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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临池水景 ...

  •   金盆玉盏。
      镂空了百鸟朝凤图的双肩碧玉盏里盛着微热的清水,略泛紫红的金盆内细腻光滑几乎能映出人的面容来。执盏的女子手指纤长,修得圆润整齐并缀了几朵桃花在上的指甲轻叩凤尾,便有清脆的一响。清水缓缓自盏内倾入盆中,温润清透,晶莹可爱。
      一人给萧羽寒身上围了吸水的白棉缎,而后挽起衣袖就着金盆里的水给他盥手。动作间腕上一串金玉象牙的镯子叮当作响,偶尔磕在盆沿上,就有“嗡”的一声。
      棉缎帕子拭干了手上的水,取来调好的羊脂膏薄薄涂了一层,按揉片刻,端盆的人就去将盆中水泼掉,又冲洗一遍才盛上新水,举到萧羽寒面前。
      又是一阵叮当脆响,依旧是那人另取了干净的软丝帕子来,在水里滴下提神醒脑的花草汁液,将帕子浸湿再绞干。
      “请公子闭眼。”
      双目轻阖的功夫,只听门口一阵响。虽然阖着眼,也大抵能听出是有人推了门进来,麻纱的裙摆拖过高高的门槛,缀在身上的玉石流苏便随着进门的动作哗啦啦响,而后原本伺候在他眼前的三人一齐转身躬身致礼,口中称“府主”。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萧羽寒张开眼。
      左凤伸手接了帕子,持帕执盏的两人便识相退出,只余一人将盆托得高高,埋着头绝不抬眼看萧羽寒。
      一时左凤拿着帕子给他擦了脸,又擦上香膏润过,才丢开帕子挥退那人,挨着萧羽寒坐了。抬手抚他面颊口中调笑:“都多大了,还认床认人,看这眼圈都是青的。”
      这会儿萧羽寒方起身,仍只穿着一件极薄的长襦衣。左凤却是七分散袖的冰丝描凤交领短褂衬上一条抹胸及踝的素蓝麻纱宽裙。肩膀刚挨在一起,萧羽寒便躲,道:“刚下了雨,病又还没好,何苦穿冰丝?”
      冰丝是衍州东南蚕桑之地的特产,缫丝织布后薄如蝉翼,能无风自凉,虽不是什么极稀罕的东西,却也还衬得上“少有”两字。
      夏日着它自是无可厚非,但左凤风寒未退,也难怪萧羽寒那般说了。
      左凤却笑:“一件衣裳能奈我何?”
      闻此言,萧羽寒只摇头,下了床将头天夜里梳成辫子的长发打散,稍以指通开。行至案前正欲伸手执梳,却遭左凤抢先,于是在案前椅上坐了,等着左凤与他梳头。
      梳子是翡翠镏金的,梳齿不若象牙梳子细密却圆润许多。碧色的梳子在墨黑的发间来回穿梭,煞是好看。
      “你罚了他们几个?”
      听他如此问,左凤手稍一顿,又继续给他通发,心不在焉回道:“难道不该罚?”
      静了片刻,萧羽寒才迟疑问:“他们还有命在?”
      左凤横他一眼,稍稍板起面孔,“你眼里我是索命夜叉不成?不过照例罚他们玩忽职守一项——一来是犯在你身上,二来又是在晔帝城外,依律从重每人赏了三十鞭子,难道就能没命了?”
      萧羽寒生来没挨过鞭子,也不十分精通刑罚量定,只觉这一罚比动辄针刑、军棍、流役、绞杀不知轻了多少,于是点头再不提这一条。
      忽而左凤想起留下傅青随行的事,便捎带提起。萧羽寒一愕,转头道:“真的想把他留下?”
      他昨夜曾抽空与左凤言及傅青几句,所说不过途中这三两日的事情,本以为单纯做个倦时谈资罢了,却不想左凤对傅青却起了兴趣,直道“你既然也喜欢,何不先带在身边,说不定日后能在我手下为大用”。
      问她缘由,却只笑不语。
      他当时又困倦,便无心多问,只当她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
      怎料想她这会儿竟然真将傅青给留下来。
      左凤则挑高了眉,“你觉得他不值么?”
      她看上的人,必然有让她留在身边收归己用的价值,旁人不明了这一点,难道萧羽寒也不明了?
      如此问着,她手上动作便慢了几分。细细将那一头及腰的发分出一束扎髻,扣上发夹及碧玉坠,再将余下散发松松绾了,束上绒缎的发带。
      打点好这些,正理顺发尾时,方闻萧羽寒清冷声音道:“他纵然心思细腻本性善良,又有刚直不阿一项,但终究伤于圆滑机敏,再加之倔强难驯。无论如何都不适为官。”
      左凤却不以为然。
      “论起伤于圆滑机敏又倔强难驯,天下难道有人比得过程程?更不消说他非但出身寒门并且是个男子。再加之他学识尚可,虽不敢说他必定能成栋梁之臣,但好歹是个可造之材,我先将他留下又何妨?”
      萧羽寒于是无话。
      衍州府地广人稀,需要用人之处极多,可偏偏左凤手下可用之人有限,也就难怪她这般求贤若渴,恨不得凡见到一个有些才学器量的就带回衍州去。再加之衍州府相较而言广用男子,傅青若真为其所用也不失为一条不错的活路——能为官便能入祠,如此一来便能得天大的方便,总好过如现在这般倚赖零工讨生活。
      锦棠、左凤已算是极好的主子,若换做别人,傅青现下只怕连人形都未必保得住。
      一时屋内静下来,左凤摊了袭岩送来的几身衣裳在床上,兀自挑选。萧羽寒自是看着她不解,待她取了一套来要与自己换上时才道:“今日不上路?”
      若是继续行往衍州,他们自该仍旧穿骑装。而今左凤一条曳地长裙,给他选的这套又是松身阔袖散裤配方靴的大衣裳,可见他们今日无论如何不能上路南行。
      不过,左凤既然选衣裳打扮他,便知今日还是要出门的。
      于是问起去向,左凤却并不告诉他,只道“去了你便知道”。
      拗不过她,萧羽寒只得乖乖更衣,不想方解了襦衣带子,左凤便一手按了他,另一手直往他股间探去。下意识往后躲,并红着脸道“你做什么”,一抬头却迎上左凤三分揶揄七分调笑的脸,登时大窘。
      左凤也不真逗他,仅教他在床边坐了,自己则蹲下身去瞧着那片尚未平复的红肿和水疱。
      她低头瞧着,面色不善,许久都不抬起脸来。萧羽寒以手掩了□□,直安抚她道“是我赶路太急方致如此,已上了两次药并不碍事了”。
      说完见她仍无反应,又将商栈内傅青讨药一事讲得大概,只是不提第二日被董伶找上门去这一茬。
      又是半晌,左凤才缓缓起了身,与他将衣裳一件件套上,收整利落又坐在他身边,依旧沉着脸。
      “看这伤的模样,绝非一两日可致。你在宛平城停留时,难道锦棠都不曾过问?”
      那时非但已经有伤,并且早已伤得不轻了。
      但……
      萧羽寒略皱眉,道:“锦棠不知我身上有伤。”
      若知道,不将他医好断不会放他出来。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才将伤瞒下。
      左凤挑眉,“她打点照顾你,总该照顾周全。”
      这一回萧羽寒并未应声,仅是看着她,面上微红。
      “怎么?”
      “伤在这种地方,你还盼着她罔顾我的遮遮掩掩全部看见么?”
      左凤一愣,旋即笑开,许久平不过气来。

      所谓临池,便是临着蓝池湖。
      临池城北接蓝池湖,早在立城伊始便废去北城墙,以一片湖滩为此城北方屏障。自蓝池湖沿水道向北就是直通有“情泊”之称的洗黛湖的泠水河。洗黛湖东接清泠江,西壤煦北河,一条水路连接起煦宁、宛平两府,但偏偏泠水河河道狭窄多暗流,极不适航,饶是有这般便利的水路,也只能任其荒废了。
      船只不能行走,水却始终在流,源源不断汇入泠水河,流入洗黛湖,再顺着清泠江、宛江一脉归入汪洋。
      虽不是七府上下所有人都能有幸出海,但终究是黄口小儿都知道,那一片碧蓝的彼端有一处与他们的故土无异的天地。总是有商船载着七府出产的首饰、器具、织物甚或染料远渡重洋,换取金玉原石、药材、作物种子以及幼苗回来。
      一去,少说也要三五个月才能归来。
      留侯家中的人自然也少不得要将心悬在半空——水火无情,更何况是无边汪洋?
      于是渐渐有了顺着水路放平安灯的习俗,只求那纸木的小灯平安漂走,最好能一路出了宛江入海去,也算是向那汪湛蓝祈愿。
      最初放灯只为出海平安,到后来则成了无论企求什么都放灯,又恰好水路出了临池城是径直往“情泊”洗黛湖去,这祈愿灯也就难免成了祈情灯。
      入夏水涨,湖面渐绿,入夜后还有光点荧荧,放灯的人便也多了。
      整个六月及前半个七月,蓝池湖上竟飘着的都是形状各异的船灯,顺水缓行摇曳,灯火忽明忽暗,十分好看。
      左凤带着萧羽寒到了湖边时候,入目的便是这般景象。只是前日雷雨才过,湖面上还能亮着的灯已经不多,再加之白日并看不真切灯火,只觉得满湖花花绿绿都是灯,直教人看得目瞪口呆。
      “临池几时有这么多人了?”只看那灯的数目,萧羽寒便疑心起是否临池城内但凡会喘气的都来放了一盏,但终归家奴不能有这个银钱与机会,临池城中人口又十分有限,看这灯的数量便是多得不大正常了。
      他自是满脸肃然困惑,左凤却笑,一边寻了个干净地方拉他坐下一边道:“你不知道,自煦宁董伶路过临池放了一只灯而赘入白家之后,七府上下就都当临池城放灯是个祈愿必成的好彩头。慕名千里迢迢来放灯的也不在少数,只是直到现在我也没见有第二个董伶出现。”
      董伶入白家,此事传扬并不广,在十几岁的小女儿眼中却成了一段佳话——董伶为情,抛家弃姓赘与白飞宇,如今夫妻和睦,自然叫人颇为羡慕。
      就连左程都与她央求过赘与左商之事。
      可入赘终非小事,纵使两情相悦,又有几人舍得抛家弃姓?又能有几位母亲容得自家女儿平白赘入别家枉受委屈?更何况甘为董伶的女人虽多,能比得上白飞宇的奇男子却是屈指可数,即使想赘,都未必能找得到合适的人家。
      董伶之事萧羽寒几乎分毫不知,所听过的相关也不过是入赘一事,缘由经过之类他一概不甚明了。但有先前商栈内那一幕,他一则心虚,二则只觉董伶与白飞宇未必就有多好,于是草草应声,撇开这个话题。
      “你带我来,总不会只为看灯吧?”
      即便要看灯,也该入夜才来,现下午后阳光极足,莫说是看灯,即使是烟花焰火,也绝看不出什么名堂。
      左凤不应声,只在他肩上倚了,长久都挺得笔直的脊背略弯出一些弧度来,纤柔无比。
      见她如此,萧羽寒便伸手揽她在怀里,轻声道:“你总不能永不回衍州去。”
      左凤为何强改律法,为何受诏上京,为何约他同入衍州,为何在临池城拖着不走,别人不知道,他岂能完全不明白?奈何她身为府主,往日虽是任性张扬惯了,如今也不得不咬牙忍下。
      “左商终究是你弟弟,难道你这一生再不见他了?”
      闻得这一句,左凤便嗤笑:“他现在只怕是天天数日子,盼着我晚些回去呢。”
      萧羽寒于是无言,挖空心思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以手轻抚她肩背。
      左凤忽而又道:“你就如此盼着我回衍州?盼着我被锁死在凉都?”
      这一句来得没头没脑,萧羽寒直愣了半晌,才略皱眉道:“这是什么话。”
      她身为府主,自是不能擅离衍州府,且无诏绝不准私自入都府。这一次回衍州,若是入了凉都,她少不得又要被公事绊住,无暇与他相伴。两人本就聚少离多,左凤有此一怨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萧羽寒从不在意这些罢了。
      左凤于是微恼,眯了眼道:“一年到头,我能见你几次?虽然逢年关大祭我少不得要到晔帝城两三回,但终究人多事杂,能多说两句话已是不易。平日不得上都府,只盼着你诏我去,可你一年里头诏过我一次没有?难得这会有机会多聚些时日,你又盼我回去。”
      言至此,萧羽寒自知理亏便不反驳,停了片刻才道:“待明年与你聚到烦。”
      见他略恼了,左凤便不再多说,径自倚在他怀中阖眼轻笑。
      两人的婚事虽是七八年前便已定下,但那时恰逢左凤丧母按制不得成婚。而后母帝又言道心疼萧羽寒年幼,且帝女羽露独在宫中无人陪伴,便与左凤定下待萧羽寒年满二十再行婚礼。
      掐之细算,也不过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思及此,左凤便自嘲:“七八年都等了,也不急这三五个月,左右人早就是我的了。”
      说着,抬手轻抚萧羽寒微红的面颊。
      这功夫,由城内传来一阵骚动,一直静守一旁的袭岩便带着几名随行的兵士向骚乱来处略行几步,将他俩人挡在身后。
      左凤扒着萧羽寒的肩探头去看,一路横冲直撞正朝湖边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日以铁爪欲圈萧羽寒回家的彭家幺女彭宁。
      她一笑,复偎回萧羽寒怀里。

      那骚动的源头渐渐近了,来势汹汹,颇有几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魄。所经之处无不人仰马翻,原本沿街叫卖的商贩、走动的行人有许多避之不及,便遭推攘踢打,虽然在心内叫苦连天,怎奈彭宁只嚣张一笑,根本不理。
      临池城内无人敢惹彭家,遭了殃的也就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见到这般阵仗,饶是袭岩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有前日彭宁硬圈萧羽寒的事在先,袭岩自然认得彭宁的长相,对她亦满心恶感,是以见他们朝湖边冲了过来,便省了所谓先礼后兵这一节,径直拔出佩剑。
      他一动,身边几名兵士便也都亮了兵刃。
      不过片刻,彭宁一行已然冲到他们面前,见到明晃晃的白刃,不由瑟缩,但须臾又重新挺起胸膛,扬声道:“居然敢在我眼前露兵刃,你可认得你眼前的人是谁?”
      话音方落,就听左凤一阵闷笑。
      彭宁前日只盯着萧羽寒的脸,心思都在将他弄了回家要如何对待的事情上,旁人生得什么样子她根本不曾在意,这会儿自然不认得袭岩。
      听见左凤笑,袭岩便想到这一层,于是脸色更沉些,却不应声。
      彭宁又道:“既怕了就快些让开,彭家的路也是你们挡得的?”
      虽是声色俱厉,眼神却总是瞟着几人手上的兵刃,半步也不敢往前。
      此时已有之前被彭家人推搡开的好人心稍稍聚拢来,从旁劝道:“尽早与她认个错,收了兵刃各自走开便完了。你们能有几条命,敢与她争执。”
      闻此言,左凤便挑眉,嗤笑一声:“不知昨日是谁夹着尾巴逃得那般狼狈。欺软怕硬我见得多了,色厉内荏你也不是第一个,如此不知悔改毫无廉耻却是我此生初见。我倒十分想知道,你们彭家究竟有什么比别人强的,竟然就敢如此嚣张不知收敛。”
      这一番话叫彭宁硬是愣了半晌——声音虽有些印象,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况且左凤这嗓子还是病音,修养一夜又服了药,自然与昨天有所差别。反复思量,彭宁才终于忆起昨天圈奴的事情,不由退后一步,面上忽青忽白。
      左凤自萧羽寒怀里起了身,足下一转,便正过脸来对着彭宁,一副嘲笑的模样。
      “怎么?才过了一夜,彭姑娘就不认识我了?”
      此言一出,彭宁面上即刻一阵通红,猛上前两步却被袭岩以剑挡下,只得抖着身子立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见到有人竟当面顶撞彭宁,彭宁又是这个反应,旁人便再不敢出声,更有怕事的就此掉头走了,只余零星胆子大的依旧在旁看热闹。
      一时四下极静,左凤只盯着彭宁几乎涨成紫色的脸冷笑,袭岩的剑横在胸前,萧羽寒仍旧坐在地上略转了身子看着左凤。
      正在此时,有人踏着临池城直铺到湖边的方砖路,摇扇踱来。
      脚步虽轻,奈何身边竟是再没任何动静,于是萧羽寒转头去看,立时僵住。
      来人行至彭宁身后站定,手中檀木骨的九寸折扇在胸前“刷”的一声合起,略清了清嗓子,拱手躬身一揖。
      “煦宁白飞宇见过左府主。”

      君皓受诏上京,煦宁白家飞虹入晔帝城为他说情脱罪一事虽不能说人尽皆知,但萧羽寒与左凤都是十分清楚的。白飞宇中途虽也入都府一趟,可终究白家的买卖不能全盘丢下,于是早在左凤方离开都府的时候他便也轻身回到宛平。众人都只当他亲去督促往煦宁送货的一条水路,教董伶来督临池乃至衍州一路。
      如今突然出现在临池城,莫说是萧羽寒,连左凤都是满脸的惊诧。
      萧羽寒自是担心他们夫妻碰面,万一说起商栈内见过的事情,难保不会提到董伶曾经求欢一事。白飞宇虽是不会介意,左凤却不是那般容易打发。他又比不得锦棠八面玲珑,素来都是左凤开口他无力辩驳,若真的将这事牵连出来,不止傅青,只怕董伶都难逃一死。
      旁人不知左凤性情,他却了解得通通透透。
      左凤却只是奇怪:无论如何白飞宇不能抛下自家生意不管,即使他动作再快,押运货物返回煦宁也需十余日,断没有这个时候就能得空跑到临池城的道理。但旋即想起当初入晔帝城的还有一个祈烟波,当下心中有了分寸,便转颜一笑,“好久不见。”
      闻此言,白飞宇略一苦笑,站直了身子已扇柄敲敲肩膀,摇头道:“府主这是挖苦我。”
      左凤笑道:“我只羡慕你与柳大人私交甚好。”
      七府盐运使柳非,若说起公事是绝对的铁面无私,否则也不会二十几岁的年纪受到如此器重,独掌七府上下盐运事宜——当然她绝非什么清官,只是捏着这七府上下最肥的差事,能够“不算甚贪”已是难能可贵,更何况她与各府名门的私交都相当不错。
      例如萧羽寒,例如君皓,例如白飞宇。
      能求得祈烟波为君皓上晔帝城,天下也只有柳非一人能做到。
      东西间盐运走水路,自宛平返程金安时都是空船过煦宁。以柳非与白飞宇的交情,拿官船给白家捎带货物绝非不可能。官船既不必受河道盘查,又能免了出入府界时候更换船牌等事,再加之白家素来与沿河的水贼等互通有无,这一路上可谓畅通无阻。现在又是夏季,水位高,行船方便。如此即使逆流而上,有八九天的功夫也能入煦宁卸货了。
      送完这一程,下面的事情自有下面的人去管,白飞宇便清闲下来。
      他这个时候出现在临池城也就不奇怪了。
      被左凤拿这事揶揄一句,白飞宇反倒洒脱一笑。毕竟柳非为人如何彼此都心知肚明,左凤不挑开来说已是拿捏了分寸,他若再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小气。
      一时又开了扇子,轻动几下。正欲开口,却瞄见左凤身边仍坐着的人,便一愣,将嘴闭紧。
      彭宁本是一脸怒气,又羞又恼。听得白飞宇的声音来,原想借着她认识白飞宇这一层搭话然后质问左凤“你有何本钱以律压我”等语,却不想那一声“左府主”教她僵立当场。许久才全身轻颤双膝一软跪伏于地,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左凤此时也不看她,只拉了萧羽寒起身,笑对白飞宇:“我们还要在临池停留一两日,不知道飞宇爷有没有空与我们同游?”
      她开口,白飞宇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左凤带着萧羽寒与白飞宇沿着湖边往更远处行去。
      随行的兵士都远远跟着,袭岩则从怀里摸了一条干净帕子出来,依旧横剑站在彭宁面前。
      那厢白飞宇略回头,只看见他举剑的架势便又将头转回,扇子在胸前轻摇几下,笑道:“府主离了临池城可是要返回衍州府?飞宇有意同行,不知府主与公子方便与否。”
      萧羽寒并不开口,左凤则问:“这一程少说半个月,你也脱得开身?”
      白飞宇只笑:“我都不担心了,府主又何必如此记挂?”

      左凤等人回到宿处时,夜色已深。
      有人冲进来报“府主与公子回来了”的时候,傅青被那可谓“惨烈”的嗓音吓得手上一抖,他笔下数百钱一轴的描金玉版卷险些就此化成一卷弃物。那厢左程只回头淡淡扫他一眼,道:“当心些。我带出来的卷轴可不多,若是莫名浪费损毁,害得我完不成正事,你的小命可就未必保得住了。”
      如此说着,左程面上却是十分自得,引得傅青咬牙切齿起来。
      想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以常理论尚不算成人,纵使是一府宗族出身,这般言行也未免太嚣张了些。却又无人管她,连左凤似乎都一概的宠溺,更遑论他人。
      晌午时左凤带着萧羽寒、袭岩出门去,傅青本以为可以偷得一日空闲,即便不能安静休息整天,与锦家几人聊聊又或随意出门走走也是好的。哪知道午饭刚过,筷子尚没放稳,左程便风风火火冲进来,直喊“傅青吃完了没有”。
      也不等他应声,就有人推了他出去,左程于是一路拉着他到了东院这间书房,丢给他大摞的零散笔记,教他将笔记上以朱笔圈了的字句誊写到描金玉版卷里。
      卷轴并不大,只能写蝇头小楷;绷在卷里的玉版又吃墨极慢,运笔转腕之间就要多加小心。如此写了近三个时辰,中间也不得休息,他如今只差没有眼花手抖腿打晃,除去誊写,别的力气一概没了,是以左程如此他也只有咬牙切齿的份。
      左程却不理他的咬牙切齿,只埋头收整许多还没有叫傅青誊写过的零散纸张,不时以朱笔勾点圈画。
      傅青便觉没趣,复收心自己抄写起来。
      不多时,有人到了书房门外,敲门喊道:“府竹请程程姑娘和傅青去正厅吃饭。”
      听得这一句,傅青径直丢下笔就要出去,却听左程在身后问:“怎么还有傅青?”
      傅青起先是怒,而后便想左程合该有此一问——左凤贵为府主,左程是宗亲与她共桌吃饭是情理之中,但他却非如此,不在一桌用饭才是正理,如今左凤教他过去才该觉得奇怪。
      左程话音方落,门外那人便回道:“煦宁飞宇爷来了,说想见见傅青。”
      闻得这般说法,左程先是一愣,旋即笑开,“知道要跟着回来,算他聪明。”
      傅青却愈发头疼起来。
      煦宁白家飞虹飞宇姐弟两人,即使他之前并没听说过,经得这一路由宛平城到临池城,也大致了解得七七八八。更何况他先前在西叶城时还曾与白飞宇有过一面之缘,虽然只短短两三句交谈,也已令他印象深刻,毕竟士族男子出面涉手商务的不多,能洒脱不恭到那种地步的更是凤毛麟角。
      如斯男子教人印象深刻实是情理之中,可单点了傅青的名字要见却是无论如何说不通的。
      由白飞宇那方算来,他与傅青并无交集,纵使傅青日后将随左凤南下,他亦无需特意认识。
      现下却单单为了“见见”,由左凤召他去同桌用饭,傅青心中无法不起疑,念头一转便又想起董伶那事——董伶是白飞宇的赘妻,难保两人不曾说起商栈那一场。
      然起疑归起疑,左凤开口,傅青决计没有反驳的道理,如今跑又跑不得,便硬着头皮跟去,只在心内祈望千万别再有什么事端,否则即便他是铁打的胆子也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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