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18、褚青叶（十六）

　　适才为了怀玉一句“这么妙的投壶法子，新奇有趣得很”，那清客得意到现在，谁料想怀玉忽然翻脸，把他给吓得身子抖如筛糠，抬眼去瞧怀成，一脸的恐惧乞怜之色。

　　怀成这会儿已恢复了平常的笑模样儿，歪着头笑问：“三弟你又是何意？”

　　怀玉却不答怀成的话，只抬眼环视诸人，冷冷道：“二哥虽然爱玩了些，但心底良善，内心中正温和，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所以我想，想出这种荒唐玩乐之事的，必然另有其人。”

　　怀玉此语一出，那清客普通一声跪倒在地。怀玉并不看他，面上带着淡淡冷笑，扫视诸人：“如今海盗倭寇作乱，边境不稳，我听闻陛下夜不能寐，食不安寝，尔等非但不能为国为君排忧解难，反倒引诱皇子行此荒唐玩乐之事，若是传到陛下那里，你们又将我二哥的名声置于何地？”

　　清客恐慌万分，只管偷眼去瞧怀成，见怀成虽不声不响的，面上却隐有怒色，便晓得怀成确有庇护自己之意，心下略略安定了些。

　　众人听怀玉语气，生怕引火上身，惶惶然地将目光转向了清客，希望他自家能早点上前去领罪。只是那清客向来深得怀成宠信，每日里必定要他在身边伺候，离开一时半会儿，怀成就要问他：“去哪里了，叫我好等！”他又见怀成面有怒意，因此深信怀成必会为自己开脱，只垂着头，原地一动不动地跪着，并不肯上前去领罪。

　　青叶跪坐于怀玉身侧，见众人面色各异，纷纷不语，场面一时僵住，遂抬手，指向那个跪地清客，轻声却又清晰地说道：“是他。”

　　怀玉回首看她，轻轻一笑。怀成又捏住手中的酒杯，眯了双眼，颧骨上的肌肉微微跳动。

　　那清客被青叶指着着鼻子，心下大骇，不顾手脚发软，三两步膝行到怀玉面前，辩驳：“三殿下有所不知，头顶酒壶虽然看着险，但今日的宾客都是懂习射的，不会失手射偏，是以臣才敢向二殿下献言，求三殿下饶过臣这一回！”

　　怀玉哈哈一笑，道：“要是依我的性子，你今日只有死路一条，只是，既然你是二哥的人，那么，你的性命还是交由二哥处置吧。”

　　那清客本已出了一身一脸的汗，闻言喜不自禁，慌忙叩首道谢，抬手擦了一把额上冷汗，也不敢就此起身，才要转首爬到怀成身边去，忽听身后诸人“啊——”地惊呼，才要转首向后看去，眼前却有一道银光闪过，在他尚未感觉到痛疼之时，便见自己的右臂膀飞出老远，竟同自家的身子分了家。

　　清客晕厥倒地之前，听到自己身体里的鲜血滋滋滋地往外飞溅而出的声音，还听见众人作呕惊叫之声，与之同时，他还看到几步之外已于自己身子分了家的臂膀上，几根手指头仍然不住地抽动，而在断臂之旁，站着的是怀玉。怀玉手拎一把长剑，从剑身上正往下滴落着的，想必也还是自己的血。

　　怀玉砍掉他的一条臂膀之后，向他冷笑叹息：“可惜，你的这副尊容，再也做不了司射了。”

　　青叶被溅了几点血在身上，恶心害怕得不行，急欲离开此地，只是怀玉此时又从清客身上撕下一片衣裳，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他的长剑。她无奈，也只好忍着。

　　好不容易，怀玉长剑擦拭完毕，起身向怀成道别时，青叶也赶紧站起来，趋步上前，跟在他身后。走之前，还没忘向怀成福了一福。这是她今日才学来的规矩。

　　怀玉自顾自往外走，她生怕落后一步，奈何今日衣裙繁复，两条腿被紧紧地裹住，迈不动步子，想快也快不了。

　　怀玉后面还有事，不耐烦等她，见她落了后，三两步退回到她身旁，一把牵起的她的手，拖着她，不顾身后诸人惊叹之声，大步去了。

　　出了怀成的公馆，怀玉把她松开来，吩咐夏西南道：“去找辆马车，将她送回去。”

　　青叶见门口有马无车，猜测他必是仓促而来，因而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家的酒菜，也没有美味到令你得罪自己兄长的地步。”

　　怀玉朝她的脸看了看，她忙找补了一句：“自然，我自己更没有美到足以令你们兄弟反目成仇。”

　　“你这个人，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怀玉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我去救你，不为别的，是是因为我看中了你家的房屋地皮，依山傍海，风景美妙，最最妙的是，出门便是神仙浴肆，泡澡方便。”

　　怀玉平时总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又爱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而青叶最不喜的就是他这个调调，因而垂下头，默然不语。

　　沉默片刻，怀玉忽然叹口气：“我那个二哥从小就和我不对付，但凡我看中的，他也必定觉得好。”

　　青叶原本对他心怀感激，虽被他当众说了一句“已有了男女之情”，可一条小命却完好无损地捡回来了，便是言语上吃些亏也不算什么。她分得清事情的缓急轻重。然而听他这么一说，才明白根本的原因其实在于他，自己不过是受了他的牵连。他若没有再三跑来纠缠，怀成想必也不会盯上自己。可再一想，却又觉着他这句话有些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

　　青叶脑子里乱纷纷的，闷闷站了一会儿，还是向他敛身行了个礼，道：“谢谢你救我一命。”

　　夏西南装模作样地跑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正好他二人才说完话，便上前，向青叶笑嘻嘻地说道：“天儿晚了，到处黑灯瞎火的，马车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着，我想着，路也不远，不如褚东家你自己走回去吧。”

　　夏西南说这话时，面上隐有幸灾乐祸之意，青叶不用问也知道，他心里必然还记着上两回被甘仔坑的事情，所以她也不怪他，只点了点头，道：“那我就走回家去了。”

　　青叶拎起繁复裙角，走了两步，被绊住。不得已，把裙角往上拎了拎，不小心露出脚踝来，忙又放下去。正在路上磕磕绊绊地走着呢，忽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一瞧，是怀玉上了马。

　　怀玉翻身上马，疾驰而来，经由她身畔，冷不丁伸出手臂，一把扯住她身上衣裳，毫不费力就把她给拎到马上去了。

　　青叶吓得惊呼不已，然而叫她从马上跳下去，她又不敢，于是自己开解起了自己：万一他独自走掉，焉知自己不会被怀成重新捉回去？现下和他同乘一骑，确属事出紧急。天大地大，都比不过命大。

　　青叶索性把心一横，不去多想，且安心等他送自己回家。这会儿天已黑透，路上一个行人都不见，不怕被人看见，说闲话，就算看见，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青叶不怕坏名声，却莫名的有些怕怀玉这个人，想坐得远些，却不能够。她两条腿被衣裙裹住，只得侧坐于他身前，脸蛋儿几乎就贴在他的胸前，近到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他身上有马汗味，有尘土味，还有她从未闻到过的男人味儿，这些味道混在一起，让她微微的有些头晕。

　　一行人到七里塘人家门口下了马，青叶掀起门前的一块石头，钥匙不在。她昨夜被怀成带走之前明明放在这石头下的，还为此被怀成笑了一通。

　　她忙起身，大门外的铜锁不见了，她便伸手试探着推了一下，大门纹丝不动，想必是从里面被插上了门闩。

　　怀玉见她在门口踯躅，举动有些奇怪，便问道：“你傻了么，还不进去，愣着作什么？可是想叫我送你进屋子，顺带再宽解宽解你？”说到下半句时，口气已下流得不像话。

　　然而她非但不计较他的下流语气，竟然过来抓住他的马鞍，向他一笑：“我想来想去，今晚还是跟着你去吧。”

　　夏西南为她的大胆所惊到，偷偷地骇笑了几声。怀玉却微微一笑：“褚东家真是聪明人。”

　　夏西南问：“殿下此话怎解？”

　　怀玉道：“你自己不会看么，她家的钥匙找不到了。她怕有诈，担心有人来害她，所以连家都不敢回了，想来想去，只有我那里最安全。你说，她不是聪明是什么？”

　　青叶被他看破心思，微微有些恼，却忍住，道：“轻易猜中别人所思所想，你才是绝顶聪明人。”

　　夏西南见怀玉并没有拒绝的意思，遂问道：“你不回去取些换洗衣裳么？”

　　青叶摇头道：“不用，不论借哪个使唤女孩儿的衣服给我穿都成。”

　　夏西南才要跟她说他们居所内连苍蝇也没有一只母的时，怀玉已经将她拎到马上，两只手臂将她环得铁紧，双腿一夹马腹，立时疾驰而去。

　　当晚，青叶便在怀玉书房隔壁的一间空屋子安顿了下来。本来看他样子，像是有许多下流话要说与她听似的，巧的是，抵达他居所时，刘伯之等一众谋臣已在他书房内等候多时，道是有要事相商，他无奈，只好撒手，把她给放下了。

　　青叶安顿下来，草草洗漱后，没有换洗衣裳，只得穿上夏西南给她拿来的一身尚未上身的新衣。衣衫是男子的，又长又大，她穿上后只能拎着裤腿走路，否则又要绊脚。

　　她这边厢才梳洗收拾完毕好，夏西南便过来传话：“褚东家，殿下晚饭都还没来得及用，问你是否有空，不拘什么，做些点心宵夜送到书房去。”

　　青叶昨夜未能睡好，刚刚又见怀玉在她面前生生削下人家手臂，受了天大的惊吓，现下心里一松，人便觉着困乏得不行，哪还有心情和力气去下厨呢，有气无力问：“你们家的厨子哪里去了？”

　　夏西南道：“嗐，咱们家那厨子，别提了，跟褚东家你的手艺不好比。”

　　青叶道：“那等我过两日开张，你们再去就是了。”

　　夏西南实在诧异，心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又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她这样知恩不图报的东家，就有甘仔那样的黑心伙计，便有些阴阳怪气道：“不知道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老话没有：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褚东家呀褚东家，咱们殿下算是白救你了。”

　　若不是因为怀玉，她也也不至于受这一遭儿罪。只是这些话，也不好去和不相干的人说。即便能说，她也不愿多说，只好忍住困意，请夏西南带路，领她去厨房。

　　厨子赵四六这会儿还没下工，正和一个烧水小工在厨房里面烧热水。怀玉在书房和几个幕僚议事，茶水要时刻伺候着。青叶随着夏西南入内，赵四六还以为是新来的小公公，忙站起来，向夏西南问了好，又再四地往青叶脸上瞧。

　　青叶没好气道：“你看什么看呢？”

　　赵四六这才看清是七里塘人家的褚青叶，顿时惊张大了嘴，不能言声。

　　青叶不睬他，自顾自地翻看食材，厨房既大，食材也齐全得很。她挑了一些鲜虾并泡发好的香菇、小青菜等，又卷了袖子剥虾皮。等虾剥好，香菇去了柄，青菜仅掐下最嫩的菜心，这几样混在一起剁了馅儿，加作料拌匀后，再去和面，擀面皮。因她手脚麻利，大半个时辰后就已捏出出几十只小巧可爱的虾肉馄饨来。

　　赵四六听说她是为怀玉做宵夜，起先还帮她拿东拿西，打个下手，后来一琢磨，就琢磨出不对了，心里一着急，张口就数落起她来了：“褚东家，你说你饭馆开得好好的，非要跑来抢我饭碗！我包吃包住，一个月有二两银子工钱不假，我的这份工，活少钱多离家近也不假，可咱们乡里乡亲的，你做人做事不能这样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