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17、 褚青叶（十五）

　　酒席正酣之时，一名清客模样的中年男子悄悄过来，跪坐于怀成身后，恭敬笑问：“殿下今日可要投壶耍子？还是命乐工上来奏乐即可？”

　　怀成蹙眉道：“你上回说的投壶的法子倒也有趣，只是她们这些人胆子太小，箭矢飞来的时候，不是瘫软在地，就是扔壶逃跑，倒为此伤了两个人，流了满地的血，扫兴的很。”

　　那清客忙笑道：“这回臣又想出一个好法子，这个无需怀抱，只消把酒壶顶在头上即可。”

　　怀成道：“还不是一回事，这回若是她们还吓倒在地，或是扔了壶逃跑怎么办？”

　　清客道：“这个臣也想到了，只消让她们背对着人列队站好，箭矢从背后投过去，她们眼睛瞧不见，自然就不会害怕了。如此，同样惊险有趣，却不会轻易伤着人。”

　　怀成闻言，拊掌大笑：“有趣，有趣。依你就是，命人备上酒壶弓箭等所需之物，快快快！”

　　青叶听了这些话，在一旁暗自心惊。若是寻常投壶，只消将酒壶置于前方，宾主双方轮流以无镞之矢投于壶中，每人数矢，多中者为胜，负方饮酒作罚。可若依那清客所说，只是从怀抱换成头顶，无需用手投掷，而使弯弓去射，不会习射之人偏了准头，总还会误伤到人。好好的投壶之戏，到了他们这里，竟成了真弓真箭的习射。

　　青叶暗自惊心不提，那清客命人收拾出一片空旷的地方来，又亲自带人搬上来许多广口大腹、壶颈细长的酒壶及弯弓上来。宾客们见状，便晓得要设投壶之戏了，纷纷大乐。

　　地方收拾好后，那清客点了一群美人儿上前，命各人选一只酒壶，再亲身示范，叫美人儿将酒壶顶在头上后，再背对着众宾客列队站好。

　　怀成忽然推青叶道：“你也上去。”

　　青叶一惊，继而装傻，低声道：“可是我不会习射，也不会投。”

　　怀成道：“晓得你不会，是叫你上去顶酒壶。”

　　青叶道：“可是，若是伤到头颈，轻者受伤，重者丧命，我不敢。”

　　怀成恼她总是冷冷淡淡不听话，又处处透着嫌弃自己的意思，心里窝着一团火，只冷冷一笑，抓住她的臂膀，暗中用力，一字一顿道：“玉鲤，听话，快去，我喜欢听话的女孩儿。”

　　青叶瞧他脸色，知道这回是躲不过去了，只好起身，走到那群美人儿的队列之中，背对着宾客们立好，接过人家递来的酒壶，顶到头上。

　　侍从们将一应物事备齐，一群乐工及歌姬也上场坐定，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奏乐献唱。那边厢，宾主相互行揖礼，于宾主席上正坐，面对壶所在的席之方位，做好投壶准备。

　　至于那清客，他封了自家做司射，与众宾客道：“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殿下今儿有玩兴，适才有命，场上这些美人儿，谁射中便算谁的！”

　　众宾客听了，自是高兴欢呼不已。怀成端坐主位，也是满面笑意。司射向宾客说明完毕，捡了一支首端锐尾端钝的长矢在手，用来充当令旗。宾客们则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而这边厢，青叶便听见身侧的小美人儿已然上下牙齿捉着对儿打起了架。

　　此时，乐工们吹拉弹奏，歌姬们咿呀献唱；顶着酒壶的美人们抖的抖，晃的晃，许多人无声地淌了满脸的鼻涕眼泪，然而始终无人敢哭喊出声。

　　怀玉率人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荒唐奢靡的景象。

　　怀成原先正笑吟吟地看宾客手持弯弓，只待司射一声令下便要射美人儿头顶上的酒壶，忽然有侍从飞也似地跑来说：“三殿下带人过来了！”

　　侍从话音未落，就见怀玉率了一行人大步流星而来的身影。

　　怀成紧紧蹙着两根眉毛，喝问那侍从：“怎么这么晚才过来禀报？”

　　侍从慌忙作答：“看门的那些人拦他不住，小的听说的时候，已是晚了。”

　　众宾客瞧见怀玉，纷纷放下手中弯弓，向他施礼，口诵有失远迎，万望赎罪云云。

　　怀玉随意一挥手，令众人自便。他自顾自地往怀成身旁一坐，笑道：“二哥真是雅兴，如此有趣的宴会却不去叫我。”言罢，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仰头，一饮而尽。

　　怀成拎着袖子，亲自为他满上一杯，口中笑道：“你成日在军营操练，哪里有空跟我这个富贵闲人喝酒胡混。”

　　怀玉道：“我今儿有事，路过二哥公馆门口，想着过来看看二哥，没想到竟有宴饮，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哈哈哈。”抬眼向那一对美人儿扫去，目光停留在青叶背影上，慢慢笑了起来。

　　怀成也饮下一杯酒，笑道：“我倒记得你自小不喜歌舞，是以回回都请你去浴肆泡澡，难道是二哥记错了？”

　　怀玉单手支颐，自顾自地饮着酒，一边盯着那一对头顶酒壶的美人儿队列，一边向身边人问道：“这么妙的投壶法子，我还是头一回见着，新奇有趣得很。”

　　怀玉这话，司射听到了，倍感荣幸，身在老远的地方，向怀玉这边躬了躬身。

　　怀成笑道：“寻常的投壶早就腻了，是以才叫美人儿们顶在头上，待会儿看她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才有趣呢。来人，为三弟备一张弓。”

　　怀成这边话音才落，那边早有人奉上一张弯弓。怀玉接过，起身步入众宾客的中间。

　　青叶回身，向他默默看了一眼，他这会儿也在看着她。她面色煞煞白，却是一脸倔强，却没有哭。

　　“哦，对了，”怀成手指向那一队美人儿，向怀玉笑道，“从左起的第三个，是我昨儿才看中带回来的。除了她，无论你射中哪个都可以带走。”

　　原先持弓的人纷纷让开，请怀玉头一个去投箭矢。

　　有人变着法子拍马屁道：“听闻三殿下从小习射，武艺高强，有百步穿杨之能，比之飞将军李广也不遑多让，所以得请三殿下退后百步，否则与臣等站得同样近，对臣等却是大大的不公。”

　　怀玉大笑，果然持弯弓退后数十步，直至花园的院墙边，退无可退时，远远地站定了，这才缓缓张弓搭箭。

　　众人大为惊叹，发自内心的马屁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一队美人儿本已花容失色，听说三殿下又退后百步，个个惊得面无人色。怀成早前距她们不过十步之遥，竟将箭射入一人的脚踝上，如今这三殿下退到百步以外，若是失了准头，后果不堪设想。

　　青叶右手的那个只有十四五岁，正是跟锦鲤一样的年纪，看情形像是头一回被叫来，此刻淌着眼泪悄声念叨：“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不要选中我，千万不要选中我，求你让他失手射偏到天上去，求你让他选中旁的人……”

　　青叶听得心生恻然，便也垂首，默默随着她一起祈求：“老天保佑，请你老人家务必让他射中我。”

　　怀玉持弓瞄准一队美人儿，从右至左，又从左至右地看过去，似是犹豫不知该选哪个。众美人儿从背影上看，都是一般的纤细，同样的漂亮。

　　司射此刻一声令下，怀玉松手，放箭。箭矢“嗖”地一声飞去，不偏不倚，射中的便是从左起第三个美人儿头上的酒壶。

　　酒壶碎裂，箭矢穿透酒壶，仍旧向前飞去，直直钉入一株花树上，箭尾犹自晃动不休。

　　那美人缓缓回身，依旧是一脸的倔强，只是不知何竟然哭了，两行眼泪把脸上的脂粉冲刷出两道红白印子，其状可怜可笑。

　　拍马屁的那些人见怀玉偏偏去射怀成看中的美人儿，竟把怀成的交代当成了屁，两位皇子之间针锋相对，那么他们的马屁也就没办法再拍下去了，于是齐齐垂首噤声，无一人敢喝彩，更无一人敢在此时与怀玉一较高下，将这投壶之戏继续下去。

　　怀成不言不笑，只歪着头把玩手中酒杯。只是人人都瞧得出，他攥住酒杯的指节已发青发白。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头，上至宾客，下至随从，无一人敢言声，偌大一个花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而那一队美人儿，却纷纷松了一口气，面上则是鬼门关内转了一圈又得以归来的喜与悲。

　　至于青叶，还在无声哭泣，两行眼泪流的又猛又急。

　　怀玉眼睛瞧着她，忽然一笑，手里的弯弓一扔，向她招了招手，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伺候？”

　　怀成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放，面上要笑不笑的，口中说道：“三弟，你这样做，到底是何用意？我已说过，旁人皆可，唯独她不成。”

　　怀玉大步走回案几旁坐下，对怀成拱手，爽朗一笑：“我也忘记跟二哥说了，二哥无论看中谁都不打紧，只是她，三弟和她，已有了男女之情。总之望二哥见谅。”

　　青叶拎着裙裾迈着小碎步跑到他身畔跪坐下来，怀玉待她坐定，笑着斥责她：“你笨不笨，咱们之间的事情，昨日为什么不说清楚？若是说清楚了，今儿还用受这一番惊吓么。”

　　青叶垂首，小声为自己辩解说：“难道只许你花心，却不许我赌气么？谁叫你睡梦里喊旁人的名字来着，你说，红霞是谁？绿云又是谁？”

　　怀玉噗嗤一乐，伸手朝她额头上一弹，倒没再说什么。

　　怀成看看怀玉，瞅瞅青叶，长长地“哦”了一声，忽然一拍案几，狂笑道：“你怎么不早说，叫我差些儿闹出笑话来了，哈哈哈！”

　　众宾客提到喉咙口的心这才得以放下，纷纷附和大笑，少不得要赞叹一声“三殿下真乃风流人物也”，再感慨一句“女子生性小心眼儿，最爱拈酸吃醋使小性子”。

　　众人笑声之中，怀玉好好儿的，忽地面色一沉，手中酒杯往人群中重重一掷，恶狠狠地喝问：“这投壶之戏，是谁想出来的！”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看他面色阴狠，一时受不住他的忽冷忽热，吓得纷纷捧住自家乱颤的小心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