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14、褚青叶（十二）

　　怀玉好心提点她道：“你手艺相当不错，若是打扮的鲜亮些，说话和气一些，酒里的水少掺一些，再把那奸猾伙计赶走，另请个憨厚能干的，将来何愁做不出名气，又何愁发不了财呢？”

　　青叶却道：“做有钱人有什么好呢。”

　　“有什么好？”怀玉有些好笑地望着她，“你是不是傻？做有钱人的好处还要我来告诉你？好吧，那我便指点你一二：待你成了有钱人，可高起华堂，远引流水。可一味随心所欲，过悠闲自在日子。这些，难道不好么？”

　　青叶闻言，淡淡一笑：“听上去很好很好。不过，我虽不是有钱人，可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啊。饭馆想开就开，生意想做就做，又有哪一日不是悠闲自在，不是随心所欲呢？”

　　怀玉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是我多虑了。”

　　青叶一笑，重新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道：“客官慢走。”

　　怀玉临去之前，忽然又回身道：“近些日子，镇上时常有海盗倭寇出没，你们若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不妨遣人来告诉我。”

　　极和气的一声关照，青叶却微微变了脸色，急急低下头去，低低道了一声谢。

　　怀玉走后，青叶命甘仔关门打烊，坐在院中想了半日心事。次日也没有开业，独自在家中闷坐，及至到了傍晚，想起卢秀才那张老脸来，思念在心底滋长，人有些坐卧难安起来，忍到天近黄昏，到底难耐相思，还是悄悄出了门。

　　这一日，她同往常一样，到米糕铺子内坐了一坐，饮了杯茶，吃了几块糕，同卢家老娘说了几句家常话，一颗心渐渐的就安定了下来。待茶水饮尽，看看时候不走了，叫卢家老娘包了二斤米糕，拎上往回去。

　　这会儿天渐渐上了黑影，从东方升起一轮月亮，三两只燕子归巢，低低地掠过树梢，飞入各家屋檐。她吹着晚风，踢着石子，慢慢往回走着，在快到七里塘人家门口的时候，竟遇到了秀一。

　　秀一不晓得每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人晒得黑亮，胡子拉碴，一脸的憔悴，看上去倒像是吃不好睡不好的样子。

　　青叶像是没有看见他的样子，拎着糕自顾自往前走，他在后面喊了两声，她都不理，他便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青叶不愿让他跟到自家店内，于是驻足，立于道旁。

　　秀一几步追上她，遂也驻足。二人相对站立，静默片刻，秀一先开口：“你想好了么？”

　　青叶道：“我想好了，想得清清楚楚。我不会随你走。我在这镇上过得好好的，你自己回去吧，回去跟他说，叫他不要再打我的主意了，我是生是死，都无需他来操心。”

　　秀一闷闷道：“你不愿离开这里，是因为那个老秀才么？”

　　青叶抬眼朝他一乜，口中轻声一笑：“这样酸溜溜的口吻，叫我听来，倒有些好笑。”

　　秀一道：“他年纪那么大，你可别被人家给骗了。”

　　青叶冷冷打断他的话：“你们那会儿若是光明正大的走也罢了，竟然偷偷地瞒着我们，想来你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是龌龊事，羞于见人。唉，还记得他走的那阵子，家里总有奇奇怪怪的人偷偷来找他，我觉得奇怪，跟我娘说时，我娘还不信我，也不信他会有异心，唉，我娘可真是傻。终于有一日，他趁我娘不在，拎出早已偷偷收拾好的包袱，拿着一把刀，和你鬼鬼祟祟地出了门。”

　　秀一红脸，亦无言以对，只低低问：“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跟我走？”

　　青叶道：“你是听不懂我的话还是怎么，打从你们偷偷跑掉的那一日起，我就把你，还有他，都视作是陌路人了。”

　　秀一好生烦恼，道：“青叶，你难道还不明白，义父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青叶却摇了摇头：“不，你说错了。我唯一的血亲除了我娘，别无他人了。”

　　秀一低着头，道：“若是无法将你带回，我只能切腹向义父谢罪了。”

　　因着秀一，青叶想起许多陈年旧事，心潮激荡，一个人自言自语道：“我跟在你们后面哭喊，叫他带上我。他心里有鬼，明明听见我的哭声，却不敢回头看我。唉，唉，我其实和我娘一样傻，那会儿，一家人里面，我顶顶喜欢他。我娘从早到晚总是出门在外劳作，很少有空陪我。而他，成日呆在家里，从不出门，所以可以教我写字，教我下棋……那一日，我跟在你们后面，一面哭着，一路哭到海边，一只鞋子跑掉了，还是追你们不上。后来，我光着脚，站在海边，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上了船，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越走越远。

　　“现在想想，真是好笑，他带着你跑路的时候，外祖父正在学堂里给一群学生授课，而我娘则在镇上的饭馆里做帮工。他们二人早出晚归，劳作不休，所为的，都是为了养活他。我娘和外祖父，他们到死也都不明白，当初在海边救下的那个重伤之人会有一日抛妻弃女。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又生气，没几日，外祖父吐血而亡。而我娘，接着也生了病，自此无法出去做工，再也养不活我……”

　　青叶说到这里，嗓音微颤，再也说不下去。秀一伸手想要去扶她的肩，却被她闪身让开。秀一面色讪讪，只好缩回手。

　　青叶嗓音发颤，嘴角却噙着一朵冷冷的笑：“自从你们走后，我还道我心里的这些话再也无法说给他听，再也不能叫他知道我的怒气，所以还时常生闷气来着，如今你来了，倒好了，请务必要把我的这些话转告给他：他虽抛弃妻女，不要咱们，但总是父女一场，我还是祝他老人家夫妻和睦子孙满堂，至于我这个女儿，还是请他老人家早日忘了吧。”

　　秀一眼含泪水，亦是伤感道：“青叶……”

　　青叶抬头看看天色，向秀一抱歉一笑：“若是你只能切腹谢罪，那便切吧。咱们做了兄妹一场 ，我自会为你燃上三柱线香。”

　　青叶说完这些，撇下秀一，转身就走，才走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向他说道：“忘了说了，他给我的那枚玉佩已被我卖掉了。你晓得，我和我娘有一段日子过得很是不堪，生病都没钱医治。”

　　秀一还是呆呆地望着她：“青叶……”

　　青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那玉佩倒卖了不少钱，葬了我娘后，还开了这家饭馆。你看，我连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都拿去卖了。在我心里，他半点分量都没有了，我和他，自然谁也不欠谁，早就两清了。”

　　秀一兀自喃喃：“青叶……”

　　青叶把藏在心底许多年的话全都说了出去，有一种平生心事消散尽的痛快，伸手拔下路边一朵狗尾巴花，慢悠悠地走了，经过一株矮小的枯树时，惊起一群老鸦，老鸦扑棱棱地四散着飞往天边去了，天边涌上朵朵晚霞，晚霞或舒或卷，转眼又被一阵风吹散，变了形状，不见了。

　　青叶回到家中，早早睡下，次日还是懒懒的，提不起干劲儿，饭馆接着又歇业一日。她一个人在家中，拾掇拾掇，喂喂鸡，养养花。傍晚时候，有人来送礼，又是干姐姐珠仙遣人送来的。

　　青叶有一阵子没见珠仙了，心中颇为思念，便想着去看看她。秀一怕也没那么快死心断念，这几日兴许还要跑来纠缠，正好也可躲开他，以及镇上其他那些讨厌的人。

　　青叶因为一人住着，无拘无束，心里一旦动了念头，即刻就收拾了一只包袱出来。只是珠仙住在海岛上，去程风急浪大，夜里也寻不到船只，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等明早甘仔来上工，叫他去找认识的船夫，再陪同自己一同前往，如此最为妥当。

　　青叶想好明早和甘仔一同去看干姐姐珠仙，便将收拾好的包袱放在一旁，自去后厨煮饭。火还没引着时，忽听门口有人一路小跑而来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自家大门口，而后一阵急急敲门声响起。

　　青叶丢开柴草，走到前院一看，从门缝中往外一瞧，见门外站着的，却是满面焦虑的芳阿。

　　因芳阿一脸焦急的样子，怕是在浴肆又惹了什么麻烦。因着上回倭人暴死一事，青叶简直怕了她，不想引火烧身，待要转身溜回后院去，偏芳阿耳朵尖，已经听见了她走动的声音，晓得她在家，把一扇门敲得砰砰直响。

　　青叶担心她把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木门拍散，都溜到一半，赶紧又折返回去，把门闩拉开，放她入内。

　　芳阿闪身入内，又回身将门从里边关好，小心地插上门闩，才回头，急急向她说道：“上回在莲花汤泡澡的那位贵人，你还记得么？”

　　青叶蹙眉：“上回乌糟糟的一群人，你说的是哪个呢？不管谁，都是你们浴肆的客人，跑来和我说做什么？”

　　“就是阴阳怪气的那一个，他姓侯，是京城里来的，听说是来办差的皇子！”芳阿一面说话，一面顿足，“那个人，他今儿又来了，上回的那些马屁精也跟着来了，他们凑在一起说笑的时候，不知怎么，竟然提到了你的名字，叫咱们老板娘在一旁听见了！”

　　青叶眼皮一跳：“他们提我做什么？”

　　芳阿道：“贵人提到你的名字，马上就有马屁精说了一句：‘她人就在隔壁，殿下若是喜欢，即刻叫人去带回去便是，量她不敢不从。’老板娘在一旁听见，吓了老大一跳，赶紧叫我跑来给你提个醒。他看着和气，实则阴阳怪气吓人得很，不仅咱们老板娘怕他，就连那群马屁精官老爷们也都战战兢兢地看他脸色说话，青叶姐姐，你快躲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