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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谷习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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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逾十月。
阳光射落屋檐,撒下万般金光,照在粉嫩如婴的桃花树上。
水谷鱼坐在树下,手拈着一朵四色莲花,哼着自创的小调:“许愿花啊,许愿花,快让小鱼的哥哥回家家,桃花香面气芳华,哥哥和小鱼笑哈哈。”
一只挂着几根红毛的煌鸟从树上飞落,停在水谷鱼的腿上,“嘎嘎”叫了一声,然后歪着头看着她。
“小煌,你要跟我一起等哥哥回来吗?”
“嘎嘎。”
覃山,天边鱼肚红染,一缕曦光射落窗台。
案上一纸书信,隽丽的笔锋盘在纸上,疾疾顿挫,情跃字间。
落款处,一个坚毅的“雪”字映入覃山绿的眼中,她将书信紧捏在手里,飞步追出门去。
“姐姐!”
她脚力惊人,追出五里的村外,叫住了正要远行的覃山雪。
“我要走了。”覃山雪向她挥着手,面上带着浅浅的笑。
“姐姐,你要去哪儿?”覃山绿语气淡淡地问道,哽咽的情绪掐在喉中,不让它发出。
覃山雪走了过去,抱住了她,感受到她小小的身体不停地在颤抖,心中不忍,却仍是说道:“姑姑背弃了天下,背弃了紫仙君,她爱自由,爱追逐她心爱的男人,她的爱便是爱,恨就是恨,你知道吗?我也多想和她一样,遇上一个可以让我抛弃所有的男人,只追着他的脚步,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什么意思?”覃山绿紧握着拳头,手中的信已被她捏得破碎。
“现在我遇见了,我要走了,绿儿。”
覃山雪留下这话渐渐地远走,覃山绿看着姐姐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那一抹红衣在自己朦胧的眼眶中消散,她眼里的一滴热泪倏地涌下,“爱便是爱,恨就是恨......”
“姐姐......我恨你。”
覃山之战后,水谷习城大推休养生息之政,携神鸟不周,独闯天地瑰巍之境,世人久未见其影。
逾年,南方薛宁氏族率领雄兵吞并大族越堂氏,一跃成为八荒第三大氏族。
又过二年,东方瑶海海水涨起万丈,淹没瑶海宫殿,民间传闻瑶海宫的主人要嘉续在此难中葬身大海。
而辞去族长之位的覃山雪,还在继续追寻着她的英雄。
春水撩去月凉秋,冬枝折折儿鸣夏。
不知是几个年头,不知经历多少风花雪雨,那个执着的红衣女子终于追上了心爱人的脚步。
漫天的晚霞,蝴蝶飞绕山谷间,蓝衣的他站在山前,正好对上她的双眼。
蝶儿盘旋在他们身边,山中如春旖旎,花儿的香气沁入鼻中,微烫的霞光将她的脸烧红,他不禁地笑出声。
“你也来看晚霞吗?”水谷习城对她笑着,转身再次望向天边落山的红日。
覃山雪走到他的身旁,目视着眼前慢慢蒙灰的天空,说道:“嗯,我来看那个正在看晚霞的人,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看星星哩!”
黑幕临空,天上波云轻盈如水,璀蓝的星光似流萤闪烁。
他们坐在山顶,看着万象景色。
当黑夜褪去华服,白昼伏出,天边红日探出微光,他转头发现安睡的她,侧脸靠着他的肩。
中原,落叶山。
蒙昽的烟雾晕绕,男子隐在雾中,披头散发。那背影孤绝遗世,他静立林中,从喉中低低发出一阵哀声,吼声沉散大地,绵延八方。
霎时山林微摇,地裂石开。树上鸟儿惊起无数,发出“啾啾”的尖锐声四处奔逃。
一个紫衣少年闪落,半跪在他的身后。
男子停止了低吼,坚硬的双拳紧握。他淡淡出口,话中戚狠可怕:“三日之内,夺下鬼山城。”
城头枯芳刚落,又逢阴雨夜。
七百里鬼山城,黑雨倾覆,烁烁雷声响彻天上。
他一身黑袍,隐藏在乌黑的夜中,背后交闪的雷电照亮他的面容。缭乱的黑发狂卷在风中,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不见一丝狼狈。
“我要天下人知道,谁才是这乱世的英雄,”他望着下方俯首的一万四千名鬼山族人,对身旁的紫衣少年周魅说道,“灭城。”
鬼山氏族长眼中满是悔恨跟愤怒,临死前大骂道:“丰水监,就算你此战名扬了天下,天下也不会认你这种卑鄙小人!”
话应刚落,鬼山族长的头颅被砍飞了出去,血沿着一地飞撒。
只一夜,城内血流成河,鲜血溶成的六流甚至流向了城外。
天渐微明,城内竟飘来一片桃花瓣,从他的侧脸吹过,他的目光被它吸引,随着它飘向远处,看向更远的地方。
风摇枝枝颤,零落桃花散。一片娇红瓣,落在水谷鱼的头上。
她手托着腮,呆坐在树下,手指摆弄着地上的花儿。
她不停地对着花儿吹气,在她的呼吸之间,那花儿盛开又焉萎,焉萎然盛开。
六年,水谷习城离开北幽城已经六年。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脸上超脱世外的不羁和洒脱。
那一天,她知道哥哥战败了,输给了一个氏族的族长。他却一点也不在意,依旧笑面春风。
那时,他不知用什么方法得来了紫仙君的仙物四色莲。四色莲被世人又称为许愿花,传说这花是紫仙君为了复活覃山芜而历经三千多年所植。
水谷习城把许愿花给了她,说要远行,游遍天地。
“哥哥,你何时才能回来见见小鱼。”
她失了兴趣,放下那花,身子仰躺在草堆上,抬手向着天空。
几束微光透过指缝照入她的眼里。天空之上,云间藏雨几许,坠向大地,霎时变成丝丝绵雨,落下凤华殿。
她张嘴饮着那雨的甜味,失意地睡去。
梦里,她见到蓝衣的哥哥,坐在凤小溪边。
水谷习城在溪里浣着长发,而她伏在地上看他:“哥哥,你是这天上地上最最最好看的男人!”
“你续哥哥才是好看,等你长大我就把你许给他。”
水谷鱼红了脸,把脸埋在地上,双脚蹬着地:“小鱼不要续哥哥,小鱼要自己选夫君。”
“哥哥,你会一直陪着小鱼吗?”水谷鱼抬头再次向他看去,他仍在认真地浣着发,好像没有听见她说话。
“哥哥,你会一直陪着小鱼吗?”她再次开口问道,可是仍不见他回应。
她慌乱地挣扎,好像被什么束缚住,眼前一片黑暗。
“小鱼。”一声呼唤飘进她的梦里。
她满头大汗地醒来,衣衫微湿,不知是雨还是汗。
此时凤华殿上雨已停歇。她抬起头,那挺拔如峰的男人站在不远处。飘逸的身形似静淌的河水,在金灿的阳光下,他伸开双臂对她笑着。
“哥哥!”
她跳进了他的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对着他“咯咯”地笑。
水谷习城抚摸着她的头:“我的小鱼,是哥哥在外贪玩了,接下来的一百年哥哥都陪着你好不好!”
“好!好!”水谷鱼搂着他的脖子,欣喜地笑着,却发现他身后站着的红衣女子。
“是神姬吗?小小的真可爱。”
说话的女人面若白雪,额上的青丝绾得姣美玲珑。她目盻流星,眉却带英气。红装素裹,称出一身的窈窕婀娜。
水谷鱼不觉地看惊了,这满殿的桃花似乎只为她一人盛开。
这几年哥哥都与这个女人在一起吗......
水谷鱼沉着一颗心,不再看她,紧紧地抱着水谷习城,不再说话。
她阖上眼,闻着他身上的气息。然而这怀中的温度即降冰点,她慌张地抬头看水谷习城,他的脸庞竟如稀薄的冰雾,她伸手去摸,那雾散去化为无形。
“哥哥!”
千里之外的中原,黑暗幽深的树林中,“覃山雪”一脸邪狂地盯着水谷习城,尖锐的笑声激荡在林间,刺耳非常。她那红袖染血,慢慢地抽出穿过水谷习城胸口的手。
“天下第一的水谷习城,也能被我如此轻易地杀死,哈哈哈——”
“覃山雪”以为他这时已经无力再战便放松了警惕,没想水谷习城提剑一挥,在瞬间将她的左手砍去。
高大的身躯不倒,他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覃山雪”眼中淌出了泪,表情扭曲,又哭又笑:“嘁,哈哈……”
耳边传来水谷习愤怒的质问。
“她在哪里?覃山雪在哪儿?”
“这个女人有什么好。”她右手撕掉伪装的面皮,一张花纹黄斑的脸露了出来。
“你就在这儿流血至死吧。”
她按着断臂跳着健硕的双腿消失在荒林。
水谷习城用剑撑着地,嘴中不断淌出鲜血,一滴,两滴,三滴,落在黑色的土地上,晕开,凝结。
潜伏在角落的黑衣人掷出一根刻纹的铁器在水谷习城的身前,口中默念符文咒语,使得水谷习城的周围都浮现黑色光圈,瞬间包围他的身躯,再须臾,那阵光圈及水谷习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得那铁器在林中“嘶嘶”回响。
“哥哥!”
随着一声呼叫,水谷鱼猛得睁开了眼睛,发现天上仍下着绵绵小雨,雨和汗浸湿了她的衣裳。
“又是梦吗......”
冷风过,满蓬桃枝萧萧吹响。
她抬头凝望,眼前黑幕遮蔽,一大片灰色潮云自极北飘来,瞬间笼罩天空。
一轮皎月冲破云层,高高悬挂。
“月亮......”
桃花片片凋落,根根枝叶变成枯黄模样。瞬息后,桃树弯下了腰,盘根错节的根脉从地底突起,手足狰狞如薄夕的老人。
我要让凤华殿永不见黑暗,我要让这桃花永伴你盛世繁荣。
那天要是黑了,花要是没了怎么办?
......
雨水越盛,弄湿她的头发,顺着她的发滴落下土,“哥哥,你不要小鱼了......”她望着满眼的凄凉,天地间,只剩她孤单一人。
一大批绿衣云骥出现在凤华殿。水谷青云站在人群前喊她:“鱼儿,重天方柱已倒,从今日起,你要为族人的未来成长起来!”
“你们都在骗我......”她低头啜泣,声音低呜。煌鸟飞过枯叶顶,喉中“嘎嘎”凄鸣,红色的羽毛划过风声,在黑夜中如悲歌哀唱。
重天方柱是水谷氏神地矗立的一座神柱,由历代的族长灵力血脉支撑,与之生命相息。其巨大的灵脉张成无形的结界,敌来难入,是守卫水谷氏一族的屏障。
重天方柱倒塌,一夜之间,水谷习城身亡的消息传遍八荒,北方边境大族开始蠢蠢欲动。
三百日后,水谷氏领地爆发大规模内战。
大将军亓辉出征讨伐各叛乱氏族,数月周旋于北方瘝族和杞微族。
水谷殿堂之上,亓小暖代父上朝,少年经世之论震惊朝堂,一时享誉天下美名。
又过半年,亓小暖突染恶疾,二长老水谷峰责令让亓辉重返北幽城。
亓辉蹚门而入,见到独子病榻而枕。水谷峰站立其旁,一双邪魅的琉璃眼暗含深机地看着他。
水谷峰是前任族长与鲛人女诞下的庶子,是水谷习城的二叔,与水谷习城年纪一般,同样是一双美凤眼,他的,却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危意。
“见过峰长老。”亓辉忍下愤怒,心知水谷峰暗下害了小暖。
“年前与亓将军商讨之事,将军可有回心转意。”他的话中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意味,悠关小暖的性命,亓辉夷犹反侧,不知要如何回答。
“峰长老,”亓小暖伸手扯着水谷峰的衣袖,面容被病痛折磨而覆上了一层灰白,眉睫下却清眸依旧,“小暖知道您为何要害我。现在父亲已来,小暖想与峰长老立下一二约誓,希望您可以放过亓氏一族。”
“说来听听。”水谷峰捋捋袖子,移开了亓小暖的手。
“其一,我亓族将一直保持中立,私下绝不拥护嫡出的神姬。其二,我亓小暖自此时起,绝不再显露名言,我会永生,不临朝堂。”
亓辉:“小暖......这不关你的事......”
“我如何信你。”水谷峰挑眉看他。
亓小暖从榻上而起,俯仰跪在水谷峰身前,“明日,小暖会让您见到我的决心。”
水谷峰转过身,挪步出门,“亓辉,若你交出兵权,我就真的信你们。”
凤华殿上,明明是白天,天上却灰蒙得不见光亮。
水谷鱼趴在石桌上,手里拈着那朵四色莲。
“四色莲花,你可许我心愿?”她含着泪轻轻地拔下了一片,念道:“我要哥哥回来......”
黄色的一片被她扯下,一阵激灵的黄光延散八方。须臾后天地未动,落在地上的黄花已化为粉末。
“我要哥哥回来......”她又拔下一片。
那片橙色的花瓣被她捏在指间,瞬间化为泡影。
泪顺着她的眼眶流出。
为什么......为什么没用......
“我要哥哥回来!”她狠狠拔下紫色的那一片,四色莲无声无动,如同一件死物,只有身旁咻咻的冷风在迎合着她。
她崩溃地将四色莲扔在地上:“都是骗人的!哥哥骗我,许愿花也骗我!”
“小鱼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小鱼好想你......”她哭着睡去,想在梦中再见一见那蓝衣的哥哥。
还剩一片四色莲的红色花瓣静静地躺在地上。
不知何时起,那冷风转而为暖,风中洋溢着舒神的芬芳。
是什么香气?
是海吗?
她静静地睡去。岁月凝缩成一幅背景,一角白衣翩落在花边,有人拾起那片红色花枝,插在她的鬓发上,并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傻瓜。”
眼前一片迷蒙,她感觉有人抚摸她的脸。
面前的云雾遮挡着她的视线,她用手拨开,看见一片天高气清的山林,清咛的泉水流淌而下,汇入欢腾的小溪中。
这里是......凤小溪!
她隔着云雾,看见水谷习城坐在溪边。
她很想过去,双脚却被牢牢禁锢。只能在那儿流泪看着。
她看见水谷习城在溪里浣着长发,另一个水谷鱼则伏在地上看他,嘴里说着:“哥哥,你是这天上地上最最最好看的男人!”
水谷习城:“你续哥哥才是好看,等你长大我就把你许给他。”
要嘉续斜躺着坐在树上,听罢后惊觉不已,从树上摔了下来。
水谷鱼红了脸,把脸埋在地上,双脚蹬着地:“小鱼不要续哥哥,小鱼要自己选夫君。”
“哈哈哈......”水谷习城快意地笑着,“到时候就把小鱼捆进花辇,送入续的婚房。”
水谷鱼恼羞地说道:“如果你真的这么对小鱼,小鱼就再也不理哥哥了!”
“好了好了,是哥哥说错话了,”水谷习城哄道,“小鱼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哥哥会永远支持你。”
水谷鱼:“哈哈......”
水谷习城:“哈哈哈......”
要嘉续:“这个笨蛋......”
云雾后的她看着这多年以前凤小溪边的情景,看着哥哥脸上因捉弄自己而展露的笑容,一切就仿佛还在昨天。好想再回到哥哥身边,就算被哥哥捉弄也好。
哥哥......你到底去了哪儿?
鼻间闻到淡淡的桃花香气。
背后有人轻轻地拍她。
她转过身。
白光乍醒——
再次睁眼时,她趴在石桌上,眼底翠意无边。原本枯黄的草叶嫩得出水,再抬眼,满殿桃花盛放,甚至比以前更加娇艳。
桃花活了......
繁茂的枝叶伸展到屋檐之上,花朵粉嫩如婴儿,朵朵绽放在日空下。
她伸手摸到右侧鬓发上的四色莲,取下观望它,红色的花瓣牢牢地生在枝结处,显目的颜色散发着浓浓的生机。
是谁为她戴上……
哥哥......你没死对吗......
她欢喜地将四色莲捧在手心。
小鱼会永远等着你回来的——
风语戚戚,绕桥月下紧,望断了天路。羁怅昼夜夜,两百岁来,世事变,犹记肠。
北方水谷氏,东方要嘉氏,南方薛宁氏,中原各部落,在水谷习城离世两百年后终于开启了真正的割据之争。
荒外的通天海岸,海天一线。海底的水晶宫中居住着远古的海天之神,是神洲大地上最后一个真神。
幽蓝的海底,他一双幽目微微睁开,额前的两缕蜷发在水中游动。他微微启口,话中含着淡淡的哀思:“沐,归一的巨幕已经拉起,你还相信你会赢吗?”
他摸着手中神女沐的战戟,忧郁的神眸痴情地看着戟上的斑锈,“你都不在了,我竟还奢望你的回应......如果你能看见,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