚青叶（一）

　　那一年，青叶尚未满十九岁，在七里塘镇虽说名声有些儿不好，为人处事也有些不太地道，但她的饭馆，七里塘人家却开得顺风顺水，为着什么呢，主要还是因为她一张脸蛋儿漂亮。

　　她与她的芳邻，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并称七里塘镇二美。

　　就在那一年，二皇子怀成领了皇帝的旨去浙江余姚一带祭海。这海祭得非常圆满，老天爷赏光，有好一阵子，海上风平浪静，连浪花也找不见几个。大小官儿们自然满口的称颂，直把怀成奉承得乐不思蜀，迟迟不愿返京。

　　二皇子怀成好不容易出一趟京，差事又办得好，便是多逗留几日，也属正常。他风流日子过得好好的，有一日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非要带上一群烟花美人以及文人骚客出海去游玩，谁料今年以来，倭寇闹得有些凶，二皇子的船才离岸，便被海盗伙同倭寇给劫了。一船的美人儿们及宝贝都被抢走，文人骚客们死的死伤的伤，怀成也受了皮肉伤，虽被手下拼死救出，却受了大大的惊吓，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

　　为此，皇帝震怒，即刻派出三皇子怀玉带兵前往余姚征寇御匪，怀玉的兵马驻扎之处便是这七里塘镇。当然，二皇子怀成流连忘返之地，也还是这七里塘镇。

　　七里塘镇这个地方，既好，也不好。好的是靠海，水路便利，且有温泉。然而也为着靠海，古今往来不知道出了多少海盗，便是倭寇，也时不时地跑来抢上一把。不过这镇上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谁家没出过一两个葬身鱼腹的人，谁又没见识过几场恶战呢。

　　所以，他乱归他乱，七里塘镇的镇民们还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倭人们的生意照做不误。二皇子吃了亏，他们也只管看笑话。

　　自怀玉率领的数万兵马驻扎到七里塘镇后没几日，到了清明节。这一日，镇上人有的去上坟扫墓，也有去踏青出游的，到处人来人往，热闹不输过年。青叶做了青团，用布包了，带到山上去给她娘扫墓，她娘统共嫁了两次人，过世后却葬到了外祖的坟旁。

　　青叶在她娘的墓前呆坐了一会儿，拔了好些野草，心里想着，这世上也只有自己还能记着来看看她了，又想起她短短一生的遭遇，开始烦恼起来，心道回去时定要绕道去卢家的米糕铺子里坐上一坐才成。

　　想起米糕铺子卢秀才的那张脸，青叶就忘记了自家那些辛酸往事，心头涌上阵阵甜蜜与酸涩来。

　　待日头偏西，青叶下了山，才走到米糕铺子门口，忽然想起因着扫墓，穿了一身素色衣裳，头上没有半件首饰，过于朴素了，就摘了道旁一株毛桃树的桃花簪到发髻上，又因身上没带镜子，幸而旁边有个小小水渠，几步过去，临水照了一照。

　　有个买了米糕的闲汉从铺子里出来，见了临水照影的青叶，嘎嘎嘎就是一阵笑：“褚大厨，又来看卢秀才了？真是，那落魄老秀才有甚看头？”

　　青叶连瞄都不瞄他一眼，扶了鬓角的桃花，一径往里去了。闲汉讨了个无趣，却也不恼，在她身后叫：“别不拿正眼看人呀，我长相比卢秀才也差不了多少，可我不要你倒贴银钱。”

　　青叶嫌他聒噪，说道：“没钱买镜子照面孔，这不到处都是水么？”

　　闲汉又嘎嘎笑着走了。

　　进了卢家米糕铺，见卢秀才果然在，他老娘在，他娘子也在。卢秀才母子忙着和面做糕，招呼客人，他娘子则端坐在柜台里头。

　　青叶入内，挑了临窗的桌子坐下。卢秀才的老娘老远招呼她：“今儿也是黄米糕二斤？”

　　青叶朝卢秀才看了看，默默地点了点头。

　　卢秀才已四十出头，眼看此生中举无望，只能被他老娘逼着在铺子里搭个手，做个活。他偏还要搭着读书人的架子，即便做活，也是一身酸腐读书人的长袍，为着做活方便，半旧的长袍被掖进裤腰，原本一双读书人的手上沾了许多面糊。

　　青叶无滋无味地拈了一块糕送入嘴里慢慢地吃，一双眼痴痴地盯着卢秀才看。

　　青叶眼神痴迷，卢娘子诧异，不由得也朝自家相公望去，这张脸她从早到晚看的，真没发现什么出奇的地方，一个鼻子俩只眼，满脸都是怀才不遇的落魄相，还有被他老娘逼着干活的不甘和不愿。

　　卢娘子又朝青叶看看，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全镇的人都知道镇东的青叶暗恋镇西的自家老秀才。镇上人的风言风语，她并不顾忌，只管风雨无阻地跑到米糕铺子里来买糕看人。她暗恋归暗恋，却又一句话都不同老秀才说，只管借买糕吃糕之际，一眼一眼地偷看老秀才的脸。托她的福，卢家的黄米糕倒不怕没有销路。

　　至于那卢秀才，虽然见惯了青叶含情脉脉又痴痴傻傻看着自己的模样，但当着自家娘子的面，还是浑身不自在，面上都红了好几回，心里又微微有些得意，趁他老娘不留意，悄悄地将长袍的下摆从裤腰里扯了出来。

　　青叶将卢秀才的那张老脸与身姿看了个够，这才将剩下的米糕包好，付了银钱，慢慢地出了铺子。

　　卢秀才的老娘殷勤地将青叶送到门口，亲亲热热地说道：“青叶姑娘，明儿再来啊。”

　　青叶不出声儿，默默点了点头，拎了黄米糕自去了。

　　卢秀才的老娘招呼完青叶，转头看见柜台后的自家媳妇，笑道：“媳妇儿，莫要怪你老娘，毕竟世道不好，生意不好做，像她这般傻的客人天下再难找到第二个。”

　　卢娘子了然地点了点头。

　　青叶既看到了卢秀才，心中的郁结之气稍稍消散了些，才晃到镇东头，便见对门古玩店门口有人拉拉扯扯地吵闹，看热闹的闲人围了里外三圈。

　　青叶走近一看，那两个吵闹的，一个是古玩店的高掌柜，一个是衣着破烂身形矮小的倭人。二人都听不懂彼此的话，只能鸡同鸭讲，连比带划。倭人嗓门不如高掌柜高，急的面红耳赤，嘴里一面叽里呱啦说着，一面伸手去摸腰间佩刀。

　　高掌柜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见状，一扬手，身后已气势汹汹地站出了他的大小老婆并几个伙计。

　　青叶远远地站着瞧了一会儿热闹，觉着没意思，才要转身回自家的餐馆，却被围观的闲人给瞧见了，那闲人急急叫喊：“褚东家，褚东家！快来帮忙看看这倭人说了什么！”

　　旁的人看见她，也一齐叫：“有她在，就不怕了！”

　　众人一齐叫喊青叶，青叶躲不开，只得慢慢上前。倭人对她打量了几眼，见她清清爽爽的一身打扮，美似天仙一般的脸蛋儿，看着就不像是古玩店一伙的，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于是止了吵骂，向她说道：“我昨日在他家买了一个玉挂坠，他要了我二十两银子，谁料今日我拿去给人一看，分明是次等货，连一两银子也不值的！”

　　倭人诉着苦，一面从怀中摸了一个玉坠出来给青叶看。

　　青叶不大懂这些，然而这高家古玩店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却是出了名的，这七里塘镇上的人从来不光顾他家，因此他家也只能骗骗过路客商及没见过世面的倭人。

　　围观众人皆晓得高掌柜为人，因而七嘴八舌地问青叶：“刚刚那倭人说了些什么？是不是给骗了？”

　　众人的议论，高掌柜听见一耳朵，更气，急急同青叶道：“你跟这倭人说：若是他再在我门前撒泼，我定要打他个满地找牙！一个倭奴而已，惹恼了我姓高的，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想知道倭人为何与高掌柜争吵，因而催着问青叶，青叶便耐着性子做了这译官，向众人道：“他说他买了这玉坠是回家送给他意中人的。他意中人的爹娘嫌他家贫，不愿让女儿嫁他，他为了能娶到心爱的姑娘，便发愤图强，远离家乡，万里迢迢地从倭国坐了船到咱们中原来，来时还有好几回遇着风暴，险些儿掉到海里喂了王八……”

　　倭人这时又道：“姑娘，你替我同他说，若是不退还我银两，我今日便不走了，夜里就睡在他店铺门口，叫他生意也做不成！这老杀才欺人太甚！”

　　青叶点点头，接着译道：“他抵达中原，在邻镇盐场做了一年多的苦工，累出一身伤病才攒下这三五十两银子，原本是打算明日就回家乡去求亲的，走前想着带一样礼物回去送给意中人，一咬牙，花了大半积蓄买下这个玉坠，谁料叫人看了，说这玉压根儿不值这么多……”

　　围观众人听了，俱是唏嘘不已，有几个心软的人，悄悄举了袖子拭泪。高掌柜的两个老婆原本来一脸杀气地站在自家男人背后，为他助威壮胆，从青叶口中听说那倭人来历及坎坷遭遇后，再见他满面焦急气恼之状，便也齐齐心软，暗暗叹息。

　　也有人笑他痴傻：“花半年的积蓄买一只坠子，也就他们倭人做得出。这坠子是能吃，还是能成仙？”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是高掌柜不厚道，平时骗骗有钱人家的花花太岁公子哥儿也就罢了，却把这苦命倭人娶妻的本钱都给骗了去，因而诸人纷纷说他：“高掌柜，你老人家好本事，把人家的老婆本都给赚走了，他回去若是娶不上亲，你老人家可就罪过深重啦！”

　　倭人见众人谴责高掌柜，而眼含同情看向自己，心中得意，忙问青叶：“姑娘，这老杀才愿意退我银钱么？”

　　高掌柜气恼，还在想着怎么把这倭人给赶走，谁知他的大老婆擦着眼睛发话了：“没想到，原来倭人里面，也有这样的痴情男人家，也有这样的多情种子。褚东家，你跟他说，银钱我退给他，这玉坠也送他了！”

　　高掌柜的大老婆哪哪都好，就一个，爱听戏，那些痴男怨女情不尽的戏码她尤为喜欢，这倭人与心上人情深缘浅，求娶不得，只好远走他乡的坎坷与辛酸可太合她意，可太对她胃口了，所以不顾唧唧歪歪的高掌柜，将手中帕子一挥：“不仅如此，我还要请他吃酒！”

　　高掌柜这个人呢，哪哪都好，就一个，怕老婆。听得大老婆发话，不敢多嘴，上前去挽住倭人的手臂，道：“兄弟，跟我走，先到我家吃酒去。玉挂坠的事，一切好说。”

　　倭人生怕有诈，赶紧看向青叶，青叶对他说：“他多收了你的银钱，心有歉意，所以请你吃饭赔礼，你放心去吧。”

　　倭人喜出望外，与高掌柜勾肩搭背，双双往古玩店内去了。

　　围观的众人心中都觉着很圆满，都觉着高兴，感慨着叹息着，各回各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