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13、褚青叶（十一）

　　秀一听得青叶如此说，亦不生气，只是无奈道：“我都晓得，正是因为局势太乱，你才要跟我走。义父他老人家很是想念你，他当初离开，也是逼不得已。他老人家自从回去后，手刃仇家在先，夺回家产在后，总算报了当年受辱被伤之仇，但也有好几回险些被仇家余孽刺杀得手，受了几次重伤。义父这些年，没过过一日安生日子，身子也大不如前……”

　　青叶只垂首默默听着，既不说话，也不搭腔。秀一以为说动了她，又趁热打铁道:“我来之前，义父说你必定心存怨恨，还说是他对不住你与义母，这些年，义父每每提到你时，都要掉泪，还时常说，这么多儿女里头，最最挂念的还是你……”

　　“这么多儿女？”青叶不禁惊讶，然而略一思索，便即明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是了,我早该想到了,他定然还会再娶,自然也还会有儿女。只是，他早不叫你来，晚不叫你来，却在局势这么乱的时候，突然对我们挂念了起来，真是令人奇怪。秀一哥，他有什么企图，你知道么？”

　　秀一神色忽然间变得有些古怪，却强笑：“你不要这样说义父。义父终日担心你，早前已为你订好亲事，那人乃是义父的得力手下，自然也是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的人物，只待你跟我回去后便可成亲。”

　　青叶闻言，噗嗤又是一乐：“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笑话了呢。已为我订好了亲？他当自己是谁，又凭着什么来做我的主？你回去同他说，我好些年前便订好了亲，无需他老人家操心。”

　　秀一还要说下去，青叶却扭头喊来甘仔，吩咐说：“ 去镇外军营跑一趟，就说咱们家来了一个形状可疑的男子，要劫持咱们呢。”

　　秀一听她语气，全然不是说笑，又是难过，又是心痛，道：“青叶，义父他老人家什么都晓得。他晓得你订了亲，也晓得你早被退了亲！罢罢罢，我晓得你一时半会肯定会想不通，等我过两日再来找你吧！”

　　待将秀一赶走，青叶却怔怔的，像是丢了魂儿一般，甘仔瞧着，心里无端端的难受起来，低声问：“东家，你是要走了么？”

　　青叶反问他：“我去哪里？”

　　甘仔道：“我刚刚听见一句半句，刚才那个人，他不是说要带你走么？是不是你爹他老人家哪里发了财，就要认亲，派他来把你接走了？”

　　青叶笑了一笑，道：“胡说八道，我爹早不在人世了，这个人我也不认得他，大约是骗子，想来骗我呢。”

　　甘仔精猴一样，再则青叶家的那些陈年旧事他也从大人那里听说过，听青叶如此说，晓得她不愿多提，遂道：“那便不要理睬他，咱们就在这里开一辈子的店，也很好。”

　　青叶点了点头，道：“我头有些痛，身子也不适，晚市的生意就不做了，你去把门关上，咱们干脆歇业几日好了。”

　　青叶做事不按常理，全凭喜好，甘仔早已惯了的，并不多问，只麻溜地跑去关店门，两扇木门将合未合之际，却见有食客踱至了门口，定睛一瞧，原来是张大少，他身后还带着两个熟人，一个夏西南，还有一个，是上回当街踢他一脚的侍卫。

　　这张大少和他总共见过两次，也被他坑过两次，甘仔见他带人上门来，怕他是来寻仇，顿时慌了，忙喊：“东家，东家！”

　　青叶出来，见着怀玉，也愣了一愣，不晓得他为何还要来自家，镇上的饭馆不止七里塘人家一家，固然大家都一样的掺水，可人家却比她要和气得多。

　　青叶并不十分想做这位有钱人的生意，只是人家前几日才帮过她的忙，这又都来到跟前了，却不好张口跟他说，不做他的生意，叫他走。

　　怀玉带着人，像是没事人似的，优哉游哉地踱至门前，伸手一推，负了双手入内，看见门内青叶，眼睛往她脸上扫了一眼，随即问道：“怎么了？眼睛这么红，哭了？”

　　明明才打过那么两回交道，他说话那语气，那调调，却跟很熟了似的，青叶不想和他牵扯过多，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声没什么，喊甘仔来招呼他们一行人，自个儿一甩手，进后厨去了。

　　怀玉当自家是熟人，也无需人带路招呼，自顾自地挑了张桌子落了座，叫甘仔上酒上菜来。

　　甘仔一看他们这架势，心想，得，这位张大少被坑上了瘾，非要来送银子，那么待会儿可别怪我再宰你。

　　夏西南也落了座，却斜了一双眼珠子狠命的瞪甘仔，甘仔眼里只有钱，且看张大少不像是来寻仇的样子，不觉故态复萌，盘算着待会儿还要狠狠敲他们一笔银子，就假装不曾留意夏西南的眼刀子，十万分殷勤地跑前跑后伺候着。

　　不一时，酒菜流水般地搬上来。怀玉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立刻放下酒杯，招来甘仔，蹙眉道：“把你东家唤来。”

　　青叶被甘仔叫出来，心中不明所以，以为怀玉又要找自己的茬，遂小心问道：“请问，客官有什么吩咐？可是酒菜不合口味？”

　　怀玉指着桌上的酒杯，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后不再往我的酒里掺水了么。”

　　青叶刚才交代过甘仔了，叫他不能给怀玉的酒里掺水，甘仔满口答应，叫她放一万个心，说肯定不会再坑人，所以她一时吃不准是怀玉找茬，还是甘仔不听话。

　　怀玉取过自己的酒杯递给青叶，她迟迟疑疑地接过来，眼角却瞥见甘仔弓着腰，正悄悄往柜台里缩，心下这才明了，放下酒杯，快步去柜台内抄起一把 鸡毛掸子，拧着他的耳朵，把他从柜台后拖到后厨去。

　　不一时，怀玉便听到后厨内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像是鸡毛掸子打在身上的声音，紧接着，是青叶极力压低了的呵斥声：“我不是特意交代你，这个人的酒不可以掺水的么！你不仅不听我的话，还拼了命的掺，是不是找打！”

　　“东家恕罪，姑奶奶饶命！我不是有意的，我忘了这酒里早就掺好水了，一不小心，又掺了一回，掺水的时候我的手一抖，水便有加得有些多了。不过东家你放心，这个人不打紧的，他大方得很，上回被我宰了十两银子也没事，倒是他带来的那个小白脸跟班啰嗦得很……”

　　小白脸夏西南暗暗咬牙切齿，面皮又白了三分，抬眼觑了觑怀玉的脸色，强行按捺住了腔子内往上翻腾的怒火。

　　后厨里面，鸡毛掸子的抽打声响一阵接一阵，东家与伙计一个打一个逃，闹腾了许久，最后以甘仔拖着哭腔的一声长叹收了尾：“今年真是流年不利，一个两个都不如往日好坑骗，真是世风日下，日子是越来越难混了！唉，看来我得去甘露寺烧支高香，求佛祖保佑才成！”

　　青叶教训了甘仔一顿，丢下鸡毛掸子，到外面向怀玉赔礼道歉道：“真是不巧，咱们店内的酒已经卖完了，没法子给你调换了。不如我叫伙计泡一壶好茶上来，行不行呢？”

　　因被甘仔误了事，青叶心怀歉意，不仅说话和气，面上亦难得带了几分笑意。怀玉忽然一笑：“怪道你从来不笑，原来是因为长着一只虎牙，怕人家说你丑。”

　　一句轻薄话，又把青叶给惹恼了。她面上红了红，收了笑，朝他一瞥，不肯再说话。

　　怀玉偏着头看她，不禁又是一乐：“茶下回再来喝吧，我回去还有事，先把账会了吧。”

　　甘仔拿着算盘郑重其事地算了一算，不多不少，九两九钱银子。

　　青叶听了，感觉不妥，道：“我刚刚不是和你说了么，这个人的酒里不可掺水，他的银子也赚不得，今儿只收他本钱得了。”

　　甘仔重新扒拉了几下算盘，做出个心疼又为难的样子来，道：“那，就收九两银子吧，九钱银子的利，咱们就不要了。”

　　夏西南总觉着这七里塘人家的东家和伙计透着古怪，就算不是个正宗不掺假的黑店，只怕也是个半黑，只是怀玉都不说什么，那他也不便多话，遂掏钱袋会账。

　　夏西南数银子会账的时候，怀玉自去了柜台处，吊儿郎当地伏在柜台上，向里面的青叶笑说：“好心帮了你一回，竟让了我九钱银子的利，数额之巨，吓我好大一跳。说了不赚我一文银子，便果真不赚，褚东家言而有信，乃是信义之人。”

　　“客官言重了，人家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上回帮了我那么大的一个忙，便是让利，也是应该的。”青叶和他客气了几句，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客官请慢走。”

　　怀玉却没有走，负着手，站在柜台前，抬眼环视店内，叹道：“依你们这样做生意，怕是一辈子也发不了财，好歹勤快些，和气一些。”

　　青叶咦了一声：“我要发财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