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19、褚青叶（十七）

　　青叶失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才好，也不耐烦同他啰嗦，自顾自地做起了自己的事情，先敲了个鸡蛋，搅开，摊了个蛋皮，切成丝，放到一旁，再往锅里添水，撒了一把虾皮并撕碎的紫菜丝进去，水煮开了，下馄饨。

　　青叶总不说话，赵四六一时吃不准她目的何在，遂以言语试探之：“褚东家，七里塘人家今儿不开了么？你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我起先看着，还当是殿下身边的中贵人呢，后来认出你，倒吓我老大一跳！”

　　青叶不理他，他便讪笑。过会儿，馄饨煮好，青叶往汤里撒盐，盛碗。他见状，忙又道：“你还没有尝咸淡。”

　　青叶道：“我自己做的，不尝也知道。”

　　赵四六不以为然，撇了撇嘴。青叶将馄饨盛好，切好的碎蛋皮撒入其中，这才算大功告成，回头跟赵四六说：“烦请你将馄饨送到书房去。”

　　赵四六一听，倒笑了：“你这话说的，殿下的书房我们这样的人如何进得？我是厨子，只管烧菜，近身伺候殿下的，另有其人。上回殿下倒是召我进去说过一回话，先是一个中贵人将我带到内院门口，再由夏常侍引着我到殿下面前的……”

　　赵四六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上回怀玉召他进去，问的就是眼前这位褚东家的事情，眼睛朝她脸蛋儿上偷偷一瞥，一个念头就此从心里升了起来，颤着嗓子道：“虽说咱们是非招不得入内，不过这碗馄饨也禁不住放，凉了就不好了，不如褚东家你自己送去吧。”

　　青叶探头出去瞧，书房内灯火通明，然而院中却无人走动，夏西南及其余侍从都不见了踪影。她想了想，无奈，还是自己端着送往书房。

　　轻手轻脚行至书房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她不便入内，遂驻足，听得里面一个男子道：“……此人可恶之至，虽与殿下书信来往多日，又于书信上煞有其事地讨价还价，然而对于何时归顺却又绝口不提，臣已质问他多次，他只管避重就轻，没个准话！殿下，郑四海那厮委实太狡猾，臣以为，万万不可留他活命，否则后患无穷！”

　　青叶听出怀玉在与幕僚议事，想退回去，却又怕这碗馄饨凉掉，想进，却又不便，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侍从，心内又有些怀疑，一时进退两难，只好立于书房门口踟蹰不前。

　　此时，听内室里怀玉接道：“郑四海生性多疑，短短时间内不敢相信朝廷，对我存有戒心在所难免。此人熟读兵书，是个难得的人才，若能是归顺朝廷，为朝廷所用……”

　　适才说话的那男子犹不死心，争辩道：“他为祸多年，手下集结着各路海盗倭人，全都是些亡命之徒，殿下今日纵容他，他日必成后患……”

　　“先生多虑了，”怀玉朗声一笑，“海上盗贼唯有郑四海一人机警难制，其余人等皆是鼠辈，我以为，并不足为虑。”

　　青叶在书房门口为难许久，终于听见谁一路小跑过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瞧，见是一个面熟的内侍，此人揉着眼睛，不知道哪里偷偷躲懒，这会儿才睡醒，忙跑来接过托盘，说道：“褚东家，你这么快就好了？这里还是我来吧。殿下书房重地，等常人不许入内的。”

　　此人开口说话，书房内的说话声便戛然而止。青叶，忽听适才那内侍又唤一声褚东家，她受惊，但觉心重重一跳。

　　内侍在她身后笑嘻嘻道：“有劳褚东家费心了。”

　　青叶道：“一顿宵夜而已，不算什么。”向他笑了一笑，这才转身回房歇息。

　　因连续受到惊吓，青叶夜里又做了噩梦，睡得便有些不安稳。她做的噩梦永远都是光着脚在海滩上追人，追的人有时是娘亲，有时是那人，有时是外祖父，她一回也没有追上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弃她而去。

　　因这前两日没睡好，及这一夜噩梦，青叶次日醒来时，但觉眼睛有些发酸，回头向床头一看，枕角隐有泪痕，心内一阵感伤，坐着默默发了一回呆。

　　她起得晚了，这会儿功夫，怀玉早已去了军营练兵。她心中便有些庆幸，如此无需多费口舌。草草洗漱毕，仍旧穿了昨晚借来的衣裳，同夏西南说了声“我回去了”，就此出门而去。

　　七里塘人家。甘仔托着腮坐在大门口的银杏树下想心事，正出着神，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眼一瞧，见是青叶，不禁喜出望外，“蹭”地爬起来，上来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好一通打量：“好姑奶奶，昨儿把我们一家人都给吓死了！不过一日没来，就叫人家给捉走了，可把我给哭死了！”

　　青叶问：“你怎么在这？”

　　“我听姐姐说你被人家带走，吓得要死，正想着，今日要是等不到你回来，我就要去海上送信儿，找人来救你了。”甘仔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姑奶奶，你在人家手上，没吃什么亏吧？”

　　青叶把自己的帕子抽给他擦眼泪，柔声道：“虚惊一场罢了，你先回家去吧，待有空再跟你细说。”

　　甘仔一面擦眼泪水，一面不住口的念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姑奶奶，你全须全尾的回来，可把我给高兴死了。我这就回去，跟我娘也说一声，好让她放心。”

　　青叶道：“去吧，这阵子乱，不做生意了，你过阵子再来。”交代他几句话，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了，这才去掀门口的石头。钥匙又在了。

　　青叶开了大门入内。院子里不见银子，院角药渣子倒有几堆。再去正房，她的包袱搁在桌案上，银子也好好地收在布包里。房中无人，她的床上也空无一人。再仔细瞧，人原来躺在地上，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有地上才能睡得着。

　　青叶叹口气，在门槛上坐下。

　　躺着的那人问：“你回来了？”

　　青叶道：“回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他道：“你爱把钥匙压在门旁石头下的习惯一直未变过。”

　　青叶点了点头：“昨日多谢你去救我。”

　　他道：“你昨晚被那些人带走时，我恰巧过来，看到了，只是我没听清他们说话，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后来想想不对，及至进了院子，看见你丢下的银子后，才晓得你必是为他们所迫，于是就跟了过去。我原本打算夜深人静时，悄悄潜入内院把你救出来，但他们人多势众，我打他们不过，还受了伤，实在没办法，只好逃了出来。是我没用，惭愧惭愧。”

　　青叶叹气：“不论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伤得重么？”

　　秀一羞愧道：“伤不致命，却流了很多血，无法跑远，一时情急，只得跑到你这里来躲着。不过现下血止住了，不必担心。”

　　青叶点了点头：“等伤养好，能够走路的时候，你马上就离开这里，一个人回去吧。”

　　秀一苦笑：“前两回，有好多话我未能对你实说。与你有婚约的那人也来了，帮我治腿伤的便是他。青叶，你是走是留，已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了。”

　　青叶惊诧过后，又作恍然大悟状：“哦，如此说来，不仅是你，怕是我自己都不能决定自己的去留了对不对？至于缘由，让我猜猜看：你义父他老人家出身士族，虽然如今名头还在，但因早年兄弟反目，一家子混战了许多年，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怕内里早已虚空，成了空壳子一个。为了让部下为他卖命敛财，他便想了一个便宜法子，把年岁相当的女儿许配给他。如此，既能成全他顾念骨肉的美名，又可以此笼络人心。是么，秀一哥？”

　　秀一难堪，一言不发。青叶又道：“你上回还说过，此次前来中土，除了带我走，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我想，大抵是烧杀抢掠。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要抢些钱财带回去才好交差。是不是呢？”

　　秀一垂首不语，青叶还要再嘲讽他几句时，忽闻院中有人击掌之声，随即有人接她的话道：“你说的对也不对。”

　　青叶回头看，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黑衣短打的年轻男子，黑衣男子此刻正眯缝着眼打量青叶，道：“岳父大人同我说过你自小聪慧，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是说话未免过于尖酸了些。”

　　青叶惊愕，他又上前两步，皱着眉头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为人子女的，不能将自己的父亲说得如此不堪，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

　　青叶这几日可谓是风里来浪里去，见识了许多世面，然而此时还是震惊不已，傻傻盯着他看，但见他年纪二十多岁年纪，和秀一差不大离，脸膛生的不丑不俊，一双眼睛极细极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寻常不过的倭人长相，寻常不过的倭人打扮。

　　青叶愣了片刻，才想起问他：“你是谁，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那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白牙，向她微微躬身：“忘了说了，鄙人结月润，与你有婚约之人。”

　　青叶拉了脸，不再搭理他，重新拾起昨日丢下的包袱，跨在手上，跟秀一说了一声：“我走了，你留下好好养伤。”

　　然而尚未迈脚，一把明晃晃的倭刀已然横在自己面前了。结月润不悦道：“你要去哪里，我话还未说完呢。”

　　青叶立定：“你说。”

　　结月润道：“岳父大人命我带你回去，你跟我走。”

　　青叶笑看他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们这里有句话，叫做不自量力，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你以为凭你一把倭刀，凭你们两个人，便能将我带走么？”

　　结月润伸手，一把抓住她的后衣领，一手持刀，顶住她的后腰，将她拖回去，她抱着包袱，又跌坐到门槛上去。

　　秀一见状，忙道：“结月，万万不可伤她！”

　　青叶心中愤怒，向秀一啐了一口：“无良小贼，要你猫哭耗子假装好人！”

　　秀一被她骂得要哭，心中难过，再也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