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拾涧上花泪》姚小青

5、雪巍崩，神煌出

　　寒北冬日的夜里，冷风呼啸如雷，硕硕冰雪扫下屋檐，“啪嗒啪嗒”敲落一方天地，在凄厉难眠的风声里回响。
　　望门城中，一袭凉衣入巷，悄悄走近里巷的墙落。
　　“好饿……”小乞丐抬起头，看见那白衣的姐姐站在他的上方看他。
　　“我好饿……”他伸出手抓住她裙的一角虚握着，因为手指被冻得疼痛无比，连弯曲都无法做到。
　　水谷鱼握上他冰冷的手说道:“姐姐带你去吃东西。”
　　“谢谢姐姐……”男孩听了欣喜道，眼中落下了泪，滴在水谷鱼的手上。
　　当水谷鱼再次看向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面带着微笑死去了。
　　他全身冰冷，只有那滴热泪的余温还淌在水谷鱼的手上，烧灼着她的心。
　　“神姬，”萧然站在她身后，身穿云骥绿服，秀挺的山眉一皱，深邃晦蓝的眼睛望着她失落的背影，“神姬可都看清楚了？”
　　水谷鱼轻吸一口气，看着男孩死去的表情。冰雪半尺深，他的身上没有一件宽厚的衣服，就那么僵硬地蜷缩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美好。她感叹道:“望门城繁荣夜市相呼千载，我仍记得那年红烛高岁，满街遥挂的长灯，才两百年……萧然，你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
　　“二长老为夺权，不断削弱打压反对他的门庭贵族，他只顾征战不理民事，当初习城族长立下的千万民心都快消失殆尽……”身后萧然的声音渐渐响起，似乎是酝酿了很久，“大长老知道你一直在等你的哥哥，不肯当这个族长，可是你忍心在水谷氏的领地上，每天这样死去的孩子越来越多吗？”
　　“你今天话有点多。”水谷鱼说道，转过身一拂袖，走去二三米停驻在巷口，抬起头望着黑夜。
　　咻咻的风雪落在她的脸上。
　　“我会成为一个好族长，等哥哥回来的时候，把完完整整的水谷交给他。”
　　夜尽天明，城中鸟鸣娟娟。微暖的光照耀在莹黄的枝叶间，透过叶的枯洞射落下雪白的地。冰雪消融，连浑浊的护城河也泛起清波，推开泥泞的尘土，盼望来年风光好。
　　晨谷三千九百年，八月，二十一日。这天是水谷鱼三百岁诞辰，也是她接任氏族族长之位的日子。水谷青云亲写邀帖应请八荒大族参临授位典礼。
　　帖送八荒，应邀前来的只有中原纪离氏和南方月星氏，一向交好的要嘉氏都无人前来观临。资历浅薄的水谷鱼成了水谷内部贵族们的笑柄，除了拥护她的大长老水谷青云和三长老水谷岚，无人服气她坐族长的位子。
　　凝簧庄严的大殿上，水谷鱼及四大长老水谷青云、水谷峰、水谷岚、水谷秋水站在堂上，其余水谷本家的水谷姓贵族站立两边。堂下的一众宾客则是水谷编下的外姓部族，有善于骑射的白鹊氏，英勇热情的洁贺氏，熟谙耕种之道的卧田氏等十六个部族。
　　殿外宾客相约而至。为首一众外宾乃是纪离氏族长纪离萍和她的夫君盏慕尹及五六人的随从。
　　远古时期的纪离是六合八荒的主宰神女沐的部众，曾是八荒的第一氏族，族中世代由女子掌权。据史册记载，从一代神女纪离枫开始，每四千年的神女之力都传承在纪离子孙身上，八荒之人无不羡慕，这厚待也许是出于神女沐对纪离的信任。
　　大约是四千九百年前，新一任的神女却降生在覃山的村庄，一个普通的氏族覃山氏横空出世，震惊天下。那继承神力的神女覃山芜长大后一路好运，不仅成为八荒尊崇的神女芜，更是嫁给了雾山神君紫仙君，恨羡天下女子捶首扬泣。
　　至于纪离氏由此衰落，远离八荒争艳，隐居于山水之间。
　　今日，是纪离氏四千多年来第一次出山，给足了水谷氏面子。
　　虽是如此，但纪离氏早已被世人淡忘，那月星氏更是毫无名气的小族，水谷众部下皆面面相觑，心中感叹水谷未来的命运。
　　水谷习城在世时，水谷是八荒不可动摇的第一氏族，就算是一个小小的丰收祭典，他乡神族贵族都会蜂拥着前来参礼。可如今呢，如此重要的继位典礼都不能受到天下的瞩目。水谷名威已失，为什么水谷青云还偏要遵循古制推这个无能的嫡系神姬上位呢？
　　“纪离氏送上西山霞光流屏两对，洪渊芳华香一株，金四百万。”纪离萍身后的随从高喊着嗓子说道，一下惊醒了满殿宾客，纷纷瞪大了双眼。
　　“我没听错吧，洪渊？那可是神之领域，那什么芳华香可是神物？”
　　“是呀，我也听到了！西山的东西已经不得了了，竟然还有洪渊的宝物！”
　　一边的洁贺氏将领洁贺锋粗声一叹，声大如牛，毫不掩饰道:“四百万金！好大手笔！这可以支援我们的联合军队一百年的粮草。”
　　卧田氏族长卧田海斜了他一眼，道:“需要这干什么？每年的军粮不都是我卧田氏供给的。”
　　水谷青云拉着水谷鱼走到纪离氏夫妇面前，一颔首谢道:“承此大礼，水谷感激不尽。”
　　水谷鱼也向他们颔首示以微笑。纪离萍与盏慕尹回了一首，方寸有矩，真为谦谦有礼的一对璧人。
　　纪离萍说道:“你我两家的先辈都是天神贵胄，水谷祖先是雨神的部下，纪离祖先是神女沐的部下，两方氏族虽然相隔千里但交好也有四万年，这传袭下来的好渊源是割不断的。”
　　堂下宾客细碎有声，交头接耳。
　　“纪离怎么来打交情了？以前也没见他们与我们要好。”
　　“你说纪离这次出山是不是要重新振威了？毕竟现在百族争流，谁都想做这天下霸主。”
　　“今年可是晨谷年第三千九百个年头了，新一任的神女就快出世了，你说新的神女会不会又是纪离来的，搞不好他们是真的出来先耍耍威风，等百年后逐鹿天下。”
　　“神女戒律，禁贪，禁争，禁私利，你看看那覃山芜的下场，就算这次是纪离氏的女人得了神女之力，她们也不能违背神女沐定下的守护八荒秩序的使命。”
　　一个小女童从纪离萍身后钻出来，拉着纪离萍的手委屈地说道:“娘亲，他们说我们坏话。”说完，她指向那群说话的宾客。
　　那些宾客扭头尴尬地散去。殿上的声音本就熙熙攘攘此起彼伏，他们说话又极其小声，不料竟被这女娃听见。
　　纪离萍捂上了女儿的嘴说道:“无忧，乖乖的别闹，不然回去就罚你倒挂杨柳树。”纪离萍讪笑了几下，看向水谷青云和水谷鱼，“失礼了，这是我的女儿纪离无忧。”
　　水谷鱼望向了这个女孩，看到她一双清澈亮洁的眸眼，七八根小辫梳在脑后，肌肤如瓷器光洁，着实是个可爱的嫩娃娃。
　　她缓缓念道:“纪离无忧，凡尘扰我，皆化泡影，无忧无忧，真是个好名字。”
　　纪离萍笑着回道:“哈哈哈，是我夫君取的名。”
　　盏慕尹听了颊间一红，竟是个易羞可爱的男子，相比之下，纪离萍却爽快得多。
　　此时月星氏的族长也走上了前头。一身浅棕瘦袍，长发竖起一绸，散在脑后。面容清秀端庄，是个年轻的少年郎。
　　月星司朝他们一拜，说道:“月星司恭喜神姬寿诞喜乐无边，福绵万年。”
　　水谷鱼对他弯身点额道了谢。水谷青云拉着水谷鱼走往堂上，说道:“都入座吧，大家先休息一番，看看歌舞。”
　　门外莺莺燕燕的舞姬簇拥着进来，腰细如素的美人婀娜地晃动起舞姿。
　　纪离无忧目不转睛的看着，惊叹道:“从前我一直以为天下只有我们纪离的子民，天地只有我们纪离的山那么大，这次多亏了爹爹说服娘亲带我出来，不然我还不知道原来路途可以这么遥远，闻乐可以这么千变万化！”
　　水谷鱼有趣地看着纪离无忧，微笑道:“天地之大，远远不止如此。你我都是居住在八荒的神族，还有人族和妖族一同生存。八荒之外还有荒外，荒外之外还有海外，穷极无边。”
　　纪离无忧:“哇，那我们住的八荒是哪八荒？”
　　水谷鱼:“八荒乃北方、北极的雪巍山、东方、东极的瑶海、南方、西方、西极的崩晦涯，还有你们纪离所在的中原地区。”
　　纪离无忧张大了嘴巴，眼睛吃惊状，抱着纪离萍的胳膊说道:“娘亲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无忧都五十岁了，到现在才知道天下有这么多好地方！”
　　“等你再长大一点我自然会告诉你。”纪离萍说道，转而对水谷鱼笑道，“哈哈哈，神姬见笑了，无忧自小便这么多话。”
　　水谷鱼摇了摇头，说道:“我见无忧十分可爱，送件礼物给她吧。”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精致玲珑的青竹短笔，交给一边的侍女。
　　侍女递给了纪离无忧。纪离无忧仔细瞧了瞧笔后将笔收进了怀里，脸上欣笑道:“鱼姐姐送我的东西肯定是极好的，无忧会好好珍视。”
　　这时门外走进一对父子，宾客惊起四座，纷纷张目望去。
　　原来是许久不见的大将军亓辉和他的独子亓小暖。
　　“是亓将军来了！”
　　“亓将军！”
　　“亓将军好。”
　　有几个曾经是亓辉的下属站了起来向他行礼。
　　“大家客气了，可别再叫我将军了，现在我只是个管理闲事的主簿。”亓辉边说着，边走向客座。
　　而亓小暖则拉着父亲亓辉的衣带一角，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几位老者长辈看着曾经的天才少年亓小暖叹息地摇了摇头。
　　坐于正堂的水谷峰眸情凌厉地盯着亓小暖，鼻中哼出一丝愠气，说道:“亓主簿近来可好？小暖竟这么大了，本将军许久没见到了。”
　　众人听到水谷峰的言语后，皆面面相觑。两百年前亓辉卸任六军统领，大将军的位子就由二长老水谷峰坐了。那时亓小暖经历重疾，病虽好了，脑子却坏了，失去心智如孩童一般。
　　水谷青云斜睨了水谷峰一眼，随即说道:“亓将军请入座。”
　　亓辉坐了下来，亓小暖却跑到了水谷凌音的身后，拽着她裙的一角安静地站着。
　　“要嘉氏使者到访——”
　　门外传来一声高呼，紧接着一行八人的队伍进入大殿，七人手边抬着大小箱子十几个，为首一位使者振振有声喊道:
　　“要嘉氏恭贺神姬寿诞乐福齐天，送上往生河凤凰槃珠一串，西山铜骨坠两对，古神诰文籍三百册，和瑶海珍藏万年兵器一把。祝愿神姬心想事成，年年有佳期。”
　　满堂惊叹:“要嘉氏真大手笔！”
　　要嘉氏的祖先乃是远古风神的部下，在八荒的实力一直居于第二。在这两百年间，要嘉氏四处征战，几乎整个东方大地都被要嘉氏的铁骑震怕了，大半的民族氏地已向要嘉称主。
　　而这一切的战绩都归功于要嘉氏的二公子要嘉誉珀和他所带领的强大的雷神部。
　　水谷鱼想起了那白衣翩袂的要嘉续，如果不是两百多年前瑶海的事故让他受了重伤，他现在该是何等的风姿灼灼，耀眼天下，哪里轮得到要嘉誉珀。
　　水谷鱼向那使者说:“你回去后，替我谢谢舅舅。”
　　使者回道:“神姬，这些礼物都是由我们大公子亲自挑选，他说等到他伤完全好了，送您的结亲聘礼会是这里的百倍。”
　　水谷众部齐齐看向水谷鱼，她的脸上有着微不可察的红晕，还不足以被众人瞧出来。他们本是极不支持这个无能的神姬上任族长，想在典礼之时发难于她，众排却之，现在听到这使者说的话，不由得多深思了几分。
　　要是有了要嘉氏的帮助，水谷氏重回辉煌之日可待！
　　水谷峰的手在暗处不觉得握紧了几分，他忘了水谷鱼身后还有要嘉氏这个靠山。要嘉明本就是她的亲舅舅，现在连他的儿子要嘉续也要成为她的夫君，如果今日再不动手，等水谷鱼势力坐大可就来不及了。
　　“请使者代老夫向续公子问好。”水谷青云面露慈目，朗笑了几声。水谷鱼吃惊地看了他几眼，她也是好久没见过青云长老这样释情地笑了。
　　一阵寒暄歌舞后，已是日上中天。满堂宾客移驾授礼的神台，在众族的见证下，让这位年轻的神姬成为水谷的族长。
　　放眼辽阔的土地上，搭建着一座宽大的神台。神台顶端矗立雨神神像。神像由皎皎白玉塑身，工匠手艺超绝，似天然雕饰而成。雨神玉体亭亭而立，面容肃穆，凝气而庄严。
　　“神姬迎舞，恭谢雨神——”
　　水谷鱼一人上台，台上立着四面纯镜。
　　一曲古琴奏响。她背影鸾动，一对娥粉轻帕甩出袖间，一双婵眸流光飞盼，双足如仙兔，身绸如婀花，在这四镜对光摇影的神台之上，扬歌独舞。
　　北方的风飒飒地吹，微弱的日光忽明忽暗。隐隐间，极北的天上闪烁万颗晶亮的光芒。
　　水谷鱼正在跳着舞，心中突然感到不安，额头与手心冒出涔涔汗水。
　　舞罢，水谷青云登上神台，准备授洗水谷鱼。
　　“慢着，”水谷峰站在各长老和各部族头领之前，说道，“水谷族规，族长只能由嫡选出，可现今我水谷内忧外患，上月瘝族又去水谷管辖的游族滋扰，险些占领了那四百里的土地。如果一个灵力低微的女人都能成为水谷的族长，那不是何人都敢欺我水谷了吗？”他盯着水谷鱼，语气轻蔑非常，“水谷鱼，你坐得了这个位子吗！”
　　身后众族附和道:
　　“水谷鱼无德无能，身娇肉贵，水谷江山何以挑之？”
　　“我们不服！我们不服！”
　　“二叔怎么拆小鱼的台，太不道义了！”水谷凌音暗暗地抱怨了一句。
　　亓小暖在她身后，不经意地拉了拉她的裙子。水谷凌音转过头来看他，见他一双无辜的小鹿眼直直地盯着她。
　　“阿音。”亓小暖暖暖地唤了一声，舔着嘴笑着。
　　“哎。”水谷凌音叹了一口，看着亓小暖抓在自己裙子上的那只手摇了摇头，又转去看水谷峰。
　　“谁说她没有这个能力？”水谷青云白须拖地，一副威严的老者神态，握着水谷鱼的手说道，“鱼儿，今日你要当着他们的面，筑起重天方柱，一举震服天下！”
　　“是。”水谷鱼应下，刚一落口便一足飞登，在眨眼之间出现在神台左方五十米的断柱边。
　　她的身边，就是那两百年前失去水谷习城灵力支撑而一夜倒塌的重天方柱。
　　纪离萍大赞一声道:“好身法！”
　　水谷鱼右手聚灵而起，充沛的灵力在掌中碰击。她缓缓将灵力推入断柱口，左手从右臂按下直推到右掌，双手并推，源源不断的光束从掌中飞出，注入重天方柱。
　　只见重天方柱断块重塑，文理重现，才一会便回复到两百年前高大挺拔的形态。
　　“你们祖孙俩竟然骗了我这么久。”水谷峰吐出不快，一双琉璃眼晦潮汹涌深藏杀机，“竟然防我至此。”
　　“原来她这么厉害？”
　　“那她以前都是装的？”
　　“有什么了不起，她怎么能跟峰长老比！”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水谷鱼，无人发现极北之地的天空上——晶光猛烈如爆发的海啸！
　　极北，雪巍山下。
　　茫茫雪海，高如危楼，几声轰绝崩坏之声落下山去，传入山下村民的耳里。
　　正在哺乳的妇人在檐下抬头看去，双眼瞳孔惊吓皱缩，急忙抱着婴儿躲进了屋里。
　　“雪巍山崩了——”
　　屋外传来人们的呼叫，男人女人全是可怕的叫喊声。她怀抱着婴儿藏在角落，孩子脸上露出委屈和害怕。
　　“别怕，娘会保护你。”
　　只瞬息，巨大的声响掉落下来，好似天塌的声音。
　　整个村落被万雪冲破，所有人和家畜被厚厚掩埋，一处生气也无遗留。
　　“嘎——”一只巨大的红色煌鸟从雪山上飞下，在雪白的废墟上掠过，带过一声哀伤长绵的嘶叫。
　　而此时水谷鱼快要筑成重天方柱，却莫名心脉受创，连吐了几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重天方柱断垣处生生截断，跟着柱身一起破碎，砸落四处。
　　水谷青云:“鱼儿，这是怎么了？”
　　“我刚刚，我刚刚感受到哥哥的气息！”她趴在地上激动地说道，猛烈地又咳出一口血，“青云长老，可是就那么一会儿，哥哥的气息又没有了......”她失仪地在众人面前哭了起来。
　　“不许哭，你是水谷未来的族长！”
　　“我不要做族长，我只要哥哥回来！”水谷鱼发出嘤嘤的呜咽声，两百年来日日夜夜的等待此刻如洪流一般控制不住地倾泻下来。
　　纪离萍远远看着都双眉相蹙，为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