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12、 褚青叶（十）

　　夏西南便将那虚云和尚的来历说给怀玉听：“虚云和尚原先是本地大户人家的少爷，他父母为他早早订好门当户对的亲事，谁料他十七岁那年，去外面听戏，看中了一个扮青衣的戏子，他对那青衣一见倾心，便回家求他父母，为他退了原先订好的那门亲，说自己这一辈子，除了那青衣，旁人再也入不了眼了。他父母听了，气得要死要活，命他即刻与那青衣断了，否则便不认他这个儿子。

　　“他父母却不知道，自家的儿子乃是个了不得的痴情种子，他死都不愿跟那青衣分开，喊打喊杀，哪怕关起来，他都要设法逃出去，后来闹得愈来愈厉害，他书也不要读了，家也不要回了，成日待在戏班子里。他父母后来无法，用了个缓兵之计，把他给骗回府中，两条腿给他打折，锁在了家里，又命家丁看管着，连床都下不去。因他被关着，不得出门，青衣找到他家里去，却连大门都没能进去，还听说他马上要娶亲了。那青衣听了，并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后来等他终于养好伤，又逃出去，去戏班子找那青衣，却得知她因为不肯再唱戏，得罪了班主，被班主卖给了一个老财主，可她和虚云和尚是一样的人，既倔又傲，受不了这样的折辱，在那财主家，没一阵子，也就上吊自尽了。自那以后，虚云跟自己的父母成了仇，茶饭不思，哭闹不止，生生把自家的脑子给哭糊涂了。他父母一辈子看他变成这样，也是欲哭无泪愁煞天。没几年，父母相继过世，他自己剃掉头发，跑去甘露寺出了家。他脑子糊涂得厉害，连身边亲近之人都认不出了，却独独记得从前的那个青衣的名字，还有她唱给他听的那些曲儿。唉，所以说情这一字，真是误人啊！”

　　怀玉问：“他每每脱了衣裳去外面跑，却是何故？”

　　夏西南道：“这自然是因为思念过度引起的疯病，殿下可知道这镇上有许多寺庙，而他为何偏偏要去甘露寺出家？因为那青衣就葬在甘露寺的后山。唉，真真是一对可怜人！”

　　怀玉却摇头：“倒是个痴情种子，只是决断上差了一些。他父母亦是糊涂，最后落了个三败俱伤、家破人亡的境地。他们所谓的正道公理，其实压根儿都是偏见。”

　　夏西南跺脚道：“谁说不是呢，可是天底下像殿下这样胸怀宽广又不存偏见的男人家才有几个？”

　　怀玉一乐，把他刚才捡起来的书重新往他头上丢去，他接住，又道：“咳，世人皆为名利累，反正从古至今,这棒打鸳鸯的事例就不少见。可是呢，也不能说虚云和上的父母就是十恶不赦之人，自古便有良贱不婚一说，大户人家，最是看重面子和名声，他即便没有婚约在身，他父母也不能让他娶一个戏子进门。他这样的情痴情种，便不该托生在大户人家，只有生于贫贱低微的寒门，才有随心所欲的资格，才能与那青衣做一对恩爱夫妻。”

　　怀玉听了，默默无语，半响，方叹息道：“七里塘镇一隅之地，竟也有虚云和尚这样的风流人物。”

　　且说青叶，因为甘仔在庙会上闹得过分了些，以至于她险些被张少爷强抢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她听了烦闷，所以一直闷在饭馆的后厨内，哪里都不愿去。又过几日，终是因为思念卢秀才，悄悄去了一趟米糕铺。

　　人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还是传到卢家的米糕铺子里了。卢秀才是老实人，心里藏不住事，看到青叶后，满脸的关切，苦于嘴拙，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倒是他老娘，连着念了几声佛，道：“万幸万幸，阿弥陀佛。褚东家，你下回上街，千万可得当心点。”

　　卢娘子在他们家饭台子后面端坐着听他们说话，这时忽然笑着说了一句：“褚东家还是太漂亮了，人太漂亮，烦恼也多，并不全是好事。像我们这样儿的相貌，才能平安无事呢。”

　　青叶听了，想要驳她一句，想了想，却什么都没说。出了米糕铺子后，踢着石子往镇东晃荡，又抠破纸包，把黄米糕捏成渣渣，撒了一路喂鸟喂猫。

　　才到自家大门口时，便远远地看到银杏树下立着一个男子，男子个头适中，身形消瘦，身着一件松且皱的青色衣衫。

　　青叶才看见这人一眼，心头便即重重一跳，情不自禁低呼一声，想要装作没有看见他，然而脚却不听使唤，钉在了原地，一步都迈不动，眼睛也是，盯着他的面孔，无法转过头去。

　　那男子也看到了她，却不说话，只是紧抿嘴角，一脸紧张地盯着她看。

　　小伙计甘仔哼着小调儿在店内洒扫，青石地砖擦洗赶紧，到门外泼脏水时，却见东家青叶在门口的道旁呆呆站着，手里还拎着一包破了角的米糕，像是傻了一样。

　　甘仔又随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银杏树下的那名年轻青衫男子。甘仔把他上下两眼一瞧，便知他是寒酸落魄之人，必不是来用饭的食客，有心不理，可又怕东家青叶说他势利眼，爱以貌取人，遂堆了一脸笑出来，招呼道：“客人，咱们晚市要过会才开，你来早啦。”

　　客人言语倒也客气，道：“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来找你们东家。”

　　甘仔朝青叶那边努了努嘴：“喏，我们东家就在你眼前。”

　　青叶站在道旁，不语不动。甘仔以为她没听见，便拔高了声音，道：“东家，这人找你。”

　　青叶仍然不说话，甘仔仔细一瞅，顿时吓了一跳，他跟着青叶这些你年，从未见她这样失魂落魄过。

　　甘仔又喊了她一声，她低着头往店内来，那男子忙唤一声：“青叶……”，喉头便已哽住，不能言语，面上似悲似喜。

　　青叶却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淡漠一笑：“请问你是？找我又有何事？”

　　那男子苦笑道：“青叶，你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

　　青叶摇了摇头：“真是不好意思，我还真不认识你。”

　　那男子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玉佩，递到青叶面前，道：“这你总认得了吧？咱们兄妹一人一块的。”

　　青叶接住玉佩，略看了一看，才淡淡说：“原来是你，秀一哥，长久未见了。”

　　叫做秀一的男子终于高兴起来，道：“是，有好多年了，你长高了很多。”拿手比划着胸前道，“你那时只有这么高，不过面容变的不多，所以我一眼便认出你来了。”

　　青叶叹了口气，道：“是么，我把你们都忘光了。你们走便走了，又回来做什么呢？”

　　秀一赔着笑，道：“青叶，你先别生气。我这次来，会带你一起走。”

　　青叶好笑起来：“你带我走？去哪里？又凭什么？好好儿的，怎么说起梦话来了。”

　　秀一看她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是着急，又是难过，道：“青叶，我知道你恨义父，也恨我。你不明白，义父有身不由己之处，我们这么做，纯属被逼无奈。我自从回去后，心里也总是牵挂着你，怕你过不好，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怕你生我的气。不仅我，便是义父，他老人家也时常说，这辈子亏欠最多的人，便是你和义母。我这趟回来，听说义母身故后，已经去山上，在她老人家的目前上了香……”

　　他若不提这些还好，一提起过世的母亲，青叶满心尽是怨恨，冷冷笑了起来：“你以为去烧些便宜纸钱，焚些廉价香烛便可以弥补你们做过的那些事情，便以为我和我娘就原谅你们么？我告诉你，不能。”

　　秀一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青叶，你听我说……”

　　青叶道：“秀一哥，外面局势乱的很，镇外有朝廷派来的几万兵马驻扎着，听说就是为杀光你们这些人来的。你但凡聪明些，就该早些逃回去，否则，保不齐哪一日我去告发你，到时你的人头可就要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