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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柳暗花明 ...

  •   本朝分七府:都府、宛平府、煦宁府、瀚砂府、衍州府、金安府、元和府。衍州府地处南方,与宛平、煦宁、元和三府相接,东南两方沿海,近年来虽愈加富饶,但无奈地广人稀,终究稍显荒凉。
      月前左凤废男子私通的死罪一事可谓闹得天翻地覆,宰辅唐倾欢连上数本,都内大臣亦多有微词,母帝召之入晔帝城问讯,险些在朝堂之上遭人会审。如今她安然返程,也不曾带出任何母帝旨意,可见就如多年前金安废女子私通死罪一般,虽不曾明令废除,但也相去不远了。
      这一件说起来倒是与傅青无关,但先前在商栈时与邱亦爽说起“她此番废了这条死罪,也算给男子找了个公平”时候,那女子冷冷一笑的一句“天下没那么多好人”却教他无法不放在心上。只是先前没有时间问个清楚,现在虽然跟着当事人他却没有那个胆子问个清楚。
      可好奇之心并不能抹煞,于是跟在后面,听着前方的两人说起话来。
      左凤咳嗽稍止,便向萧羽寒怀里倚了,轻阖双目,眉宇之间隐隐透出倦色来。
      天色还未放晴,林间一片湿冷,若如此睡下必然又要受凉,萧羽寒于是引她说话,问道:“唐大人她们没有再为难你罢?”
      他虽贵为帝公子,但朝堂之事是轮不到他来涉手的,他亦无心探问究竟,就连左凤此次入晔帝城,他也只是由从人口中听得个大概的缘由,并不关心母亲是如何发落、左凤是如何脱开众位大臣的问讯质疑从而离开晔帝城。
      是以听他有此一问,左凤便挑了眉笑,好一会儿才道:“你当姓左的都是死人么?若是一个唐倾欢就能把我左凤如何,日后衍州府岂不要任人欺凌?更何况金安有例在先,难道姓祈的是人,姓左的便不是了?再说,君皓不是被召上京么,去帮他脱罪的可有个了不得的角色。”
      听得她话中有话,又扯上君皓,萧羽寒略一思量便知她说的是何人。
      “祈烟波?她怎么会去?”
      那女子是煦宁府内第一大诗楼“贪欢阁”的老板,出了名的爱钱,要她的命可以,要她的钱却万万不行。君皓筹资为母亲修塔,既然是各家自主捐钱,她应该是决计一个子儿都不会给,如何为君皓脱罪她却跑去了?
      左凤又笑,“自然是有人求到她头上,卖了个好大的人情才去的——你想想君皓那张脸就知道,多少人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莫说是求祈烟波,只怕是给他顶罪都有上百号的人抢着去。更别说上本参他的又是唐倾欢,煦宁没有上万民折说唐倾欢公报私仇已经是她万幸,仅拉去了一个祈烟波还算便宜她了。”
      这一说,就又牵扯到宰辅唐倾欢与煦宁府公子君皓的私怨上。
      唐倾欢出身煦宁府,最初仅是城祠,由煦宁府主数次保举才得以入晔帝城为官。幸而她还算得勤恳清廉,自前代宰辅燕从诲遭三府参其假公济私草菅人命被正法之后,她便步步高升。再加之其善于经营,都中官员多对其马首是瞻,便在十年前以二十五岁的年纪取下宰辅一位,并由母帝提入王祠,从此能与六府府主平起平坐。
      而煦宁府公子君皓则是比之萧羽寒都不遑多让的天之骄子——母亲君瑶贵为煦宁府主,两位舅父君澈、君珩则入衍州、宛平两府为府君。且君瑶独此一子,煦宁府主一位是就此让与他姓还是仍旧归于君家全看他如何打算。再者君皓容貌极好,在七府上下与萧羽寒齐名,故而有意纳他回家者甚多,但奈何他身世惊人,有胆开口的终归只是少数。
      这少数里头,便有唐倾欢一个。
      四年前煦宁府给君皓做十七岁生日,唐倾欢的婚书便随着那份生辰礼送进了煦宁府廷。本来她是打好了如意算盘,在都府已经做起迎纳府公子的安排,只想着以她宰辅又是王祠的身份,君皓绝对再没理由拒婚才是。哪知道数日之后府公子的回复送出煦宁,道是:“唐氏倾欢,年可及予祖,位卑甚吾奴,檐角浮尘,座下蝼蚁,以何纳我?”
      此言一出,七府上下尽是嘲笑之声。虽然一来两人相差不过十余岁,就七府士族间联姻而言并非极大差距,二来纵然唐倾欢本为城祠出身可好歹已经提至王祠,再加之宰辅一位足以与君皓平起平坐;奈何如此笑料并不多见,一时竟成了各府茶余饭后的好谈资。唐倾欢虽怒,她却不是府主母帝,更不能封民之口,只得咬牙忍下。
      只是她与君皓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了。
      若非如此,恐怕此次母帝也不会兴师动众召君皓上京,还牵扯出白家与祈烟波特意去为他脱罪——为公是假,意图公报私仇才是真的。
      至于白家与祈烟波两处,又另有枝节,互相牵连错综复杂。萧羽寒仅是听着便觉头痛,于是不再细问,只道“她们不再为难你就好”。
      左凤年轻且张扬,母帝虽然喜欢,但都中大臣却是对她颇有微词。平常时候她在衍州,天高皇帝远自然不用担心这些,可是此次她是为了唐倾欢参她一本才受诏上京,不若往时,难保不会有人落井下石,萧羽寒虽不过问,却不代表他当真不担心。
      听得此言,左凤便笑,道:“衍州从来没有省油的灯,你还是把心思花到别处。”
      萧羽寒尚不及反应,便见她招了手,旋即有人由后策马跟进,递来一件白虎皮的大氅。左凤将大氅围在身上,径自阖目靠在萧羽寒怀里。
      “我睡一会儿,入城时候叫醒我。”

      左凤一路睡着。萧羽寒为免颠簸走得极慢。阴云虽未散去但也无再聚拢的架势,西边的天际出隐隐透出橙黄。微风习习,马蹄声声,傅青坐在马背上几乎也要睡过去。袭岩只是拿眼瞪他,倒是跟着左凤的几位戎装女子不住打量傅青,而后相视一笑。
      这一程走得十分安静,是以当天色渐暗,远远听见十数骑飞奔而来的马蹄声时,傅青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尚在揉眼,那十数骑已然踏着烟尘行至他们面前,倏然勒马,分于大道两旁,下马朝萧羽寒与左凤躬身拜下,口中称“见过府主、公子”。
      声音虽不大,却中气十足,本靠在萧羽寒怀中的左凤于是醒来,盯着带头那人片刻,笑道:“秋卿?你们这是来迎我的?”
      带头那人一拱手,“秋守颉私自调动人马,惊扰府主,还请责罚。”
      见她如此,傅青不由想起在锦家时袭岩请罪那一幕来,暗想:伺候府主、公子之类当真是份苦差使,那些规矩礼数自然不用说,还需时时盯着他们要什么、有哪处不舒服,如此还需时不时请罪领罚,可见皇粮并不是那般好吃。
      左凤此时敛了笑,道:“你总该给我个调动人马的理由,如此我才知道要从轻发落或是从重惩戒。”
      言下之意,不论秋守颉是为了什么擅自调动人马,这一顿罚是绝对免不了的。
      萧羽寒略皱眉,却终究没有涉手她府内事务。
      那厢秋守颉站直了身子,回道:“府主微服出城,而后彭氏幺女宁率人动身圈奴。申时中,彭氏一行仓皇回城,府主却迟迟不见踪影。下官信不过宛平府的安定,故而私自调动一队府主亲卫,出城寻访相迎。”
      左凤听毕并不立即回她如何责罚,而是在萧羽寒怀中略转了头,向后唤道:“程程何在?”
      话音未落,已有一骑行至前方,马上人向左凤一拱手,应道:“左程在此,请府主吩咐。”
      这人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生得明眸皓齿颜面带笑,甚为讨喜,虽一身戎装却仍旧是青春活泼的模样,教人看了她便不由自主微笑起来。
      左凤看着她,问:“按衍州律,我该如何罚她?”
      左程一笑,旋即回道:“按本府律,私自调动兵马是为逆上。私动二十人以下者,革三月薪俸,罚五千钱。调动府廷亲兵,罪加一等。于府外私动兵马,罪加一等。依律并刑,当革半年薪俸,罚两万钱,领十五军棍。”
      这一席话听得傅青心内阵阵泛寒,不禁在心内不平道:人家好心出城寻你,不体谅人家一片苦心便罢了,竟还要处罚惩戒,即使是一府之主也不该拿属下不当人看罢?
      他虽不知秋守颉一月薪俸多少,但两万钱终究不是小数目,更何况那十五军棍应该也不是那般好受的。一番好心竟然受如此责罚,难免为秋守颉打抱不平起来。
      正要开口与左凤理论,却听左凤问道:“依律量刑如此,秋卿可有怨言?”
      闻得如此一问,傅青还当这刑罚尚有转圜的余地,于是将话吞回腹中,哪知秋守颉只向左凤一拱手,一句“秋守颉当领此罚”将左程念出的所有刑罚一概收下。
      傅青现在即使想为她打抱不平竟也没了立场,一时暗自咬牙切齿起来,只怨秋守颉居然甘受这般对待,真真以为自己低人一等便不是人了。
      这厢他还在咬牙,左凤却又开口,道:“罚归罚,秋卿毕竟一片好心。回凉都之后到我私库领一千石米,五十锭净银,还有君鼎山南那片竹林的地契,算我的谢礼。”
      秋守颉官拜廷前督卫长,是为府廷近臣,一月薪俸折成净银也还不过八锭,左凤如此一“谢”,倒是将之前罚她的诸多都补了回来还多有余份。
      这还不算完,秋守颉尚不及致谢,又听左程补道:“秋大人是廷内臣,按例军棍可折罚金,又或五服内亲属代受,究竟如何就由秋大人自行抉择。”
      只见秋守颉微笑,拱手深深一拜。
      “谢府主赏赐。至于那十五军棍,守颉还是亲领——终究是我逆上在先。”
      至此,傅青那咬牙切齿的心思烟消云散,只一径慨叹起左凤的赏罚分明来。再想想西叶城内外,哪一个士族不是凭着出身与财气便频频“免罪”?莫说是赏罚分明,便是“依律惩处”都极难做到——士族多莫名减刑或免罪,平民家奴则时常平白罪加数等,家财被罚没充公、以身代银沦落为奴更是常事。士族之间又官官相护家家相连,当真是欲诉无门。如今见了左凤这个样子,他不由期待起这女子治下的衍州府究竟会是如何状况。但转念一想,萧羽寒得了左凤接应大抵不再需要他途中相随,幸而锦棠那里悬案未决,他还不能擅离,不由得在心中默默祈祷,锦棠那边千万晚些送来回复,让他能跟着左凤一行平安到了衍州府才好。
      并非他一己之力不能成行,但是有临池城彭宁之例在先,此去衍州又路途遥遥,说不定走到哪里就会叫人莫名其妙圈了去,故而跟着左凤一行虽颇有不便、规矩甚多,但终究是个平安的法子。
      他正如此想着,左凤又问秋守颉:“彭宁回城之后有何动作?”
      她既有此一问,秋守颉一想便明白个中因由,再看萧羽寒并无大碍,才回道:“她只仓皇回去,倒没注意她还有何动作。”
      闻此言,左凤便笑,“我猜她要惶惶不可终日又求助无门了。细算下来,她虽然罪不至死却也相去不远,若是我下令拿她去问罪……”
      彭宁自然必死无疑,说不定还要株连。
      听出她话中有此意,萧羽寒皱眉,问:“你当真要拿她不成?”
      左凤转头瞟他,冷冷一笑,“但凡是我衍州治下,若有此事必然当场拿人就地正法。可这里是宛平,方致致尚且不管,我何必为她作嫁?横竖你母亲都管不了她,不若任其自生自灭了。”
      言止于此。
      秋守颉等人复上马,准备护送左凤与萧羽寒入临池城。左凤解了围在身上的大氅,递与一人,道:“我仍骑自己的马,如此还能快些。”
      傅青当她又要戏法一般飞回自己马上,哪知此番她规规矩矩下马,行至自己坐骑前轻抚马颈,又低语几句才翻身上去,不由略感失望,便要叹气。
      一口气尚未叹出,又被左凤一句问话顶了回去。
      “后面穿白衣的就是傅青么?”

      她既问,傅青虽愕然,却也还应了一声“是”。
      左凤尚未再开口,就听萧羽寒问道:“锦棠的信到了?”
      信若不到,左凤绝没有知道傅青的道理。推知这一层,便不得不感叹锦家这番动作的迅速,继而再想,萧羽寒道:“径直送到你手里了?倒是比我们走得还快。”
      那厢傅青听了前一句,正在心里哀泣如此一来他怕是再没机会跟着他们入衍州,结果又听来后边一句,不由嘟囔起“若不是你前日里逞强骑马走得比牛车还慢,那信也未必会这么快就到了”。
      左凤却叹:“比你们走得快,还差点搭上一条人命。”
      闻得她有此一叹,萧羽寒略愕,一声问脱口而出:“莫不是遭雷击了?”
      左凤笑笑,“他还没那么大的造化,只是一路冒着雷雨往临池冲,途中被雷惊了马,跌伤了。医工看过,说并没什么大碍,这会儿正在临池休养呢。”
      临池城附近的雷击可谓宛平府内第二大祸。撇开宛平城东清泠江并入宛江那一处两水相交的漩涡暗流易翻船死人不提,宛平府内每年伤亡人数最多的就是这临池城的落地雷,少说击死三五人,击伤或是由雷击连带受伤的则不计其数。府内乃至都中都为此事犯难,奈何天灾不可避,千百年来莫说是防范,就连亡羊补牢的办法都少之又少。
      先前商栈封门为的就是这一遭,但是……
      锦棠派出来送信的自然还是家奴,而宛平府又有规矩——没有主子跟着的家奴,任何商栈、酒肆、宿店都不得迎进门。本来这一条只是为了防家奴私逃,到了临池城边上,却少不得要成了被外派的家奴的催命符。
      左凤说得虽轻巧,傅青却是不由自主想起之前在商栈里那抱着尸体的男子的眼睛来。若非雷公不长眼,说不定他们此刻已经过了临池城逃入煦宁去了。
      违抗律令也好,亡命天涯也罢,既然已经背井离乡,难道不该历经波折而后天人两圆?
      如今天人两隔,另一个被绑回去大概也是活不成,倒真应了邱亦爽那句“几时公平过”。
      他正这般想着,便听左凤唤他,于是连忙应声。
      一抬头,迎上那女子虽不娇柔美丽却十分潇洒豪气的笑容,他略呆片刻,耳内便回响起那女子大病未愈的黯哑声音。
      “锦棠要我带话于你:一则她之前确实误会你的身份,先与你致歉,但你身上仍有疑团,并非完全没有干系了;二则她十分看好你,若是日后你被哪家圈去,千万与你家主子说,宛平锦家愿意拿十个奴才换你一人,你到锦家绝对比在旁人家做粗使好得多。”
      傅青还不及反应,她又将头转回,唤了一声“程程”,而后悠然道:“不若我扣他三四年,你将他圈了,然后拿去与锦棠换人。”
      左程却道:“既然是锦棠姑娘看上的人,必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若是拿去换十个普通奴使来必然亏了,左程虽然不是生意人,但是好歹知道亏本的买卖不能做。”
      一来二去,竟真的如同要将傅青扣下圈回家里一般。
      傅青自是瞠目结舌,后头几个原本跟着左凤的女子掩唇低笑他也未能得见,左凤面前他又没有了当初在锦棠眼前义正词严的那份底气,一时间面上忽白忽青,虽有气梗在喉咙口却硬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僵了半晌,就听左程先是闷哼几声,旋即仰头放声大笑。左凤亦跟着笑,但笑不得几声便咳起来。萧羽寒只看着她们两个摇头。待她们两个大略笑够了,才叹道:“这般情状,出去与人说左程不是你女儿,有谁会相信?”
      左凤掩着口,又咳几声才回他:“我倒是巴不得有程程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不过她不肯过继过来,她娘大概也不肯放了这般好的女孩儿,我只求她不跟着别家的人跑了就谢天谢地。”
      她话音方落,左程即刻接口:“府主将商公子给我,我自然绝对不跑了。”
      本来是玩笑话当中夹着几分真意,即便有所冒犯也当不以为意才是,哪知道“商公子”三字一出口,左凤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唬得左程直低了头念叨“左程失言府主恕罪”。
      一时没人敢出声,只得萧羽寒出来打圆场,道是:“你与十四五岁的孩子计较什么?再者左商终究是你弟弟,总不能为了……”
      话未完便被左凤打断,声音极冷。
      “再不走城门要关了。”
      说完,径直策马向前。
      一行人于是跟上,萧羽寒亦不再多说一字一句,更遑论他人。
      秋守颉也只得将“已经在城门口安排下人马,不见府主回城便不会关门”的话吞回腹中。
      仅剩傅青自己还被这一趟变故搅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往临池城行去。
      日暮西沉,那片灰紫略泛红的晚霞中,背映着碧绿的湖光山色,一座城拔地而起,城门楼上一块石匾,上刻两个斗大的大篆“临池”。

      左凤一行落脚在城内最大的宿店。想来是店主特意收拾了后边一处干净的大套院,屋子院落都极为宽敞,虽不若宛平城的宅子里那般举目望去满眼葱翠,但宅院间水脉极足又遍植乔木,放眼身边也都是青碧喜人的景致。
      他们终是在入夜前进了临池城。天色已晚,匆匆用过晚饭、安排了宿处便各自睡下。傅青与萧羽寒这一路人全因前一日遭雷雨惊扰再加上董伶清晨造访而困倦不堪,是以左凤交待下若无必要就任由他们睡去。
      如此,傅青一觉便睡到日上三竿。
      夏日天长。时候尚早,窗外已是阳光明媚,昼夜交替将前日阴雨的沉暗尽数洗去,院落间澄碧的水面波光粼粼。
      傅青就是被这粼粼波光透窗而入晃在眼上给晃醒的。
      已经临近午时,与他同房的锦家几人都已不在床上,天光混着水面反射的光亮自蒙着碧纱的斜棱窗子透进室内,整间屋子都亮堂堂的。
      傅青迷迷茫茫睁眼,不知怎么就先想起锦棠和左凤的脸,一模一样的冰冷威严,当下让他一阵寒颤清醒过来。
      推被起身,湿气略浓而阳光不得直入的室内稍嫌阴冷,门外倒是一片阳光灿烂。穿了衣服出去,便觉得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人也神清气爽了许多,傅青正舒展四肢时候,却被忽然传来的一声惨叫惊得僵在那里。
      他们所居的是这套院落的西偏院,距离正院颇有一段距离,所住的不过是左凤和随行的几位官员还有萧羽寒与锦家的诸多奴使而已。天既亮,即便不是所有人都要到主子身边服侍,单凭奴使之间不许私斗一律,也不该有这般惨叫声才对。
      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正这般想着,又是一声惨叫,甚为凄厉。
      傅青听得汗毛直竖,却见锦家几人扒在屋外围栏边,仿似看热闹一般。
      傅青便问:“出什么事情?”
      一人回身,吊着眉答道:“衍州府主暴怒,这会儿正在前边回廊下打人呢。”
      这功夫又是几声惨叫,隐隐还伴着鞭梢抽打地面的响动,傅青不禁皱了眉,尚未开口,便听又一人冷笑:“打他们还算轻的,也不想想前头等着接人的是谁,仗着自己是帝室的家奴就硬了翅膀,不打一顿,他们还当天下的主子都像公子那么好伺候呢。”
      这一番话虽是教傅青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好歹能分辨出锦家这几人对那厢挨打的全然没有半点同情。不由想到这一路上他们与萧羽寒带来的那几人似乎并无冲突,大家不过各管各的,于是疑惑起他们这个反应究竟是为了哪般。
      思路还没理清楚,更来不及细细问话,便见有两名大约是左凤手下的兵士提了皮鞭大跨步走进西偏院来,开口只问:“傅青醒了没有,府主召他过去问话。”
      话音未落,傅青已被锦家几人推了过去。
      踉跄两步终于站定,傅青低头瞧着两人手中的鞭子,隐隐约约还能嗅到薄薄的血腥气,一个激灵,下意识退后两步,额角沁着冷汗开始在心底琢磨他之前究竟做了什么,引得左凤要提他去问话。
      总不应该是为了锦棠那边的事情,昨日她说起的时候不是还面上带笑么?更何况这一件里面他绝对是无辜的,怎么都不该拿这个问他的罪过。
      也不该是路上出了任何差池的缘故,萧羽寒吃得少睡得不安稳甚至腿上有伤都与他无干,虽说被牵连进去在所难免,但是看昨天她赏罚分明的模样,应该不会肆意迁怒吧?
      那么……就是董伶。
      只想到这里,额上便有冷汗开始滑落了。
      照昨日左凤待萧羽寒那般亲热,两人关系不言而明,被他引来董伶那一祸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当下明白袭岩为何有“横竖不过一死”一句。但转念一想,此事左凤并不应该知道,萧羽寒与袭岩又不像是会多嘴说出去的人,照理左凤也不该罚到这件事情上面才对。
      一时心乱如麻,那两名兵士却不理他,径直把他往偏院外廊下左凤所在之处带去。
      出了院门之后景色极好,一条青石板路直通廊下,夹道都是葱碧喜人的圆叶乔木,向廊下走了十几步才看见那红顶灰柱的回廊的砖石地居然淹没在水中。
      萧羽寒带在身边的奴使有六个跪在乔木墙外的土地上,满身血污,身边守着四个执鞭的兵士。左凤就站在回廊里远远看着,与左凤一样踩着高齿屐的左程则捧着一叠文书立在廊下,长长的裙摆下端微湿。
      见了两人携傅青过来,先是左程呼喝着六位兵士将那六人带离此处,而后有人端了一张方凳来教傅青坐下。待傅青的心与身子一同再凳上落得实了,左凤才踏着水走到离他稍近的地方,招人置了张曲背椅子与她坐下。
      “奴使们住的地方我不方便过去,他这会儿又还睡着怕吵,我只在这里与你说两句。”
      思量片刻,傅青便明了那个“他”自然是指萧羽寒,于是点点头,也不担心左凤与他算什么账了,只端端正正坐着等她说话。
      左凤亦颔首,道:“锦棠与我说,你也有心思往衍州去,不知道是要往哪里走。”
      她既有此一问,傅青便略显愕然。
      他之前并未向锦棠说过自己欲往衍州的事情,即便是张实那里,他也只大略说过“打算四处走动见识一番”等语,想来锦棠仍旧不是十分放心,于是拿这话在左凤处扣住自己,若是照实回一句“并无此事”,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波折来。
      左右他如今也是打算去衍州开开眼界,若能跟着他们反倒省事,也就没有必要多生事端。
      这般想着,便点头应下了,并说“只欲去转转,还没有目的”。
      片刻,左凤起身,声音悠悠传来:“既然如此,我看他也还中意你,不妨一路跟着我们过去。锦家的工钱是结到昨日,自今日起便由我按旧价给你工钱。你该做什么仍旧做什么,直到他离开衍州府,如何?”
      虽是问句,却绝没有商量的意思,也不待傅青点头,便踏了水离开,只余傅青坐在那里,一径琢磨起昨夜萧羽寒究竟与她说了什么,居然就如此敲定了他往后好长一段时日的行程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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