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一】 ...
-
春。
嗯…那个在雪地嚎啕大哭的苦孩子就是我,只是我现在叫乔匪汝,而不叫江凝。
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
那年师父抱着我进屋,便随意取了诗句里的开头二字作了我的名字,我细细琢磨着,或许,师父并不喜欢我,只是我娘长的好看才无奈收下我的吧。
我咬着一根柳条百无聊赖的晒着太阳,春日暖阳融融,舒服地闭上眼,脚丫子晃啊晃,头上的那支步摇也晃啊晃。在十岁生辰那日,师父为我插上这只步摇,然后悲壮,哦,不,严肃地说,“阿汝,此钗乃你母妃所留,是天山脚下珍贵稀有的雪玉所制。你并不是寻常百姓,你是夏国公主。十年前,你们南宫一家受人诬陷,你父皇一心想要坐稳皇位,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南宫全族五百八十三人,无一生还。你母妃原不想让你知晓,只是我却觉得依旧告诉你为好,你若想复仇,便离开这谭山,我给你锦囊妙计,但是你我师徒二人从此再无瓜葛;你若愿忘记你公主的身份,我会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般,护你爱你,保你一生。”
彼时的我依旧只是一个贪吃的孩童,歪着头,狗啃一般的头发架不住金贵的步摇,竟让它滑落下来,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师父,公主是什么,能吃么?”
师父顿时无言的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既是不能吃,那不要也罢。”我颇为认真地说道。
师父湛然一笑,手指戳了过来“死丫头。”
我嬉皮笑脸地蹭了蹭师父的褐衣,粗麻的布料磨的我脸颊发疼,当日我许了三愿,一愿吃得饱不求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只求粗茶淡饭日日不愁;二愿睡得好不求日上三竿,只求日日安好无忧;三愿,阿笙、师父与我此生永不分离。
山际见来烟,竹中窥日落。
并非只有锦衣玉食才是人生之乐,也并非所有的仇恨都需要去报复,我来到世上便要为我自己而活,这也是师父从小教授我的东西。
远远听到脚步声,我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甩开脚丫子跑过去,把稳步走过来的青衫少年撞了个满怀,使劲嗅了嗅,阿笙的衣服有股淡淡的茶香,十分的好闻。他无奈地将我轻轻拉开,“阿汝,下次莫要这样了,我常年习武身子硬,把你撞疼可怎么好。”
我喜笑颜开地靠近他的怀里:“不疼。
拿出手绢擦了擦他额上的薄汗,仔细盯着他瞧,眉目如画,温润儒雅,是了,这是我的阿笙,每日看依旧看不够的阿笙。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手指修长白皙,节骨分明,一点不像习武之人,我握上去,手心有些茧,糙糙的。他冲我一笑,原本清淡俊雅的脸变得生动起来,眼神干净轻柔,薄唇微启,“我们去用膳吧,师父已经做好了。”他的睫毛眨阿眨挠得我心痒痒,不自觉伸手扯了扯,调皮冲他一笑,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回头时,阿笙站在风里,长身玉立,身后桃花飞舞,春光煞是好看,柔柔的照在他身上,似发着光,我努力在脑海搜寻了一遍,终于想起一个词叫——陌上少年。
翩翩陌上少年郎,温如玉,直叫妾身心相许。
我闯进厨房,大声地叫了声师父。
师父转过身,抬手便拍掉我准备拿起肉的手。我嘟了嘟嘴又冲出门净手。再回到餐桌上时阿笙也进了屋。我挪到另一个位置,拍了拍旁边空出来的地方,“阿笙阿笙,今日你坐我旁边可好。”
师父眼睛一瞪,我顿时气势矮了下去。师父作为我的衣食父母,我是从来不敢轻易得罪的,小时候我曾不听话偷偷溜下山,被师父从半山腰拎了回来,罚了两餐的饭,还是阿笙偷偷塞给我两个馒头,我才没有饿死。
阿笙放下剑,走向桌子的另一边,抬眸看见我黯淡无光的脸便又折了回来。我开心的咬着筷子,傻傻地笑了起来,被瞪弯的腰板瞬间又挺直了许多。
师父将最后一个菜端上来,看到我与阿笙的位置,无奈地摇了摇头。
家里只有我们师徒三人,并没有多少规矩,平日为方便夹菜,阿笙坐在我对面,师父坐中间。而今日则是,阿笙与我并排坐,顺序便变成了,师父,我,阿笙。
席间阿笙为我夹了不少菜,我埋头苦吃,美食美人在手,人生无憾矣。
只是,师父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莫是我与阿笙冷落了他,他才不高兴么。我把一块肥腻腻的肉丢到师父碗里,“师父,多吃些肉。”心里却暗喜,我虽爱吃肉,只是这肥肉却是不碰的,给师父吃即有讨好之用又能不浪费粮食,却是极好的。
师父拿起的碗又放下了。
“阿汝。”
“嗯。”头也不抬地继续吃,大度地想,师父,不用谢我的。
“你终归是女孩子,女孩子要矜持。你虽与阿笙一起长大,但现下你已十四岁,姑娘家成日疯疯癫癫,如何嫁的出去。前日里你又气走了一位礼仪师父,我还没有说你……”
我偏过头,正在认真吃饭的阿笙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只是嘴边噙着一丝笑,“阿笙,你会娶我的吧。”
阿笙被呛住了,不停地咳,白玉般的脸有些发红。
我眨巴眨巴眼,认真地继续追问道,“会的吧?”
怎么呛的如此严重,我拍了拍阿笙的背,却发现他的耳朵也染上了红晕。
“会。”阿笙终于回答我。
我又扭头看着正在按着太阳穴的师父,无辜地说,“师父,你看,阿笙说会娶我,我才不会嫁不出去呢。”
“罢了。我也不想多管你们两个,只是尚未成亲,有些事还需注意些,若你们二人皆有意,那过几年便定下来吧。”师父妥协道。
我欢喜地再夹了一块肥肉给师父,“谢谢师父。”
午后春日暖暖。谭山上只听得到鸟兽的叫声,我仰头躺在草地上,不顾新换上的裙子沾上了草渍。天空蓝得如屋后的湖一般,几团白云挂在上头,软塌塌的突兀又和谐。
吸了口气,我的鼻子极为灵敏,是阿笙。他袖襟处沾染的茶香我从不会认错。他在我身旁坐下,我动了动,耍赖般靠在他的膝头,他也是随我。我仰头看着他俊俏的脸,他也正柔柔的看着我。
我不要脸地问,“阿笙,你何时娶我。娶了我,我便可以给你生娃娃,你长的这么俊,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也是随他爹一般的好看。”
阿笙抬手敲了敲我的额头,没有答话。
我换了个姿势,眯上了眼。
梦里桃花满目,那个少年笑意清浅。
唇边似是碰到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听到喃喃一声叹息,“阿汝,快些长大。”
我翻了个身,带着笑,这个梦格外的甜。
醒来再睁开眼时,入目的是镂空雕花的床顶,最为熟悉的是挂在床帘上的铃铛,师父说我小时候没有铃铛便不肯安睡,因此这个铃铛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被安置在这里随时可以取用。
我迷茫地下了床,还有些困倦,不知何时回到了自己房间,记得方才明明是在草地上,而且还做了一个梦。我双颊一红,这梦有些真切,唇边是还有烫人的余温,一时也弄不清到底是真是假。
而那个让我脸红的罪魁祸首现在正端坐在书桌上看书,他听到声响扭过头叮嘱我,“草地湿冷,虽已开春,总还要注意些,莫贪睡,可要着凉了。”我擦擦眼,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手指画着一圈又一圈。
“你…刚刚…”是不是亲了我。
对面之人面带疑惑,我看着他乌发后的发带飘啊飘,莫名烦躁起来。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我去洗洗脸,清醒脑子。”
虽从小一起长大,我早已练就了一身厚脸嘴滑的功力,常常调戏的阿笙脸红发热,只是从来敢说不敢做,我记得刚刚梦里的自己心跳如鼓,期待又羞涩。
不知为何,今日特别易怒,有股不知名的烦躁,似乎一点就燃。我解完手,坐在门外的小石头上,一转身却突然发现身后有一摊血渍,吓得不轻。将裙子撩起来,仔细地瞅了瞅,发现没有看错,顿时懵了。
待师父闻声而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哭的不能自已的我。
“可是饿了?”师父皱眉问道。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都什么时候了,师父还在开我玩笑,只是以后我可能不能再听到师父开的玩笑了,思及此,哭的更厉害了,师父许是从未见过我如此伤心,语气也慌了起来,“阿汝,发生了何事?”
我颤巍巍地指了指身后,哭哭啼啼道,“师父,阿汝以后不能尽孝了,阿汝要去天上找娘亲了。”
阿笙见我许久不回屋,跑出来找我,见状愣了一下,柔声问道,“怎么了?可是摔着了?”上下
打量了一圈,然后眼神停留在我身后的血渍上。
“阿笙,你去山下买些东西。”师父抿了抿唇,“阿汝,你随我来。”
师父用手擦去我的眼泪,认真地对我说道,“阿汝,对不起,是师父太过粗心,你终究是女孩子,有些事情师父做不到如你母亲般细心。”
他拿来一本书,递给我,“阿汝莫哭,你只是长大来葵水了,这是每个姑娘都会经历的。”
我止住了泪,瞪大眼睛看着他,“葵水?”
我十四岁这年,第一次来葵水,却以为是得了绝症,后来茶余饭后被师父来来回回当笑话般说了无数次。
喝了红糖水,揉了揉肚子,也不再涨着难受,阿笙拎着东西回来,放在我的桌上,面色有些尴尬,连带着我也不好意思起来。确实,让他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年去买姑娘用的东西,实在是不妥,而山下那些无良商家的嘴又毒又辣,阿笙必是受了不少调侃。我给他倒了杯水压压惊。
他一直不敢直视我,我从未见过阿笙如此,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好好休息。”他再也受不了我的调笑,匆忙地出去了,急的连剑都没有拿。
我抓起剑跑了出去,“阿笙,你的剑落下了。”
他听到我的喊声转过来,轻轻地呵斥,“莫要动的太厉害,等会儿肚子可又要疼了。”
我心里一暖,糯声应道,“恩。”把玩着他垂下来的袖子,抬头看着他,“快去忙吧。”
“今日我想吃鱼。”
他刮刮我的鼻尖,笑道,“好。”
虽然只有一天,我和阿笙之间有什么变了,我也不知道,只是这变化让我欣喜,心里酥酥麻麻,如春日融雪。似乎是一粒久埋在土里的种子,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