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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煦宁祸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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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自宛平城的南大门出了城,直沿着大路往西南方向走。
此时正午已过,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前日大雨带来的些许凉意早随着日头升至中天消逝得干干净净。地上虽是湿的,人走在路上却觉热得燥气,竟像是那场雨并没落过一般。
方才走在城里还不觉得,如今出了城,只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不多久,脸上身上便粘糊糊一层,尽是还没出透便已蒸干了的汗气。
萧羽寒这一行连上傅青共是十八个人。撇去萧羽寒、袭岩、傅青三人不算,有十二个是萧羽寒自都府京畿晔帝城带出来的粗使,身上大多担着一路上的吃食、饮水、衣裳等物,只有两个轻身配了刀的行在最前头开路;另三个是锦家的杂役,身上另携了些零碎杂使并马匹吃的草料。只萧羽寒、袭岩、傅青三个人是手中空空——袭岩好歹还携了弓箭与佩剑,萧羽寒是主子自然不必负重,于是便剩了傅青自己,居然是空落落的一身轻,瞧着直像是与萧羽寒共游的兄弟。
他心里却断不能像外头看起来的轻松自在。
好歹,袭岩鞍下挂着的那副弓箭,是单单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本来,打从出了那平院的门,上了街口,他就四下瞄着是否有机可乘,捡个空隙溜之大吉。哪知道袭岩虽然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萧羽寒身边,却每每在傅青预备着再瞄袭岩最后一眼,若是他没盯着便掉头开溜的时候转头盯着傅青。萧羽寒的马又走得极慢,即使傅青想趁着一行人放马扬鞭的时候转上岔路藏起来也不能够。再加之出了宛平城,外面竟是平坦坦、空荡荡的宽阔大路,路边也只是能没过人膝的深草,傅青再怎么想逃,也再没机会了。
如此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傅青才算是真的死了心,只在心里安慰自己:看袭岩在锦家使剑拦他的那身手,即便是他真的逃开了,说不定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教袭岩射个通背透心,为这些死了自是不值得。再说锦棠不是说了要查他的身世?等锦棠查清楚,还了他的清白,他再走也不迟的……
他却不知道,之前他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的时候,袭岩把他的动静都看在眼里,只盯着他什么时候拉缰要跑,就开了弓一箭射死了事。如今他安分了,袭岩心里却又吊得高了些,想的是万一他若是想自己当刺客,又该怎么保得萧羽寒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虽说萧羽寒只是个帝公子,行刺他自是没什么意义,自他出生到长这么大也还不曾遭人行刺过,袭岩却也不能就这么放了心——宛平由水路通海外,宛平府里有着怪模怪样的念头的人又岂止二三,再说,在前头等着接萧羽寒的又是个辣手冷心的主,万一路上真是有了什么差池,不用他自责,自然有人直接取他小命。
如此这般,一个死了心,一个却将心悬在了喉咙口,皆是慢慢地跟着往前走。
宛平城的所在,是宛平府的正中略北。城东北稍远处是宛平码头,直通了清泠江的水路,延水路向东就能到宛平府都西叶城,而向西便是煦宁府,许多出海的商客便是沿着这条水路,以漕运将货物带到海外又获送入内陆。而自西南出城,则是上了他们现在所行的这条大道,平平伸向蓝池湖边的临池城。
从宛平城往临池城去,虽然也可经清泠江转上泠水河走水路,但那水路既绕,河道又窄,又多暗流、漩涡,便极少有人愿意走了。
这大道,本来也是为往来商运所用,行人并不多。
一伙一伙二三十人的,多是往临池城运送米粮等物的商队。
又走了不知多久,傅青只觉得自己快教这毒辣的日头晒化了,虽然腹中辘辘却不想吃东西,单跟身边一位刘姓的粗使要了筒水,一口接一口喝着。
幸而他们拿来盛水的木筒是好东西,在马鞍下挂着,叫太阳晒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头的水居然还凉沁沁的,用来解暑最好不过了。
几个仆役也自开了木筒喝水,萧羽寒不提用饭的事他们也不敢多嘴,饿了便拿水顶饱。
那厢袭岩另取了一筒给萧羽寒,萧羽寒却只摇手,问:“离宿头还多远?”
袭岩便拿了锦棠早前给的鹿皮地图来:上头密密标了他们该走哪条路,何处有宿头,何处有水源,竟还标了从何处到何处大约走多久——这是锦棠特地预备下的,行路的方向自是在前头准备接应他们的人往衍州去时定下的路,他们只能沿着走,万一错了路,自然是与那人碰不上了。
略一计算,袭岩道:“约摸再半个多时辰,会有一处充水的茶亭,再往前,怕是要走到明天早上才能到下一处商栈。”
言外之意,他们今夜便只能露宿了。
这倒不怕,野宿的家伙什物都是齐全的,只是这一路过去也没处开阔些的水源,不便清洗罢了。
萧羽寒点头,又接着驱马前行。
“带去茶亭充了水,天黑之前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夏日天长,该能赶出一些路程。”
傅青在后面却心想,既要快些赶路,怎么不放马狂奔?他们骑的马虽不是战马,却也绝非小户人家拉车的便宜货,脚力自是不凡,若是出了宛平城便放开了跑,今晚就走到商栈也并非不可能。
萧羽寒自是不知道他怎么想,只保持原来的速度,不紧不慢。
小半个时辰后,果然如袭岩所说,路边有了一处茶亭。
说是茶亭,不过是两间茅草屋守着一口井,屋外摆着两三张桌,几条板凳。井边围了四五个人,正在提水往木筒里灌,另有几人便围着桌子坐了,聊得正欢。
到了茶亭边,一行人便下马,等着充水。
萧羽寒更是将马往袭岩手里一交,捡了一条空着的板凳坐下。
袭岩瞧他片刻,脸上竟浮了担心的意思,只问:“公子,不舒服?”
“热过了,在这里歇下,用了饭再走吧。”
此言一出,饿了一路的仆役们心里雀跃,拴了马拿了吃食各自寻了阴凉处大嚼特嚼。
袭岩拉着傅青,在萧羽寒边上的另一条空凳上坐了,给萧羽寒在桌上布下两块绿豆的蒸饼并几样拿油纸包好了的爽口小菜,却只塞给傅青两个裹了菜叶和马肉的粗面团子。
傅青啃着团子,使眼睛瞄着萧羽寒眼前的小菜权当解馋,瞄着瞄着却觉不对劲。
萧羽寒慢慢嚼着蒸饼,也并不太吃菜,脸色苍白,嘴唇竟也有几分青白了。
但见袭岩尚未反应,他便也不动,只慢悠悠啃他的团子,顺带歇歇在马鞍上磨得有些火辣辣的两条腿。
商道上,可以驻马歇息的地方分两种,一是茶亭,一是商栈。
茶亭便是萧羽寒一行现在停留的这种,不过有一处水源,又在水源边置了桌凳,可供人补充饮水,临时休息罢了。而商栈要比茶亭大得多,一般挖出三四处的井口,在附近盖起一间楼,囤积置备上不少的粮食草料,另外还有专人照料,可以夜间留宿,便如商道上的客栈一般。
来往商人也有在商栈内外进行交易的,更有一些商栈因为这样的交易多了,发展成小规模的城市,这些且撇开不说。
萧羽寒坐在那里,只吃了一块蒸饼便丢开不再动,任凭袭岩再怎么问也只说“热过了”。
袭岩又不能放心,更不能非逼他说些旁的出来,只得劝道:“在这里多休息些时候吧,待日头落下些再赶路,也能舒服些。”
萧羽寒直皱眉,想是在惦记着还要快些赶路的事情。
袭岩便又劝他:“日头下去了,天还要亮些时候的,我们再走快些便是了。”
至此,他才终于点头应了。
一干仆役则又兴高采烈,没过多久竟各自寻了好地方猫起来睡去。
这厢萧羽寒坐着不动,袭岩便也跟着不动,傅青自然也只能呆在那里。无聊之间就去听邻桌几人的闲聊,商旅之人见多识广,他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另两桌坐着的人与方才在井边打水的是一路,瞧着是想在这里等人来会合,早在桌上置了茶盏,且喝且聊。
这一队人,为首的是两位老者——说是老,不过才五十多岁年纪,但本朝的人难有长寿,多是五十岁上下便去了,为人家奴的更有四十不到便离世的,这两位五十多岁的年纪,当然就称得上“高寿”了。
傅青伏在桌上,只听老者之一说道:“煦宁的公子这回算是要遭大难了。谁不知道七府上上下下的女子都盯着他?他既无姐妹,母亲现下又病得不中用了,京里面如今这么一闹腾,这煦宁府的府主保不齐就要换了别家。”
另一老者却道:“话虽这么说,却也不能小瞧了他——姓君的,不论男女,有哪一个是易与的?更何况,他虽是男子,我看着倒比女子更有些掌府执印的气派。旧例里虽不多见,却也有男子去闯府祠后守堂,拿了戒印来执掌一府的事。若能过得这关,他自该是接下煦宁府——那可是君家把持了多少年的位子,岂能轻易就让了人?”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都连连点头。
又有一年轻男子道:“可也要他过得这关才好。京里既问了他强敛私财的罪,只怕就是有歹人去这般告了状。京里又不知道我们都是自愿捐家产建祈福塔,这话若是说不清楚他又如何脱罪?”
说罢,便苦了脸摇头,一桌上有三四人与他一同露出愤然模样,想来都是出身煦宁府的人。
傅青这厢听着,在脑子里琢磨——他们说的该是近日出的大事,好像是煦宁府的公子强敛了私财去修什么祈福塔,或者该说,是煦宁府的人自行捐了家产给他去修塔,却被京里问了“强敛私财”的罪。
他不曾到过煦宁府,自然也不知道这位君姓的公子德行如何。但是听着竟有人愿意自愿捐家产与他修塔,便应该是极好的人。
最起码,好过锦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拘了他上路,还叫人拿弓箭盯着。
再者,虽同是“公子”,那位姓君的该是有几分血性,绝不像他现下跟着的这个,生生闷着,着急赶路也不知要快马加鞭,真真是天差地别。
正这么想,他身边的袭岩却插进一句。
“煦宁府已经有人去晔帝城,进宫为他翻案了。”
这一句,自是跟那两桌的人说。
方才还愁云惨雾的几人便由悲转喜,只道是“我们煦宁还是好人多些”。
傅青却好奇心起,问道:“你如何知道有人进宫?”
此问一出,袭岩大窘,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结果还是萧羽寒接了口,“这事,晔帝城附近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出城之前便已经听说了。”
听得他们是由晔帝城得来这消息,那几人更是喜上眉梢,于是转过来道谢。
萧羽寒只淡淡道:“不用。”
两位老者却面带疑色,往这边瞧了瞧。
袭岩即刻紧绷起来,萧羽寒只摇头,仍坐着不动。
又过了好一阵子,红彤彤的日头终于由天顶滑到西边地平线上,萧羽寒才吩咐起程。
一行人便又忙活起来,充了水,重新打点了东西,与那群人到了别,又沿着大路往西南去了。
本朝虽然分为七府,每府自该是有自己的府主,然京都晔帝城所在的都府其实是没有府主的。母帝既是本朝的帝王,也兼着都府府主的职责。是以方才萧羽寒说他们自晔帝城出城,之前袭岩又唤了他一声“公子”,那两位老者才疑心他是帝公子,袭岩也想到这一层才紧绷起来。
这些,傅青俱是不知道的。
他本来是随母亲住在距西叶城不远的小山上,仅靠母亲做些雕石珠、簪花的伙计,一路活到这么大。从小到大只听说了有七府,而宛平府有府主,七府府主之上还有母帝,却想不到七府之一的府主便是母帝。
所以虽然有之前的那些事情,他也只当萧羽寒是“都府府主”的公子罢了。
真不知他这认知若是叫锦棠知道了,那女子是会笑死还是会气死。
他们沿着大路往前走,隔着广阔草地,便觉得太阳好像与他们同行,只不过他们怎么走都是在地面上,太阳却是慢慢地落下去了。
日头落得虽慢,也终有完全隐没的时候。
天色暗了下来,却并没有全黑,只由太阳落下去的方向朝别处散出微橙的颜色,慢慢淡成了灰蒙蒙的白,再往东更像晕染般模模糊糊地濡成了灰色,一直到最后濡成稍蓝的灰黑。
萧羽寒在马背上,坐得端正,拉着缰绳的手也握得死紧,握得关节竟都泛了青白色。
袭岩这厢看着他这副模样忧心,那厢又要盯着傅青,自是辛苦不堪,这会儿却又不能劝萧羽寒早早地停脚歇下,只得两边分神,好容易熬到了天色全黑。
草里多虫蛇,他们便在大路中央宿下。
傅青瞧着十五个人变戏法似的设下地桩将马拴了,在路中间扎起三间油布棚顶的矮蓬来。再想想自己从前与母亲在山上修补茅顶都那般劳心费力,只叹士族真真是什么花样都耍得。
一时萧羽寒进了单帐歇着,袭岩携傅青进去又送了吃食,他却只道没胃口,一口也不动。
袭岩皱了眉,却说不出话来。闷了半晌,把食粮都收了。
“公子挨饿,我们便都陪着。”
他说得豪爽,傅青却在肚里叫苦连天。
白天热得难受,便是饿了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全等着太阳落了山,稍凉快些了再祭祭五脏庙,现下袭岩这一句话撂下,竟然是要教他饿到明日没胃口的时候去了。
袭岩也不管这些,见萧羽寒不应声,便拉了傅青出去。
“公子早些休息吧。”
三间矮蓬,萧羽寒独居了一间,十五个仆役挤在了一间,傅青跟着袭岩睡在一间里。
他清晨起得早,白日里折腾了一趟,又在大太阳下晒了一下午,自是已经疲乏得不行,虽然地上的铺盖薄,也还是挨着枕头便入梦了。
朦朦胧胧不知睡了多久,听见袭岩唤他,迷迷茫茫睁了眼,看见袭岩穿戴得整齐了正提着剑瞪他。起初他还当自己睡得久了,但瞄瞄外头的天色竟然还是全黑的,不禁又在腹内抱怨起来。
不教人吃饭便罢了,怎么还不教人睡觉?
“别睡了,公子叫你。”
袭岩一催再催,他才拖拖拉拉起身穿了衣裳,踩着那双马靴跟着袭岩往萧羽寒住着的蓬里去。方出了他睡的这一间,一抬头看见那十五个仆役早在外头站得整整齐齐,莫名的突然之间精神起来。
进了蓬,瞧见萧羽寒竟然都衣衫整齐,连头发丝都不曾乱,他心下便明白,他睡着的时候,这一位只怕是一直不曾睡下。再想想白日里袭岩的模样,还有那马鞍上的软垫,也就猜到了大概。
他刚欲开口说些母亲曾经提过的处置骑马磨伤的法子,萧羽寒却把他的话顶了回去。
“你会下棋么?”
他这一问,傅青便又窝火起来,直把要说的话全咽了——整夜的不睡,又要拖着别人与他下棋,即是士族也不能这般吧?
于是只点头应了一个“会”。
不多久,有人拿了棋盘与棋子进来,在棚里摆开。
执着子,萧羽寒又问:“你下棋,也是你娘教的?”
这显然是想起白日里“青玫红蕉”的事情来。
“青玫红蕉”,其实是士族中的一件旧闻丑事化来的典。
本朝俗例,女子成年佩红玫,男子成年佩青蕉。上代金安府主初继府印的时候,为了不教自己相差十数岁的胞妹有机会抢了府主的位置去,便令其自幼着男装,对外也只宣称那是个弟弟。那一位妹妹十三岁时,按例行了男子成人礼。不多久,女扮男装一事败露了。等到她十五岁上,金安府自是不肯再给她另行一次女子成人礼。而她十五岁生日这天,却有人送了一枚青玫、一枚红蕉,以讽金安府主这一出混沌颠倒。
后来,此事从民间渐渐传开去,金安府主为保全脸面,下了死令不准人再提及。如此,这事就算是在民间断了消息,可上层的士族却视之为百年难得一见的笑话,彼此之间还稍有通传。
锦棠因为这个疑起傅青的身份,也不是没有道理。
想到这事,傅青便又觉气闷,点了头道:“读书识字,抚琴作画,弈棋驭马,都是我娘教与我的,我可从来不知道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忌讳。我们母子自来就住在西叶城边上,从来也不是什么士族……既便是,也断没有这样就将我当了歹人的道理。”
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锦棠为什么就非把他这么扣住了。
萧羽寒却没有直接接他的话茬,只问:“你跟你娘是住在西叶城边的?”
“就在城外的山包上。只是现在我娘过世,我又出来,家里已经没人了。”
萧羽寒微笑,道:“白日里你若是跟锦棠说了这些,大概就没有这些事了。”
傅青这才想起来,他那时只顾着气恼,竟忘了若是他能说出从前的住处来,自然还能有附近的邻居帮他做个证,他也就不用被袭岩这么盯上一整日。
只是……
“现在想说也来不及了。”
“那倒未必。”
说着,萧羽寒教袭岩招了个锦家的杂使进来,让傅青把从前所住的地方细细写了,叫杂使连夜带了信送回锦家去。
“我们走得慢,入临池之前,他就该能带着回信追过来。你就再在我身边委屈几日。”
如此说完,不等傅青有空说些感激的话,萧羽寒落下手中的白子,自棋盘上提起一大片的黑子来。
“该你了。”
萧羽寒这一番动作,自是教傅青觉得受了他天大的恩惠一般。傅青于是提了精神专注于棋盘之上。奈何终究是白日里捱了整天的车马劳顿,不出五盘,竟然就在萧羽寒眼前打起瞌睡来。
一时惊醒,见萧羽寒正静静瞧着他,守在一边的袭岩脸上尽是责备之色,傅青即刻面红耳赤,尴尬至极。
萧羽寒倒是没恼。他也知道这大半夜拉着人与他对弈并不是什么说得出道理的事,白日里车马劳顿更是他一并捱过的,于是把手中的棋子搁了,道:“都去睡吧,我也躺一会儿。”
傅青当然乐得马上回去钻被窝,袭岩听了这话也说不出旁的来,于是给萧羽寒打点齐备,亦自回蓬里去歇下。
这一睡,便径直睡到日上三竿。
匆匆用过早饭,一行人收了篷布,又复上马向西南。
行出不远,路面上居然渐渐热闹起来。尽是女子携奴仆赶着红顶的马车并货斗沿大路朝西南去,料想该是自宛平城又或西叶城连夜送货欲往临池的车队被他们赶上了。
车辆极多,萧羽寒自赶上他们开始计数,数出三十余辆居然还不曾看到黑顶的头车的影子,于是一笑,转头朝傅青道:“前日西叶城有船队归航?”
略思量片刻,傅青点头,道:“约莫半月前,西叶城有船队靠岸,听说是姓白。”
那几日他尚在西叶城,同样是要寻杂工活计,见有船队在码头卸货便上前询问。恰巧那日在码头核帐的是个华服男子,本以为同为男子更好说话,却不料那人只跟他说“你既是平民,还是早点离开西叶城的好,否则等过几日我家姐姐来了,见你生得这个样子,肯定要不择手段找人把你圈回家来”。他这才离了西叶城,往宛平城寻活计去。
因华服男子并不多出门抛头露面,那人一番话对傅青也算有恩,傅青故而记得十分清楚。
他只是不知道,那华服男子是煦宁府白家的少爷白飞宇,而白飞宇口中的姐姐自然就是白家的当家白飞虹。
那几日白飞虹正在自煦宁府往西叶城迎接船队的路上,确实该是再过几日就入西叶城。但又逢煦宁府公子被宣入京问罪,她也就中途改道去了都府,并未真的到西叶城。
这是后话,且抛开不提。
只说萧羽寒听见“姓白”两字,又自微笑。袭岩却面露担忧之色,道:“既然是白家,我们是否绕路?”
旁人或许并不认得萧羽寒,但白飞虹、白飞宇姐弟入都府见他早不止一次两次,虽说白家也算是本朝支柱之家,终究还算不上“心腹”。萧羽寒此次离京若被他们知晓,难免会留后患。
这一条萧羽寒也想得到,可仍是微笑摇头,道:“白飞虹入都府,心思都拴在君皓身上,自然顾不及船队。白飞宇绝然没有舍煦宁一路不顾,反倒来督运临池乃至衍州这一路的道理。我们碰不上他的。”
他既如此说,袭岩也就放宽了心,再不提绕路的事情,策马前行。
马自然要比车的脚程快些,萧羽寒一行在路上也不曾停马歇息,到了将入夜时便远远看见那离地丈许高的商栈招牌。上书“折枝”两个大字。
待走到近前,才发现白家车队那黑顶的头车竟然就停在商栈门前。三位妇人正喝斥着数个仆佣,教他们将货物都搬入商栈内,再将车子赶入偏院去卸辕喂马。
白家的车马人口都极多,载来的货物亦数量惊人,萧羽寒等人落马进入商栈内,只觉得嘈杂之声冲天,整个商栈仿佛成了街市一般。
再细看,商栈内其实并非仅有白家人,更有大约是从临池城过来取货的商贾。他们与一名宽袍萝袖、长裙曳地的女子交涉后,便在大堂中临时围出的帐桌处结算了银钱,再差人去点出货物,装车离开。
商栈之内交易银钱货物本是常事,偶尔还有直接以物易物的状况。但傅青却是初次瞧见这等场面,便不自觉多回头看了两眼。
大堂中女子极多,皆是左右伴着两三个少女又或身体健壮的妇人,指挥着难以计数的家奴进进出出,这些女子尽在三言两语之间便说定数以千万计的银钱交易,偶有彼此之间熟识的,还会退至角落谈天说地,闲话家常。
她们与傅青自小到大常见的平民家女子截然不同,现下所见的更不是他所厌恶的所谓“士家女子”的模样,傅青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
却在这个功夫,袭岩自身后踢他一脚,道:“别左顾右盼,当心惹祸。”
傅青连忙收回目光,老老实实跟着萧羽寒往楼上的宿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