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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衍州府主 ...

  •   天色依旧阴沉,雨云尚未散尽,虽是午后时分却仿若日已西沉一般。远远望去,西南方的空中是大片浓厚的灰紫,天极低,好似策马向前再行数里人头便能顶破云层。
      萧羽寒策马向前,傅青与袭岩紧随其后,余下的奴使远远跟着,在大道上拖成长长的一串。
      莲花油与清盐的疗效确要比琥珀膏好得多,再加之鞍辔已然修整过,于是一路上皆是快马加鞭,亦不曾停歇,当阴云稍散时一行便赶到了下一处茶亭。
      勒马驻足,萧羽寒却并不下马,袭岩皱眉,傅青更是咂舌看着眼前胜过商栈百倍的热闹情形。
      茶亭仍旧是规规矩矩的茶亭,一间小屋,几张桌几条凳,守着一口水井。然茶亭边竟然聚了约莫百多名男子,且立起十数架木棚,周边更有炉灶炊具等物,一看便知他们是临时居于此处的。
      说是临时,看架势也绝非三两日这般短。
      萧羽寒与袭岩几时见过这般状况,绕是傅青对此亦是目瞪口呆。多亏锦家跟来的家奴中有熟知这些闲事的,才轻声与他们报道:“这大概是临池城有人圈奴,为避开那十日特地躲出城来的。”
      本朝祖制,士族女子凡满十八周岁,自生辰翌日起十日内皆可按律圈奴。男子有不想为奴的,多会在士族圈奴之前寻一名女子成婚,或是在圈奴几日间出行避祸,就连傅青都曾在邻家躲过十余天,是以有此一说并不奇怪。
      且在商栈时邱亦爽不止一次提过临池城彭家圈奴之事,这缘由倒也十分说得通。
      可他们仅躲至此茶亭,可见彭家能圈奴的范围极小,相应可拘奴的数量也就十分有限,如今却跑出这么多人来,教他们如何不咂舌。
      傅青一阵干笑,道:“那彭家姑娘是夜叉不成……”
      他本是自言自语,却不想即刻有人接道:“可不只是夜叉,但你们外乡人如何知道彭家的种种恶行,若信得过我们,便在这里停留两三日或是回商栈里去拖过这时候再往临池去,免得惹祸上身连脱身都不能。”
      闻此言,傅青微愣,瞧一眼身上素缎的大衣裳,方想假称一句“我可是士族”便听袭岩在一旁冷哼,道:“想来她不过城祠出身,难道还敢将主意打到士族头上?”
      那人并不作答,只晃着脑袋往一边去了。
      这厢萧羽寒翻身下马,一行连忙跟着上前服侍打点,清出一张桌来与他用饭。傅青虽并不涉手,但也还不敢与他一同坐下。萧羽寒却拉他在身旁落座,另招呼袭岩也坐了,三人同桌用饭。
      袭岩自是好一阵推拒,奈何拗不过萧羽寒坚持。傅青这时也才坐得安心些。于是安心用饭。
      边吃着,边听周围人聊得天南海北。
      一时有人道:“若没这场雨便好了,白家商队早来几日,我自跟飞宇爷去了煦宁,哪里用得着在这里风吹雨淋又惹雷劈。”
      另一人讽道:“这里百来口人,为何只劈你自己?”
      此言一出,一片哄笑。
      又有人道:“不是传言煦宁府公子犯了事,飞宇爷去与他脱罪了?”
      一人接过话茬:“煦宁之前不是还有衍州?几时再将金安元和调去问个遍,这一年也算不白过了。照我说飞宇爷去与不去竟是没甚差别。”
      闻此言,袭岩便侧目欲拍案而起,却被萧羽寒拦下。只见这位帝公子温文一笑,问:“何出此言?”
      那人看他半晌,才缓缓开口:“煦宁府主眼看不中用了,下头只一个儿子,晔帝城若真想治他的罪,何必大老远把他召去,径直派人过来查明罪证就地正法岂不方便?左右六府都有辅君在都府为质,想有大动作也需投鼠忌器。不论如何看,都是宰辅看六府不顺眼,于是轮番寻些事务出来找茬。陛下大抵也只是找人去做样子与她看罢了,谁不知道煦宁公子与宰辅早年结怨的?”
      一番话竟是说得十分通透,又句句在理,袭岩亦心服口服,再无横眉立目之举。

      饭毕离了茶亭,一行又复上路往临池城去。行出不久,居然进了一片极茂密的树林,若非大道宽阔易于辨认,只怕他们会迷失于树木之间。
      林木间易藏人,且傅青身份尚未完全明了,一进树林袭岩便浑身紧绷起来,教傅青与他并驾走在前面,将萧羽寒几乎护在人群中间。
      奈何百密一疏,况且他万万想不到彭家女子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出手圈士族男子,于是当一行人于林中与彭家领着数位家奴的幺女狭路相逢时,对着那女子甩出的绳套反应硬是慢了片刻。
      萧羽寒挥手将绳套打落在地,而后双方皆下马,在林中对峙起来。
      彭家姑娘笑眯眯盯了萧羽寒的脸,道:“你居然敢打落我家的绳套,胆子也算不小,只是既然你碰过绳套,此刻便是我家人了,我饶你此次,快些与我回家去。”
      她说得极轻巧,袭岩听得却是怒发冲冠,质问她:“你当律条都是一纸空文不成?士族你也敢圈!”
      “士族?”彭家姑娘略一挑眉,“你们是外乡人?难道就不知道临池地界上非但士族,就算是成婚后称‘君上’的男人我也是圈得的吗?”
      不曾料及她竟如此罔顾律令,袭岩不由气结,又待开口却见萧羽寒抬手将他拦了,于是稍退一步,闻得萧羽寒缓声问道:“临池城何时有人有这般特权了?”
      圈奴能圈到士族头上的,至少该是封疆王侯,但由先帝时起,七府便未再有封疆王侯,再加之临池并非府都,不论如何想,都不该有人敢说自己能圈士族才是。
      更遑论成婚后称“君上”的男子,那是律令中最不可圈拘为奴的人。
      彭家姑娘却不理他这一问,只一招手,身边家奴便四散开来。袭岩正恨自己分身乏术时,只见她抬手抛出一物,快如闪电。待萧羽寒觉得有东西直朝面门飞来抬臂去挡而后臂上一痛时,一只铁爪早已牢牢勾住萧羽寒手臂。幸而铁爪上并无勾刺,他才能免于见血。
      铁爪后系着一条绳索,另一端牢牢握在彭家姑娘手中。
      她略一拉,萧羽寒便踉跄半步。铁爪钩得极紧,若是她手中不肯卸力,除非见血,否则萧羽寒绝没可能由铁爪中脱身。
      袭岩此时亦不敢乱动,傅青更加自身难保,正在此进退两难的当口,只闻一声呼啸由众人耳边掠过,而后绳索断裂,一支凤尾箭与铁爪几乎同时跌落于地上。

      本朝多用骑兵,士族女子大多自出生便习骑射,百步穿杨的神射手虽不多见,但也绝非凤毛麟角。然,自三十步开外引弓,只断绳索箭便坠地,不致伤人,这岂是寻常射手可及?
      傅青一阵愕然,正待回身去看,但见早他一步转身的袭岩已朝着那箭来的方向跪伏下去,于是虽来不及抬头辨识那人是谁,却也跟着跪了。
      一时间四下竟是极静,萧羽寒身边的人跪了一地,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就连方才嚣张跋扈的彭家女子都没了声息,只剩那发箭人的足音一步又一步地近了。
      足音既轻且慢,虽然步步稳健,但一听便知绝对是名女子。
      傅青伏在地上,抬不得头,只从旁瞄见一双精致的翻绒鹿皮短靴自他身侧逐步踏过。靴统上绣的是丹凤朝阳,左踝处还掖了一把匕首。
      不多时,足音停在傅青眼前,只闻:“袭岩你起来,锦家的人也都起来吧。”
      声音黯哑还夹着几分气弱,仿似大病初愈。
      话音落,袭岩便起了身。傅青与那五六个锦家跟出来的奴仆也起来,拂净了膝上的灰土在那里立着,没敢再动。傅青虽想探头看看背对他的这女子的模样,心里却盘算着照袭岩都动辄下跪的架势,来人说不定又是哪一府哪一家的贵人,比锦棠董伶蒙殊又或是这彭家姑娘更甚,万一自己冒犯过去说不定又是一身腥,眼下他身上的罪过还嫌不够多么?于是作罢。
      这功夫,彭家姑娘似是缓过气来,道:“你是哪一府哪一家的?说到底不过是圈奴,你若看上我让给你便是了,何苦动刀动枪的!”
      那声音黯哑的女子却笑道:“这般没胆子的主,居然也敢下铁爪子圈穿着正经衣裳的男人了。我不过一箭,她就吓成这样,若是你当真见了血,还不知她要如何哭呢。”
      这句话竟然是全然不理彭家女子,只对萧羽寒说的。
      萧羽寒只一叹气,彭家姑娘亦没敢应声,倒是袭岩一躬身,道:“属下失职,听凭……听凭姑娘责罚。”
      说着又要跪下,那女子抬手将他拦了,道:“前后我多少都看见了,这事与你无干,该罚谁我自有论断。”此言一出,袭岩便也不再动作。轻咳两声,那女子又道:“只是方才离得远了,一时没认出你们,不然我如何舍得教他挨一爪子。”
      说着,拾起落在地上的铁爪,竟绕着彭家姑娘踱起步来。
      “瞧你这架势,顶天不过是母亲姐姐入了祠,你跟着沾光,能顶个士族的头衔,难道就真当自己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了?就不想想西叶城府祠里头有没有你们家的牌位,临池城城祠里头那个彭字才教守祠擦了几年的浮灰,若真有人拿圈奴一事与你问罪你家里头能帮你降罪几等!”
      声音虽哑,却字字句句重逾千斤。
      在场的彭家人皆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径低着头。
      那女子负起手来,扬唇一笑:“七府第一律:十年以下城祠者,圈奴不得出城;十五年府祠以下者,不得圈外城商旅行人;十二年王祠以下者,不得圈外府商旅行人;非封疆王不得圈城祠以上士族……有这几条,已经足够将你们家革贬为平民,遑论你打算圈的这个仿似还是个七府上下都有名有号的人物。方致致可以不管你,我却不能不为他出头。”
      言至此,彭家姑娘已经拉了缰绳欲走。又听那女子道:“你只告诉我你家现在入祠几年便是了。”
      话音方落,只见彭家数人飞身上马,一溜烟地去了。
      那女子也不教人去追,只道:“都起来吧。”
      地上跪着的一片这时才起来,二十多人立在那里,竟没人敢开口出声。
      这一静,便是好半晌。
      萧羽寒盯着那女子,将眉心皱得死紧,问道:“你那嗓子怎么了?”
      女子则笑,道:“前些日子落雨,淋着了,微染风寒一直没大好,无碍的。”
      萧羽寒仍是皱眉,却不再言语。
      那女子一招手,便有人自不远处牵了她的坐骑过来,一行人遂动身继续向南往临池城去。
      有六人在前开路,而后萧羽寒与那女子并驾齐驱,后面跟着袭岩傅青等人。走了许久,都死气沉沉的,竟然连个开口说话的人都没。在前开路的六人身体在马上绷得笔直,再看袭岩也是一脸紧绷,傅青只得摸摸鼻子,在后头打量起那救下萧羽寒的女子来。
      方才情势紧张,他不曾有机会辨识她的样貌,只大略知晓比起萧羽寒的天人样貌,她便只能算作姿色平平,且身量比起锦棠、董伶来也矮去数寸。如今由后面只能看见她稳坐马背的模样,再比之挂在蹬下那张近五尺长的麒麟金弓,越发觉得她娇小细瘦,若非驭马的架势十分稳健,傅青必然要与她一个“纤弱不经风雨”的评价。
      那女子则全然不知傅青正在后头作如此想法,仅是捉紧了缰绳,转头向萧羽寒道:“你可比我预想的迟了半个月,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这一开口,一行人便如得了赦令一般稍活络起来,但彼此间说话也还是将声音压得极低,于是在马蹄声与轻微的交谈声中萧羽寒的声音依旧十分清晰明显。
      “你才出宫,羽露就病了。本以为三两日便能痊愈,哪知道一拖便是半个月。”
      闻此言,那女子挑眉,“怎么好端端的病了?”
      萧羽寒道:“医工说是吃坏了东西。你也知道她十分贪嘴的。”
      那女子又笑,“她是眼看要成婚的人,你这做哥哥的怎么也不管管?”
      萧羽寒只是摇头,并不答话。
      一时那女子开心起来,便笑,笑了还没几声便呛咳起来,惹得萧羽寒侧目皱眉看她。
      “病还没好,就在这么阴沉的天出城打猎,你嫌这症状还不够重么?”
      遭此一问,那女子掩了口,只道:“再两剂药就好了,你当我就如此不经风雨?”
      萧羽寒皱眉不语,傅青却在心内点头,暗道“不论怎么看,这般纤瘦都该是来一阵大风就吹跑了,她如何能拉得开那张金弓”。
      忽而一阵风来,那女子勒紧缰绳在马背上咳个不停。萧羽寒看她半晌,丢出一句“你过来”。而后便见那女子放了手中缰绳于马背上一跃而起,如柳叶随风一般滑到萧羽寒身前,倚着他在那马鞍上坐下。
      傅青看得呆愣半晌,直到袭岩唤他,才记起自己需得催马跟上。
      此时他已落后许多,插进了锦家几位家奴中间。一时看见那女子与萧羽寒十指交握共执缰绳,方恍然大悟,于是略一侧身,向与他并驾的锦家仆佣问道:“她是谁?”
      那人看他一眼,淡淡掷与他六个字。
      “衍州府主,左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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