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女》兰萋

12、第十二章

　　我还是回到了这里，一路上，我驭云疾弛，毫无头绪地乱闯，结果，我却回到了这里。慕蟾宫教会我骑马，也传给了我不再晕云的方法，而我最后却凭借这些，离开了他。当我把整个身子沉入冰凉幽静的太湖底，从眼角滑落的两行清流终于随水流逝，不再灼烧我的脸颊。

　　“三太子！”那一如既往的清俊脸旁在看到我的一瞬间，露出了恬淡和煦的笑容，他本在一人执子，自娱自乐，见我进来，竟丢了手中的一枚黑子，站起身来。我本来晦涩的心房被他犹如骄阳面容一照，再也无法可挡，双腿一软，稳稳地跪在了地上。

　　“秋练，这段时日可出去顽皮了。”三太子的言辞里有戏噱的语气，我不敢抬头，仍是跪着。“不曾闯祸吧？”三太子竟然轻笑了起来。我更是诚惶诚恐，只将头伏到他的脚边，盯着他脚上的干净的白韎和木屐，不敢朝别处看去。“三太子，秋练……”还可以回来么？我在心头忐忑不宁之时，却听到耳边一声幽幽的叹息，三太子居然俯身将我扶起，替我将额前的乱发捋到脑后，“回来就好……”

　　“老三，老三，我要进来了。”我一惊，三太子也赶紧抽回自己的手，回头一看，一个身着红色华服的美人，轻靠在墙门上，伸出右手，曲着食指扣扣那朱漆的木门，眼里很有些捉弄。

　　“二姐，你只管进来就是。”三太子，清一下嗓子，回到座位。

　　“我不是怕坏了你的事么？”原来，她就是三太子费尽心思救回来的二公主，二公主朝三太子走去，经过我时，瞄了我一眼，我赶紧低头行礼，二公主见此又是抿嘴轻笑，“老三，你可是一向都待这些丫头们很好的。”

　　“二姐怎么会坏我的事，二姐只会坏自己的终身大事。”三太子像是没听见二公主后一句话，只接了她前一句道。

　　二公主似是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你也想为璨姬那丫头鸣不平吗，也对，她以前本就是你的侍女么？”说着，挑了三太子棋盘另一边的木椅坐了下来。又打量我两眼，随即发话道：“干什么愣着，也不知道与我斟碗茶来？你府上的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后一句，她是对三太子说的。

　　　　斟茶，这才是侍女做的事，可是，我还真是不熟悉这些事物，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三太子出声道：“二姐最喜欢的是鹿苑，你去里间的木柜的第二层里取来，千万别弄错，二姐可是不喝其他的茶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马上进去了，只听见二公主在我身后道：“老三，你就是太温厚了。”

　　“二姐若是也能退个半步，也就没有这许多的事情了。”

　　“哼，我存心的……”

　　“二姐？”

　　“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个什么东海的三太子，嫁过去以后，他整天摆一张冷冰冰的脸，我看了心里就窝火，他不来找我，我倒是省了心，逍遥自在。直到，他和璨姬那个丫头搞在一起……”

　　“二姐，注意你的措辞……”

　　“本来就是搞在一起，敢做还怕别人说。璨姬那个小丫头，天天跟进跟出，一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诚惶诚恐的小媳妇样，好象她抢了我的男人，对不起我一样。还好我不在乎，可都被她那狐媚子的摸样气个半死，我要是在乎，还不被她折磨地吐血，直接超升……”

　　“璨姬，她是过意不去……”

　　“谁要她过意不去，说来也好笑，抢都抢了，还能怎么样，敖丙要她侍寝的时候，她怎么没拿出那分耐心来，和他周旋到底，抵死不从呢？她若真是过不去，何不羞愤自尽，也落个节妇的名头？从她跟了敖丙以后，就一直唯唯诺诺，还撺掇那个敖丙常来我宫中，开什么玩笑，我好不容易才躲他躲得远远的，她现在居然还让他常来宫中给我脸色看。我有什么办法，只有今天泼她一碗茶，明天让她跪着擦地板，敖丙看她可怜惜惜的，自然会去好好疼她，我就乐得清净。”

　　“就算是这样，二姐，你也不能拿生命开玩笑……”我在里间一边烧水，一边窥得三太子起身，在间内慢慢踱步，“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害璨儿流产啊！”

　　“璨儿？你也这么叫她？”二公主轻晒一声，“我没有想过要害她流产，若是她有了孩子，敖丙定是会天天粘在她们身边，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让她流产。我是嫌她怀了孕还跑来我宫中献殷勤，要她回去，她却拼命地说不走，要推她出去，她却那么不当心，肚子刚好撞到珊瑚墙上……我，不是故意的。”

　　“二姐……”三太子转回头来，看着二公主。

　　二公主发现三太子用慰藉的目光看她，随即笑了摇头道：“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老三啊，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说，我要去找柳毅。”

　　“什么？”三太子，不可置信地定睛注视着二公主，“二姐，你开什么玩笑？柳毅可是个凡人……”

　　“凡人怎么了，只要我喜欢，我管他是仙是凡？”三太子和二公主正起争执，我手里捧着茶，也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二公主发现我躲在门口，又朗朗笑道：“你这茶，来得可真是时候，我都要走了，你才来。这丫头，真是没规矩，你不知道府里都有暖杯，里面都有沸水随时可用么？”我一听这话，脸顿时羞得滚烫：“秋练粗鄙，还不熟悉府内的事物，望二公主海涵。”

　　二公主站起身来，整好衣衫，又对我说：“得了，我最烦别人这么说话．我要走了，这茶你就留给你的三太子喝吧。”说罢竟然冲我一挤眼，我却是哭笑不得。

　　三太子此时出声，阻止二公主道：“二姐，你可要三思啊！”

　　“老三，别说三思，万思我都思过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无足轻重，难得遇上一个自己心仪之人，我是说什么也不要错过。倒是你……”二公主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你推掉玉帝定的亲事，让那个老家伙颜面无存，你以为他会轻易放过你，何况……大哥走了以后，我们太湖龙宫就你一个嫡嗣，你可要事事用心啊。”说罢，再也不回头，挪着莲步走了，只留下香风阵阵，引得我思绪翩翩。

　　几月不归，龙宫早已物是人非。以前的好姐妹，青鱼、草鱼她们皆已不见踪迹，眼之所及，全是一些陌生面孔。三太子告诉我，他返回龙宫以后，就将她们几个放归尘世，让她们自行修炼，能否成正果，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出府自行修炼？也就是除了奴籍，是自由身了？这可曾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倘若当初我没有服过三太子赐予的金丹，今天是不是也能自在天地间了呢？思及此，我又不禁暗骂自己忘恩负义，当初，可是自己说愿意为人，三太子才赐自己金丹的。虽然现在，已然有些后悔。

　　曾几何时，我不过是整天围着三太子转来转去的一个傻傻的小婢女，即有痴心，也不敢妄想能慰情于红尘。而现在，回不去了，虽然这里的白梅一如既往地妖艳蔚然，仿佛荏苒时光从未流动。

　　龙宫里的白梅一如既往地妖艳蔚然，而人世间，此刻却是白梅正该零落的时候了吧。

　　我见过，那里的白梅。去青州的路上，途经升州之时，他曾领着我去看梅，一路上，踩着砌得整整齐齐的青石板路，每一步下去都有轻微而闷实的声响，我那成形时日不久的双足竟有一种踏实的幸福之感。

　　直到梅林，那些初绽娇梅的疏欹姿态完全吸引了我。

　　高树临溪艳，低枝隔竹繁。高低错落的苍劲抽枝与龙宫的白梅形容迥异，龙宫的白梅无时无刻不似绵绵白云，灿烂，丰厚而雍懒。

　　“是不是与你所思的大为不同呢？”他在我耳边轻呼，不等我佯装恼怒，已是朗声大笑，牵了我的手，抽身离去。我挣扎着恋恋不舍，他头也不回，“世间美景何止梅林一处，世间乐事何止赏花一件。”然后直奔向当地的名食府，要了当地最有名的菜色甜点，桂花元宵，双色糕……一样一样品尝，却都浅尝辄止，总要留着余地再试下一道。我觉得可惜，悉数扫荡干净，他促狭地笑曰，幸好祖上留了些家底，不然还真养活不了你这个媳妇。我被呛得直咳嗽，他又是大笑。

　　这一开头不打紧，那一路上，嬉笑打骂便不曾间断过。直至到了青州，回了慕府……该结束了……有清泪轻触脸颊之时，我才惊觉自己的思绪早已飞过万重山，甩甩头，发现我呆坐于三太子赐我的厢房之中。

　　白秋练，他早已说的明明白白，你还想作什么，从此，他做他不人的人，我做我不妖的妖，两不相干。只是……我从怀中取出半株女尸，那被狐妖用利爪撕得残破的半株女尸。白起，连累你了。我不该把你卷到我们的恩怨中来，害你现在连魂魄也不完整。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还魂的。可是，究竟该怎么做呢？我回来龙宫，不就是因为一筹莫展，才想要求三太子出手相助的吗？可是，我能去求他吗，若是三太子问起事情的始末，我该如何作答。白起是何人，如何会离魂，这些，我能说吗？

　　纷乱的思绪，绞得我心绪不宁，三太子传我去与他对奕，我仍是心不在焉，几步错招，将自己逼入死角，身陷囹囵，对三太子的攻势再也也招架不住，只得缴械投降。

　　“秋练，你一向聪明，怎么这棋局却摆得如此潦草？”三太子笑意盈盈地问我，我却再无心痴迷于他的温情脉脉，“秋练实在是愚笨，总也学不来，如何也不及三太子的机敏与谋略啊。”

　　三太子闻言，也不看我，只仍是轻笑。倒是立于其旁的一侍女听后，俏声对我道：“以前，瑞萝可是能杀得三太子难以招架呢。”

　　三太子听了，点头道：“瑞萝，那可是个极傲气的女子，冰雪聪明。对了，我这次去东海怎么不见她的踪影？不然，也一并带了回来。”

　　三太子话还未说完，那接话的侍女已经嘤嘤哭了起来：“东海的大太子看中瑞萝，要她去大太子府伺候，可怜瑞萝心系三太子您，抵死不从，自寻了断了。可怜她死的时候，都不忘紧握着三太子送她的团扇。”

　　我心中一震，忙看向三太子，只见他双目黯淡下去，久久不语。半晌，发现那侍女还在抽泣，便从袖中抽出一白软光滑的丝巾，替她拭泪，且柔声道：“可怜的瑞萝，何苦替我守身，若是那大太子真心待他，就从了他，何必寻了短见呢？麟珠，你别难过了，我们都终究要去的，瑞萝只是早一步重堕轮回。你看，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那麟珠听了三太子这一番告慰，终于又破涕为笑。

　　“老三，你可是一向都待这些丫头们很好的。”不知怎的，二公主的话竟又在我耳边回荡。对啊，三太子对谁都一贯的好，他能分出心来照顾的怕是只有那个叫璨姬姑娘的珍珠精吧？据说，她是三太子亲自从南海带回府中的。我恐怕只是另一个瑞萝，怎么能麻烦三太子出手相助？何况，三太子是太湖唯一的嫡嗣，要负担所有的责任，马虎不得。

　　还是，我自己去解决吧。

　　呵，白秋练，你到底是想去为白起讨个公道，还是想逃离。也许尝过了一次恣意妄为的滋味，便会上瘾吧。但是，就算再逃出去一次，终归还是要回来的。

　　毕竟，你没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