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祭》移风

5、招魂葬礼

　　大占司的葬礼举办的极其隆重。巫教的大祭司为死去的大占司举办招魂仪式，在巫神祭坛前，祭司念着古怪枯涩的《招魂》祭词：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魂兮归来！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魂兮归来！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魂兮归来！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魂兮归来！旋入雷渊，散而不可止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注：参考屈原《招魂》）
　　这是阴沉冷清的一天,漆黑的天空咂下了破碎的雨花，电闪雷鸣在乌云中咆哮，就如巫神的咒骂。白色的冥纸飘落在这座灰色城池的各个角落格外显眼。随后就被雨水一点一点贪婪地浸透。巫都城里除了往日的喧嚣，还始终流淌着令人哀伤的古钟悲鸣与人们的挽歌，这些凄凉的曲调溶解到人们循环的血液里。整个城池陷入了骚乱与悲伤之中。

　　在大街上，我遇到了四大玄机使之一殓衾，我的知心朋友，已经安息的大占司唯一的儿子。敛衾的名字在《巫经》中的释义是裹尸布，他是帝国有名的终结使，司暗杀！他的额头上紧紧缠绕着一匹白布！白布上烙着一个显眼的血红色“孝”字，血红血红地就像是咬破指头用鲜血写成的！
　　他低着头走在大街上，步伐缓慢，边走边把撕碎的两生花花瓣抛到空中，纷纷扬扬地如柳絮散落。街上围满了人。敛衾身后是他已故父亲的灵车，灵车由几个侍卫护送着，庄严肃穆。他在为已去的父亲大人送行，已经淋湿的白色长发伴随着冥纸、花瓣和雨水，一起在凄凉的风中沉重地飞扬。他的靴子沾满了泥水，走过之处留下了班驳陆离的足迹，就如岁月的疤痕！
　　不久以后，我在殓衾府邸找到了他，府邸中沉浸在一种阴凉伤痛的氛围中。他跪在父亲的灵堂前沉默着，依然是那身打扮，白色孝服，白色冥带，白发……我说了一声殓衾！然后陪着他跪在了大占司的灵堂前。
　　他说，谢谢你来看我。前几天还和父亲大人吵了嘴,没想到他老人家竟这么快就离我而去了。我不是个孝子…说着说着一向坚强的殓衾就泪流满面了，感觉他的样子就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节哀顺便。不要伤了身子。
　　他说，我已经为父亲送了行，希望他老人家有个美好的来生。看到自己亲手撕碎美丽的花瓣覆盖在父亲的躯体上的时候，我的手因悲伤而剧烈地颤抖，泪水滚落下来，和雨水一样浸泡了地面上破碎的花瓣。我现在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安慰说，你还有我这个朋友。我为这件不幸的事感到万分哀痛！整个都城乃至整个帝国都会为此哀痛！
　　敛衾突然冷冷一笑，道，流觞，你说你为了我父亲的离去而哀痛我相信！可是你说整个都城都为此哀痛，我不可能相信！从小在这座繁华而喧嚣的城池里长大，我非常了解这座城池的一切。我走在大街上为我已去的父亲大人送行时，我听到了子民们的流言蜚语，密密麻麻地就像大片大片的绣花针一般，朝我的心口刺过来，刺过来。
　　我说，喧嚣是这座城池很早就养成的习惯！
　　敛衾闭上了眼睛，然后意味深长地道，不是习惯，是嗜好！父亲的离去会使许多人幸灾乐祸！
　　为什么？
　　他睁开了眼睛，拳头紧握。他说，因为我！
　　因为你？
　　他说，我身为教皇身边四大玄机使之一，司暗杀！有多少子民们的亲人死在我的暗杀之下！亲人死了是要悲痛的。我现在正在咀嚼的的痛楚，有多少人已经早早品尝过！我的亲人死去了，所以他们幸灾乐祸，在背地里拍手称快！
　　敛衾接着说，所以正是教皇赋予我的神圣司职使我远离了那种令人神往的友情殿堂。我几乎没有朋友！似乎只有猎杀的对像！
　　我告诉敛衾，你不妨把你那颗爱心展现给对你回避或者设防的人们看！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叹气如风吹皱平静的河面。然后他平静地对我说，我每时每刻都在展现我那颗善良的爱心，每当有人不幸倒在我阴冷的剑下，我都会留下一匹柔软的白色的绸布，轻轻地盖住死者的尸体，以安抚远去的亡灵。
　　我点了点头，用信赖的眼神扫过他忧伤的面容，我说，我早就知道了。他惊奇地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因为我在一家豪华的丝绸店里见过你说的那一种白色绸布，我问了价格。店主说这是一种极好的丝绸，价值连成。
　　我接着说，可是你可否想过，人们只会把那张白色绸布当作带有调戏色彩的裹尸布而已。他们不会体会到你那颗沉淀的爱心。正如外婆说的，他们只是人，不会像神一样地思考。
　　这怎么能怪我？
　　我说，你可以试着用你的双手赢得很多朋友！
　　敛衾冷冷地看了一眼凄凉的地板然后说，他们看不到我伸出的双手，看到的只是我犀利的剑！这也是他们容易丧命的根源。
　　那你为什么不封起你的剑放弃暗杀？
　　封剑是可以挽留部分人的性命，可是会带来更多人的死亡。暗杀是我们法力无边的教皇殿下赋予我的神圣职责，我效力的是一个帝国而不是某个人。作为帝国专职的终结者就要遵从皇家的安排，不断地清除那些对整个帝国有害的垃圾，以免它们玷污更多美好的东西！
　　他伸出了手，那双无奈地沾过很多人鲜血的手，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没有说话。
　　我看到了他黝黑的眼睛中再次噙出的很多血泪，正如灵堂外面撒下的雨滴！他现在看上去异常的憔悴，就像在帝国恐怖的黑暗底狱被折磨了大半生一样。
　　他要我帮他查找杀父真凶，我说，陛下已经下过令，即使你不开口我也有责任查出真凶。
　　在临走的时候，我转过头来，我庄重地问他，殓衾，你可以帮我个重要的忙吗？其实也是在帮你自己。
　　什么忙？
　　我说，这个忙也许只有你能帮我…
　　就在这个时候，敛衾突然祭起他无坚不摧的月光刃神剑！朝着我的方向投了过来，剑光刺眼，剑气逼人！

　　剑刃从我旁边擦肩而过，瞬间我就听到了背后树枝断裂的声音，还有一声痛苦的呻吟声，如冰块碎裂般地响彻大院。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黑衣人瘫在树下，碎枝，枯叶纷纷扬扬地斜落下来，地上淌下了黑衣人的血液，树叶落在血液里，如搁浅的船。
　　敛衾收回月光刃后，银白色灵光燃烧着，闪电般地闪到黑衣人的面前，用剑逼紧了他的喉咙。我也赶了过去，看到黑衣人的两只腿都残废了，可以想象的到敛衾的剑术是多么高深。敛衾问道，说！你躲在树上鬼鬼祟祟地干什么？谁叫你来的？
　　黑衣人犹豫了片刻说，我不敢说！
　　敛衾说，如果你不说，我就刺穿你的咽喉，你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说着，敛衾的月光刃已经轻微地割破了他的咽喉，鲜血沿着剑刃流淌下来。黑衣人颤抖着说，我的幕后主使人就是他！流觞！黑衣人突然用手指着我！
　　敛衾眼睛一瞪，看了我一眼！
　　我对黑衣人说，我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陷害我？为什么要挑拨我和敛衾的感情？
　　敛衾继续问他，那你的主子叫你来干什么？
　　黑衣人说，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您问他吧！黑衣人瞟了我一眼。
　　敛衾突然用剑对准了我，他对我说，你派他来干什么？
　　我冷静地说，你相信他还是相信我？
　　敛衾没有说话，转身一刀把黑衣人杀了！血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洒落到地上。
　　我问敛衾，为什么要杀他？
　　敛衾双眼合了一下然后又睁开说，因为我更相信你，我不希望失去你这个朋友！
　　可是你杀了他，你就永远都查不出他的主子是谁！也许他的幕后主使是杀死您父亲的真凶！
　　敛衾把眼睛微微一闭，他说，现在我还不想知道，我怕知道后结果会更加尴尬！再说我也没有把握能从他嘴里问出真相来。你也看到了，他一口咬定你就是他的主子。陷害你就是陷害我，我杀的人多了，不多他这一个。
　　说完后，他吹了吹月光刃上的血液，如吹雪一般。他转身回到了他父亲的灵堂前，跪在地上，把剑插到一旁。他对着父亲的灵堂说，父亲，谁来打扰您的安息，儿子衾就叫他立即死去！
　　然后敛衾就不说话了，面对着灵堂叩了几个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如远去的鼓点，大风吹了进来，吹乱了他的战袍，苍白的长发倾斜着铺展在地板上，灵堂上的牌匾莫名地晃了一下。

　　首席大占司的丧事办完后，接下来是对这件案子的调查。父王主管刑事与国家安全这一块，所以他老人家对首席大占司的死也要负一定的责任。这样一来，负责这件案子的主要是我们流氏家族。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那天晚上夺我初吻的黑衣女子，我很想亲手将那女子捉拿归案，顺便了结自己的私愿。父王对我说，流觞，你一定要做好！这是你立功表现的机会，也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我自信地道，请您相信您优秀的儿子！我感觉自己现在的口气有些像弊，也许是因为我们血肉相连吧。
　　不过没等我开始参与调查，皇家倒先对我做出了调查。斥候首先到流王府邸找到了我。斥候，教皇直接支配的四大玄机使之一，斥候的名字在《巫经》中的释义是了望堡，他是帝国里出色的侦察使，司侦察，玄机使可以不受任何约束自由行动，听说斥候的影之袍可以随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这一天风很大，大风透过窗户灌进书房，把满架的书吹的纷纷扬扬。我的魔法袍在风的牵引下铺展在香木书桌上，时起时落，像极了拍打海岸的潮水。
　　你好，流觞！一阵声音如眼前风一样扑到我耳旁，我听的出那是斥候的声音，声音若有若无，如实如虚，飘渺如天际的精魂。
　　他朱红色的长发在大风的吹动下，分散开来，遮住了门口的光线。他神奇的影之袍不是浪得虚名，在他开口之前我没有发觉他就在我的房间。感觉他穿上那件影之袍就像幽灵一般可以随时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神不知鬼不觉。
　　我把书合上扔在香木书桌上说，您好，玄机使大人。您的到来使我这小小的书房蓬荜生辉。
　　他神秘的一笑，笑声如破窗而入的飒飒的大风。他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这里想问公子几件事情。
　　那么你想问什么？
　　祭圣节的夜晚你去了哪里？
　　听到他这么一问，我想到不祥的事情将要降临。在风的吹动下，他的影之袍如烟影一般萦纡在书房，留下了狰狞的影子。不过我镇静地说，我去了神庙许愿台，我弟弟流弊可以做证。
　　他诡异地一笑说，很好，你没有说谎！
　　您怎么知道我没有说谎？
　　是你弟弟告诉过我的。
　　我把书打开，书卷抖动着如脱离了水的鱼，在书桌上缭乱地翻腾。他接着问，你到许愿台做什么？
　　许愿。
　　还有呢？
　　没了。
　　那么前前后后，你是不是离开过许愿台？
　　没有。我一直在欣赏漫天飞舞的绚丽烟花。
　　许愿台上的那个女子是谁？
　　书卷被大风吹下了书架，摔在冰凉的地板上，翻滚了几下，一直翻滚到斥候的脚下。我惊奇地问，您怎么知道许愿台上有女人？
　　他把书拣起来吹了吹，那书如羽毛般飘过来，安静地落在了香木书桌上，书卷就像展开的水波一般不停息地翻滚。他解释说，许愿台上有残留的微弱的胭脂。傻子也知道那是女人专用的东西。在地板上还溅下了零星的血渍，今早下了雾，所以血迹湿润。在朱红色的许愿台上看上去就像是水，摸到手上，染红了手尖，那是血液。可是现在还没有查明到底是谁的血渍。正来问你呢。
　　我冷笑了一声说，那么你怎么这么确定我们一定在同一时间段见过面？
　　他也冷笑了一阵，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然后他傲慢地说，少许的血迹遮挡了你脚印的后边缘，而在附近你的脚印也覆盖了另外少许的血迹。说明血液滴在了你刚刚踩过的地方，你的脚也不小心踩到过血迹。而刚才你又说了，你一直在神庙占星台从没离开过。这些足以表明你们确实在同一时间段见过面。
　　那个女人我不认识！
　　他严肃地说，你要为你说过的话负责。你所说的一切将来都会被作为呈堂证供。巫帝国神法典规定，提供假口供者，要被囚禁在地狱一般的黑暗底狱至少十年。所以你最好是和皇家合作。你的真实回答对你和你的家人都有好处。除非……除非你参与了这件惊天动地的暗杀阴谋……
　　我坚定如伫立的建筑，我说，大人，我已经说了实话。信不信那是您的事情。
　　斥候在我的房间里无声地走了几步，践踏起了点点灰尘，灰尘很快被风吹散，落到书卷的纸张里，书似乎苍老了很多，微微泛黄。然后他说，为了整个帝国的安危，你本应该有责任拦住她！
　　我说，神庙里的侍卫吃的是皇粮，都在忠实地为皇家效力。如果她是需要拦截的危险人物，你们皇家侍卫们不会拦不住她因为侍卫们不是草包。既然她可以出现在许愿台，说明侍卫们没有拦她，也就是说她不是需要拦截的人。所以我何必多此一举，来难为一位素不相识的小姐，越俎代庖呢？
　　斥候眼睛一瞪，眉毛向两边铺展开去。他走到我面前，把嘴贴进我的耳根说，你很会为自己推脱……可是我还是忠诚地提醒你，无论什么，都不会逃脱皇家的追查。你很清楚，图谋颠覆帝国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血液会渐染在刑场里最高最宏伟的城墙上……
　　说完后斥候冷笑一阵，笑声把窗户震的摇晃。他袖子利落的一甩，拂过了书桌，书卷被拂到了地上。这回他没有去捡。然后斥候就径直地走开了，他的脚步声轻如女孩子的呼吸。我感觉到了很多复杂的东西正在袭来，感觉自己终究会被牵连进这件诡秘的案件上来。我还清晰地记得姐姐忠告过的话，觞，不要去神庙，在那里经常发生一些诡谲的事情……
　　斥候的身影渐渐远去，他神诡的影之袍在大风中肆虐地飞舞，好像可怕的风暴要吞噬被它盯上的一切。斥候走了，我在怀疑他是否真的走了，怀疑他是否仍然隐藏在府邸的某个角落，因为他的存在是叫人很难觉察到的。窗户被大风撕扯的憔悴不堪，好象到了它的暮年。

　　我不知道最近弊在做什么。这一天偶尔在书房见到弊，我问他，你不是讨厌书房吗？你喜欢的是沙场，你说过，沙场上有漫天的尘土肆虐地飞扬，千军万马势如洪流，刀剑争鸣血洒长空，那种场面壮观的使你的热血沸腾，使你发狂！
　　弊翻着书卷说，我到书房里来专心致志地调查几件令我不解的事情！书有时候也会是宝贝，我现在对书是垂涎欲滴！
　　我问他，那这两天怎么不见你回家？
　　他翻阅书卷的手突然停下了，回头望了我一眼说，那是我在努力不断的发现更多令我不解的事情！可是最近我也见不到玄机使殓衾，他母亲早死了，父亲大人又死了，可是他好像还不大着急！很是奇怪。
　　我明白只有我才知道敛衾去了哪里，所以我说，他也许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为查明真凶而忙碌着！
　　流弊讽刺地说，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在暗杀方面是绝顶的天才，可是在侦察领域也许是个白痴！
　　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个推测到底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拍打了一下衣袖说，吹了吹袖口，我说，你发现了我袖口上零星的血迹，却为什么迟迟不来质问我呢？
　　他眼睛一瞪，那种表情就如野花瞬间绽放一般。他说，我想玄机使斥候一定会来询问你的，不过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所以我没有那个必要。我相信你能回答的我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推理推断出来。
　　我说，不错，他确实来过。听父王说因为这件诡谲的案子，陛下夜不能寐，身体状况日下。
　　弊皱了皱眉头道，眉毛向中间靠拢，如渐渐萎缩的花。他说，是吗？我忙着调查了，最近无暇去给陛下请安。不过，是应该到皇城走一趟了。顺便问问明畅公主和教皇殿下什么时候从寒岭帝国归来。
　　我说，这件案子调动了皇家的很多精英，具有传奇色彩的四大玄机使之二：敛衾，司暗杀；斥候，司侦察。还有我悟性惊人的亲弟弟你，流弊！
　　弊冷笑了一声，那种笑声能把池水吹皱。他说，哈哈，哥哥这么看重我？这件怪案比想像中的要复杂。
　　弊在手疾眼快地翻着密密麻麻的书籍，就像他杀人一样的敏捷。不时地飘荡出弊复杂的笑声，那种笑声和他在占星台上的笑声一样，夹杂了几多希望与迷惑。最后弊疯狂地笑起来，就像饥饿的野兽发现了猎物。他咆哮着说，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现在比见了倾国倾城的女子还要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