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从之》琴宓容

3、潆洄

　　又是一年桃花漫天的时候，灼华照例来到那里，她写下那八个大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裴卿，七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吗？
　　当我们再次相见的时候，你还能认出我吗？

　　灼华独自上集市采买，尽管是粗制布裙，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的光华依旧无法被遮盖。
　　“李叔，补洗的衣服好了，您看看。”灼华从背篓中取出衣物。李叔笑吟吟地接过，道：“你做的活计都好，我信得过。”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柜面下拿出几卷竹简，“上次你跟我提的那本书，我找了找，正好有，你就拿去看吧。这呢还有工钱。”灼华赶忙推辞：“您太客气了，您给我书看，又给我那么多工钱，我怎么过意得去呢！”“你一个姑娘家，这些钱就积着做嫁妆吧！”李叔将钱重又塞回她的手中，又道“你可定亲了？”灼华羞涩地摇摇头，将竹简放进背篓。
　　“哎呦！”李叔顿时变了脸色，“你没定亲？那可坏了。宫里正召宫女呢，你没定亲，就得去参选，你这模样，又读了不少书，这一定会选进的呀，可皇宫这肮脏地方，你哪里能去得？”
　　灼华早已停下手中的动作，良久，她道：“那现在订亲还来得及吗？”李叔叹气，感慨道：“唉，你说你平常那样伶俐的一个孩子，遇到这事都傻了。这告示都贴上了，你若再订亲，被人告发了，那可是杀头的重罪啊！”灼华扯扯嘴角，尽力掩饰自己的心情，告辞而去。
　　灼华静静地看着布告，一字一句仿佛如同一根根细针刺穿了她的心，最后只剩下斑斑血迹。
　　裴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未知，灼华回到家中，却不见母亲的身影。说好要等她回来的，这又去哪了？
　　灼华微微叹气，闭上眼，眼前又是多年前的那番景象——
　　无尽的艳丽桃花林前，一身玄色的男孩朝她灿烂地笑着，很美，可是她却看不清，面前的薄雾如何也挥之不去，成了她这七年来唯一的梦。
　　“阿桃。”纪苓拍了拍她。是了，“灼华”这个称呼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阿桃掩好神色：“娘。”却一下子怔住。早上还与年龄不符的母亲却突然憔悴得好像老了好几岁。纪苓将手中的红纸交给她，沉默了好久，努力笑了笑，终究道：“桃花，宫里要选宫女了。”灼华轻轻点头:“我知道。”纪苓叹气，摸摸她的头发：“我知道你不想进宫，我也不希望，所以我去向谢半仙要了帖，他很准的。他给你重取了一个名，叫‘潆洄’，说是能保你不进宫。”
　　灼华打开红纸，“潆洄”二字映入眼帘。
　　从此，我不再是阿桃，我叫潆洄。

　　人生就是这样，想躲的事情总是不会如愿以偿地躲过，宫女初选如期开始。
　　留陪虽是一个小地方，但出众的女子却是不少，大家闺秀抑或小家碧玉，大多都精心地打扮了自己。除了潆洄——
　　潆洄着了一身绿裙，穿的好便是绰约的样子，但她故意在内着了桃色中衣，加之桃色绣花鞋，再在耳鬓处配上数朵桃花。能称得上是美人坯子的潆洄就显得有些土气。
　　她实在不敢冒险。
　　“茹潆洄，莘如溪。”小宦官尖利的声音传来。潆洄和另一个姑娘被领入，她认真地观察那个姑娘——唇红齿白，鬓发如云，环佩叮当，又不似潆洄那种带着青涩的美，那是一种将他人的视线都能摄去的美丽。
　　眼前映入一位宦官和一个女子，潆洄的呼吸竟有些紊乱，怎么会不紧张呢，这可是决定人生的呀！
　　“还请二位笑纳。”莘如溪笑意盈盈地上前，毫不避讳地递出一袋银子。那宦官翘着兰花指收下，仿似无意地说道：“很懂事嘛。”女子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并不说话，看见潆洄时，竟抑制不住，差点失声叫出来。
　　宦官看向潆洄，却只见她低着头，没有动作。他哼了一声，冷嘲热讽：“如今的姑娘怎么是这德行了，都不懂得孝敬孝敬长辈了。”潆洄终于抬了抬头，却依旧没有动作。她本就身无分文，更何况也不想进宫，根本就不怕得罪人。“瞧你这不懂事的样子，还想进宫，没门！”宦官怒道。女子终于理好情绪，发话：“刘公公。”宦官瞪了她一眼，却也就不再说话。
　　女子随意笑笑，看看二人，道：“你们若是进宫了，会怎么度过那漫长的岁月呢？”莘如溪巧笑着，抢先回答：“姑姑，民女进宫就是想好好地在皇上身边服侍，所以民女一定会认真学习，努力做到最好，让皇上能宠爱民女。”女子依旧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不动声色，宦官脸色微变，却又立刻掩去，也不说话。莘如溪看着二人都不说话，也就蔫了下去。
　　“你呢？”女子转而询问潆洄。潆洄沉吟了一会，轻轻地说道：“民女只想平平安安地度过，然后出宫。”女子笑意渐深：“很好。你们都回去吧，十日后等候通知。”“是。”
　　“你叫......茹潆洄？”莘如溪睨着眼对潆洄说，“我不管你是谁，总之，你的身世不如我，你的样貌比不上我，你为什么反倒能得到垂青呢？我不是什么有大气量的人，若你进了宫，而我却没有，那么凭我莘家在留陪和京城长平的声望，你进了宫也将会是永无出头之日。你呢就希望自己不要进宫吧，不然在宫里生不如死的感觉可实在不好受呢。”潆洄低着头，尽量谦恭地说道：“莘小姐说笑了，以莘小姐的美貌，如何不会圆了自己的梦想呢。”莘如溪勾起一个得意的微笑：“算你还有自知之明。”说罢，她仰着头离去。
　　潆洄摇摇头，嘲讽地笑笑。
　　你们都拼着命要进宫，可我，不愿。
　　女子在‘茹潆洄’三字上略略停顿，没有下笔。“兰蒂，你想让她进宫？”宦官看着她的动作，不解，“那个小丫头，不仅没有礼貌，还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扮，瞧她那样子，到宫里去还不惹事才怪呢，要是出了事，责任说不定还要算到我们头上呢，何苦呢？看她的样子也不要进宫，还不如成全了她。”兰蒂饮了一口茶，道：“刘公公，她虽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可她才十三岁，这个年纪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是不错的了。倒是那莘如溪，进了宫还不知是什么下场。”刘公公哈哈大笑说：“兰蒂啊，你还是不了解太后，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长得好看，却不聪明的人。何况莘如溪的伯父正是朝上炙手可热的宠臣，又受太后待见，不召她召谁？”兰蒂无奈地笑笑，良久，说：“我是越来越弄不懂这些事啦。”她在那两个名字下划下红线，看了许久，终究将竹简卷上。

　　十日后。
　　没有喜悦，没有庆祝，只有，愁云惨淡。
　　几个时辰前，宫里的人来宣过旨，潆洄确定被选为家人子。
　　“阿桃！”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崇火。三个月前，崇火和父亲去了长平一趟，今日才匆匆归来。因为匆忙，他的额头上还密布着汗水。“阿桃，你真的要进宫了吗？”他喘着粗气，急切地问。潆洄点头。他扶额，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眼中闪过光芒：“阿桃，我们逃走好不好？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好吗？”潆洄苦笑道：“崇火，如果被抓到了，不仅是我们，还会牵连到我娘和你爹娘，你不要天真了。”“阿桃说得对，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崇火，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有让阿桃进宫去了。”纪苓拍拍他的背，微微叹了口气。崇火将紧握住潆洄的手陡然放下，一下子颓然地蹲在地上。
　　阿桃，我说过的，我要娶你，我要和你生很多可爱的孩子，我要和你一起从黑发变成银丝，我要陪你从豆蔻到古稀。
　　我要和你白头偕老。
　　可是现在呢
　　没法实现了吗？

　　夜半。
　　纪苓将整理好的包裹轻轻地放在桌上，却仍旧发出轻微的响声。潆洄浅眠，竟一下子惊醒：“娘，要走了吗？”纪苓将她额前的碎发理好：“还早呢，你再睡会。”潆洄点点头，却没有闭上眼睛。“怎么了，睡不着了吗？”纪苓温柔地问，又道，“既然睡不着，那就和娘说说话。”潆洄点头，起身，望向窗外。明月当空，成林的桃花却变成了巨大的黑色阴影。纪苓把薄衫披在潆洄的肩上：“夜里冷，别冻着。”她看着女儿，出神良久,说：“明天娘就不陪你去了。”潆洄猛地抬头，不解地看着她。纪苓轻抚着潆洄的背：“告别要早早做才好，否则到了最后一刻，就没办法好好道别了。”
　　潆洄重重地点头：“我知道了。可是娘......”她顿住，过了一会，她才继续道，“那个簪子......”纪苓的神色突然严厉起来：“不行，那个簪子你不能拿走！你就算在进宫的路上逃走，娘都不会说什么，可你如果还想着要去找那个人，你休想！”“娘......”潆洄一下子无助起来，“我不是想去找他......”“那你要做什么？你不能有一丝念想！”纪苓总是宠着自己的女儿，可现在......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潆洄的眼泪终究止不住，一串串地掉了下来，掉在衣襟上，一滴一滴，洇晕开来。
　　“娘。我不会逃走的，我会好好在宫里当差，断了这念想的。”

　　晴空万里，可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是高兴的表情。
　　没有欢庆，没有鞭炮锣鼓声，没有贺喜的宾客，只有分离时浓浓的伤感。
　　从来不哭的崇火哭了，哭得比潆洄更伤心，他哽咽着：“阿桃，我陪你去，好不好？”潆洄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你可不能陪我去，那要招闲话的。”她看着他哭得泣不成声，安慰道，“哭什么，我还会回来的啊，那时候你的孩子一定要叫我干娘哦！”崇火笑了，眼泪却停不下来：“我会等你回来的，然后明媒正娶！”潆洄笑笑，明知道他说的不可能实现，可她却噤了声。
　　崇火，你可要好好的，你可是我唯一的朋友呢。
　　潆洄看向母亲，她们都朝着对方笑笑，不说话。还要说什么呢，千言万语哽在口中，却已心知。
　　娘，你也要好好的，我还要回来给您敬孝呢。
　　拿起包裹，转身，离开。她想，她的背影已经是最好的告别了吧。

　　她看向那成林的桃花。
　　为什么都凋谢了呢？

　　裴卿，现在我不叫阿桃，也不叫灼华，我叫潆洄。
　　我们还会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