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16、褚青叶（十四）

　　怀成的公馆是余姚知府所赠，本是极大的一处宅邸，里里外外的屋子三五十间，只是怀成喜好渔猎美色，他来的时间不算很长，美人儿却越来越多，再加上他上回被抢后，增了很多侍卫随从，屋子渐渐的就有些不够了，后面来的新人，以及先来却不怎么得宠的，便三三两两地在一间屋子里挤着。

　　青叶起先被带到一间厢房内，里头已然有了两个美人儿了，这两个一坐一卧，一个年长些，一个年纪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见她进来，二人并不觉得吃惊，只是目光烁烁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个年幼使女取来铺盖，伺候青叶沐浴毕，又交代几句，才要转身走，青叶为难地叫住她，道：“我还没有用晚饭，烦请你随意取些饭食来可好？”

　　使女笑着应道：“奴婢这就去，姑娘稍待片刻。”

　　侍女走后，坐着的那个美人儿一乐，对青叶说道：“我这里还有些酥糖及荔枝干，妹妹可要先用些垫一垫？”

　　青叶见她和颜悦色，亲切得不像话，心下不由得微微诧异，主人有了新人，旧人鄙夷之打骂之，群起攻之，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才是这世间通行的套路与正理啊。

　　青叶心下疑惑，口中说道：“不必了，我向来不爱甜食。”

　　那美人儿却怪热心地劝道：“这天底下哪有不爱甜食的女子？你且尝尝看再说。”不由分说地从自家床头的圆角柜内取出一个纸包来，硬是塞到青叶的手里。

　　美人儿伸手之际，却露出手腕上一个铜钱大小的伤疤来，伤疤已结了痂，伤疤四周的肌肤都成了青紫色，其状甚为可怖。

　　青叶瞥见一眼，心中即是一惊，不敢多看，慌忙扭头。

　　那美人儿不曾留意到青叶的目光，兀自絮絮叨叨：“我名叫绯鲤。”指着床上的卧着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她叫锦鲤。你叫什么名字？”

　　青叶答道：“青叶。”

　　绯鲤把一块酥糖送到唇边，青叶不忍拂她好意，接过吃了，果然还是不太合口，过甜了。

　　床上卧着的锦鲤捂着嘴笑道：“青叶这个名字倒也雅得很，只怕到了明儿，便要换名字了呢。”

　　青叶转头看向屋子外，口中轻声道：“到了这个境地，名字也算不得什么了。换了也好，免得辱没青叶这二字。”

　　不一时，使女送来饭菜，倒有精致小菜三个并一碗鲫鱼豆腐汤，另有一大碗粳米饭。青叶随口问了问绯鲤与锦鲤要不要一同用些，绯鲤摇头，锦鲤却从床铺上爬起来，伸着懒腰道：“我上两顿都没什么胃口，都好好地用过饭，现在却突然觉着肚子有些饿了，我与姐姐一同用些好了。”

　　绯鲤闻言，便喊来使女，让使女帮着扶起锦鲤，搀她下床，将她扶到饭桌前小心坐好。

　　青叶这会儿才看清，锦鲤的一条腿受了伤，离了人，自个儿竟无法行走，却不知是何缘故。

　　锦鲤察觉出青叶的目光，涩涩一笑，道：“我的腿前两日中了箭，大夫说不打紧，未伤着筋骨，只是皮肉伤，将养一阵子便能好了。”

　　青叶既惊讶又害怕：“为何你们都会受伤？”

　　绯鲤未曾料到自己的伤已被青叶看在眼里，颇为难堪，遂收起面上的笑意，拉拉袖子，将手腕上的伤遮住，垂首轻声道：“明日有宴会，妹妹你必定会被唤去的，到时你就知道了。”

　　锦鲤却是快言快语的性子，因接口道：“每当宴饮时，殿下总喜欢命咱们姐妹玩些新奇的玩意儿，用以取乐宾客，他最近爱的是投壶之戏，是以这阵子时常会有人为此受伤，不过，日子久了，咱们便也就习惯了。”

　　青叶自身虽未有投过，然而如今三教九流都玩此道，是以她也晓得这不过是寻常投掷游戏罢了，因此问道：“若是寻常的投壶之戏，如何能伤得了人？”

　　绯鲤面上似有恐惧：“到了明日，妹妹自然就知道了。”

　　沉默有时，锦鲤终是忍不住，道：“受些皮肉伤伤倒是小事，殿下的那些宾客，三教九流都有，就连不识字的白丁，只要会说笑话，能得到他的欢心，都能成他的座上宾。他时常命咱们去陪他的那些宾客……”

　　是夜，青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心起来坐一坐，又怕惊动那两个，只得强忍着，在床上翻滚到下半夜，眼皮便渐渐地重了起来，朦朦胧胧地才要入睡之际，耳边忽然听到外院响起乒乒乓乓一阵利器相击之声，随即有人厉声大叫：“有刺客！”

　　内院的众多美人被惊醒，纷纷起身，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外院的动静越来越大，打斗声渐渐直逼内院，看来刺客是冲着内院而来。不一时，便听有内侍们尖利呼喝声响起：“保护殿下！看好殿下！挡住那刺客，休要让他入内！”

　　青叶一颗心却跳得极快，暗夜里能听得到砰砰直响，她摸着黑穿上衣裳，起身点亮一根蜡烛。

　　绯鲤与锦鲤看她点灯，吓得急急叫唤：“快熄了，快熄了！若是叫刺客瞧见可怎么办！”

　　二人叫唤时，发现青叶这会儿身上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绾了个利落的发髻，不由得诧异，面面相觑了起来，问道：“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出门么？”

　　青叶手持蜡烛，向二人道：“我不出门，只是听一听热闹罢了，若是真有刺客过来，我再吹熄也不迟。”言罢，也顾不得她二人一脸惊恐，一径走到门口，手持蜡烛，立于门旁，静静地、仔细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门口有内侍慌里慌张地安慰众多哭哭啼啼、惊吓不已的美人儿们：“回去！都退回到屋子里去！伸头探脑的，被刺客杀了也是活该！”

　　有内侍瞧见这边屋子内的亮光，三两步过来，向着门内低声斥责：“快把火光熄掉，你们不怕招来贼么!”

　　青叶依言吹熄手上蜡烛，黑暗之中，面上露出微微笑意。

　　外头打斗了许久，刺客始终未能进入内院，利器相击之声却渐渐弱了下去。青叶倚着门不知道站了多久，腿都酸了，夜风夹杂着海里的潮气，吹在人身上只觉得湿热难过。

　　床上二女招呼青叶：“快来睡吧，应是无事了。”

　　青叶原先有多期望，现下就有多失望，因被二女不停催促，只好拖着双腿，慢慢走回自己的床铺，垂着头发了一回呆，暗暗地叹了许久的气，这才慢慢地脱下衣裳，散开头发，倒头睡了。

　　青叶因心中有事，睡不实，天才放亮便早早地醒了，同绯鲤锦鲤用罢饭后，便有两名上了点年纪的妇人过来教青叶伺候贵人的规矩，可青叶总是拉着脸，看人时，一双眸子又冷冷淡淡。那妇人起先瞧她一张脸蛋儿漂亮，是以刻意奉承了几句，未几，发现她嘴也不甜，性子也不活络，更不懂得看人脸色，将来只怕难得怀成欢心，遂改奉承为啰嗦，语气也渐渐重了起来。

　　傍晚时分，有人来为青叶沐浴梳洗，给她穿戴得花枝招展，涂抹得白里透红，其后被带入公馆的小花园内。今日的宴会，就设在花园正中，因时候还早，宴饮尚未开始，仅有怀成与先到的三两个来客说笑。七月天，小花园里开了成片的花儿朵儿，美人们来往其间，莺声燕语，倒也一派热闹，一派风雅。

　　青叶这一队美人分花拂柳而来，齐齐向怀成屈膝行礼。

　　怀成一眼瞧见立于美人堆里的青叶，眼睛有些发愣，刚刚在和谁说些什么都给忘记了，直直地把她看了几眼后，才笑着向她冲她招手，柔声道：“快过来。”

　　青叶出列之前，向左右瞧了一瞧，见余下的美人儿们眼观鼻，鼻观心，无有一人露出艳羡的神情，在心底不禁又叹一口气。

　　青叶上前，怀成拉过她的一只手摩挲，笑道：“今日不过略一打扮，竟把我这里的美人儿都给比了下去，不枉我费了那些劲。”自个儿把青叶夸了一通还不算，又问身旁诸人，“这是我昨夜才带回来的美人，你们瞧着如何？”

　　诸人齐声夸起来：“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殿下看中的人，自然是万里挑一的。”

　　青叶并不搭理那些人，只细细端详怀成的脸色，怀成昨晚酒喝多了，眼泡面庞都有些浮肿，然而面色看着还好，似乎并没有为昨夜遇刺而烦忧。

　　青叶端详着怀成的时候，怀成也在打量着她，盯着她的脸蛋儿看了许久，他伸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下巴，笑道：“神色虽冷，肌肤却是粉润可爱，吹弹可破，堪比古玉，从今儿起，你就叫做玉鲤吧。”

　　他身旁的一个内侍闻言，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这名字虽好，只是玉这一字，和那一位重了名……”

　　怀成哈哈大笑：“横竖是我内宅里的人，和他又见不着，也传不到他耳朵里去，有什么。”回头又问青叶，“这个名字，你喜欢不喜欢？”

　　青叶点了点头，问道：“殿下给人起名字都要带个‘鲤’字，却是什么缘故呢？”

　　怀成笑道：“我打小儿就爱养鲤鱼，我府中有几个鲤鱼池子，这天底下但凡能叫得出名字的鲤鱼，我那里没有找不着的。将来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你定然也会喜欢。”

　　青叶又问：“殿下离京许久，难道不想念你的那些宝贝鲤鱼么？”

　　怀成笑道：“想也想的，不过，我这公馆内也有许多宝贝鲤鱼呢。”言罢，和身侧一群随从哈哈大笑起来。

　　青叶问完这一句，便即垂首不语。怀成目光不离她左右，细细看时，发现她眼窝下似乎有些青色，面上也有少许脂粉掩盖不住的憔悴，有些心疼，柔声问：“昨夜可受到惊吓了？真是不巧，才来头一日，便遇着这些糟心事。”

　　青叶轻声问道：“那个人……那个贼子，他怎么样了？”

　　怀成冷笑一声：“我已将侍卫增至三倍之数，且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他一个小贼，能讨着什么便宜？当然是身受重伤，仓皇逃命去了。”一面说话，一面拍了拍青叶的手，“虽然叫他逃了，不过放心，我已责令他们缉拿去了，若是缉拿不到，到时叫他们提着人头来见我。”

　　说话间，宾客已到齐。诸人落座之后，酒水菜肴流水般地搬上来，内宅的美人儿们逶迤而来，各人身边坐了一个。而青叶算是新鲜正得宠的美人儿，自然而然地在怀成身畔落了座。

　　才吃两杯酒的功夫，青叶便察觉，怀成与女子说话时，不论那女子是丑是美，也不管那女子是他的鲤鱼美人还是上酒菜的使女，他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在对方身上碰上一碰，抚上一抚。旁人不敢躲闪，而他的手却也不会过分停留。

　　青叶心内诧异不已，他乃天潢贵胄，并不是娶不上老婆的穷汉，这样的尊贵身份，却下流至此，想来使他愉悦的，乃是触碰女子身体发肤这一举动本身。

　　青叶坐在他身畔不过一时片刻，眼睛瞧着他一会儿摸一记这个，碰一记那个，把身边所有女子都摸了一个边，心里面厌烦得要命，后头见他一伸手，便忙先去将他的两只手给捉住，紧紧握在手里。

　　青叶自以为聪明，谁料此举弄巧成拙，怀成知她是嫌弃自己，一张脸刷的就冷了下来，俯身向她耳语：“玉鲤可是等不及了？放心，今晚只叫你一个人伺候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