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从之》琴宓容

13、错行 （上）

　　一回宫，宜汶便将灯笼送到了潆洄手里。潆洄嫌太过贵重，不敢摆在房里。
　　宫里摆了欢送宴，送走了沛王母子，趁着年味还未淡，曲珣又下旨广纳后宫。
　　萧湜嶷本是不同意，如今的后宫已是暗潮涌动，再多几个妃子，想来会更令人分身乏术。曲珣劝解不成，只得让步，应了萧湜嶷只纳两人，一人由他亲自挑选。
　　前朝的适龄女子本无几人，只有骠骑将军杨累之女杨苑入了曲珣的法眼。杨将军战功赫赫，却不得封侯，不得已将老来女送进后宫以求功名。曲珣拟了懿旨，只等宣诏。曲巧颜虽不喜珞玄，但为防莘如溪，反着她在宫中挑选以示器重。珞玄不敢怠慢，考虑再三，递了潆洄和涵行的名字。
　　卓是见萧湜嶷批折子已乏累，送了竹简上去。洋洋洒洒十多个名字，只在“骠骑将军杨累之女杨氏”上打了红圈。“母后已经看过了？”话说出口他便自嘲般摇了头。他在“德佑殿夜者茹氏”上一顿，心下一沉，又问卓是：“秀意宫令陆氏是谁？朕怎么想不起来？”卓是心中有数，着人去唤涵行。
　　一见着涵行，云修承便记了起来。他见她模样清秀端庄，说话不卑不亢，不像是惹是生非的样子，心中就打定了主意。
　　次日，圣上下旨，册骠骑将军杨累女杨氏美人，秀意宫令陆氏八子。
　　群臣哗然，陆氏无家世背景，以宫女身份竟位列旧主蓝七子之上，即使未至高位，也成为了众矢之的。
　　潆洄也颇觉惊讶，更听闻珞玄在宫中大发脾气，砸伤了一名宫女。
　　阿世在皇后身边嘟囔久了，惹得曲巧颜有些不悦：“陛下看中陆涵行是意料之中。杨美人相貌普通，何况陛下恨极了背景深厚的女子，陆八子不是受皇上宠爱，而是陛下需要一个人告诫前朝不要妄想干涉后宫。”
　　明明是她自己说的话，曲巧颜的左侧胸膛却隐隐作痛。
　　若我不姓曲，陛下，你心里可会有我半分？

　　阳春三月，德佑殿后的桃花将天空染成了异色。潆洄总在白日里跑去赏花，玘儿总会别扭地说：“林子里都是虫子，姐姐你也不怕叮。”
　　桃花花期短，不几日便几乎落尽，潆洄的心情自是恹恹的。玘儿的步子踏在干燥泥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姐姐，蓝七子怀孕了。”潆洄略有些紊乱的心忽地异常平静下来，这是嫉妒还是心痛？她恍然不知。
　　回得殿里，又听闻何美人竟殁了，却无人关心。潆洄不觉心中痛了几分，想新人笑旧人哭，佳人已逝，不知多年后自己又会如何。兰蒂知她心思重，手上忙着为珞玄准备贺礼，却用眼神安慰潆洄。潆洄勉强牵起嘴角，示意无碍。
　　三日后，圣上下旨，晋七子蓝氏美人，美人何氏厚葬。
　　珞玄有孕，难免骄矜，踏入凤仪宫时也不再畏缩。涵行起身而拜：“见过蓝美人。”珞玄虽介怀于涵行的高位分，却深知只有她与自己互相扶持，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便道：“妹妹真是太过客气。”
　　莘如溪新染的丹寇敲击在几案上，引人心乱：“蓝美人真是好福气，却不知这福气会有多久呢？”珞玄舒服地斜坐好，宫女十娘在她的腹上铺好绣花薄毯，她浅笑起来，说：“不管这福气有多久，总比没有福气好。”曲巧颜头疼起来，声音几不可闻：“蓝美人，本宫备了些北邦进的人参，你自己身子补好了，孩子才会好。”珞玄照例谢过。又各自絮絮说了些，才分别回宫。
　　曲巧颜默坐了会儿，又转念叫阿世去追莘婕妤。
　　莘如溪再踏进凤仪宫时，脸上颇为不悦：“皇后娘娘，臣妾都踏进惠风宫了，又叫回来做什么？”“本宫既是皇后，那便有责任提醒你，现在后宫这局面最被动的是谁？”莘如溪一愣，略有些不知所措，曲巧颜温婉一笑，道：“姐姐备了妹妹喜欢的银耳羹，不如坐下一叙？”
　　莘如溪瞧了一眼银耳羹，似有不屑，道：“娘娘坐上这后位也有三四年了，说得难听些，别说为陛下添个一儿半女的，娘娘的肚子都没有动静过一回。如今出身卑贱的蓝美人都有了，该急的不该是娘娘吗？”曲巧颜作势咳了几声，说：“妹妹只说了其一，却忘了其二。妹妹倚仗什么入宫？是姑母对你伯父的宠信。若是有朝一日姑母觉得用不顺你伯父了，你又不像蓝美人有子女傍身，到时你的下场同何美人相比不知如何？可姐姐是不同的，只要姑母在一日，这后位依旧是本宫的。”
　　莘如溪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状似无意道：“皇后娘娘说了这么多，不如给臣妾指条明路。”“什么明路不明路的？”曲巧颜的笑意愈深，“只要你我姐妹同心协力，又有什么是能难倒我们的？”莘如溪起身，假意道，“臣妾明白了，便先行告退。”走了几步，她又回身一笑，“姐姐的银耳羹妹妹倒是不嫌弃，可若给了旁人却是要惹人笑话的。妹妹那儿倒是有几朵好的，等会叫慧女给姐姐送来。“
　　曲巧颜望着莘如溪远去的背影，真正地快意而笑。同心协力？以莘如溪只愿一人独大不愿屈居人下的性子，同心协力是断断做不到的。
　　好戏已经开锣了。

　　烛火摇曳，萧湜嶷轻抿一口梨酿：“清冽甘甜，你的手倒巧。”涵行温婉一笑，道：“谢陛下。”萧湜嶷点头，望向窗外。
　　人人都说陆八子是皇上的心头好，偏偏涵行却从不认为。若是她不说话，他大约能就这样看着窗外枯坐一夜。
　　“陛下。”涵行向来谨小慎微，可她想，为了君王心，一搏也无妨，“臣妾要说的话还望陛下恕罪。”萧湜嶷漫不经心，道：“恕你无罪。”
　　涵行又添了些梨酿，说：“臣妾敢问陛下的心上人是哪位姑娘？”萧湜嶷回过头，盯着她许久，戏谑地笑说：“那你说说朕最喜欢谁？”她低头敛眉：“自然是皇后娘娘了。”他大笑出声来：“你总爱这样妄自菲薄，朕的心上人自是你啊！”涵行看着他嘴角的戏谑，自己反笑起来，带出浅浅的梨涡：“臣妾知道，陛下是为了哄臣妾开心。臣妾不是那种喜欢妒忌的小人，陛下若能说明白，臣妾也好摆正自己的位置。”“朕金口玉言，你不必多想。”萧湜嶷见向来一本正经的涵行如今这娇嗔的模样，心头愈发觉得她可爱。
　　“那……”涵行的食指卷着浅紫色春袄的衣角，“陛下半夜唤的‘阿隐’又是何人？”
　　萧湜嶷的脸色突变，涵行慌忙伏下：“是臣妾不该问，皇上恕罪！”“瞧把你吓的。”云修承忽地又笑了，将涵行扶起，“当年朕叫自己的乳母阿隐，可惜她多年前便没了。没承想朕竟在半夜叫她了。”他将涵行的头放在自己肩上，“朕就喜欢你这样坦率。”
　　他说得明白，可她却不信。
　　那丝紧张与犹疑，她绝未看错。
　　这日，珞玄特意在晚膳后前去拜访涵行。涵行接了报，立时去至宫门：“姐姐怀着孕呢，怎么就来了？”二人笑闹一阵，珞玄又道，“看样子我来得不巧，妹妹的晚膳还没用完呢。”涵行命人撤了菜，挽起珞玄的手：“姐姐若来早些，也能一同用个膳，如此姐妹情分也不会生分了。”
　　二人坐定，又捧了茶，珞玄顺着涵行的话而言：“我们的姐妹情分自不会生分，外人都对我们虎视眈眈呢。”她见涵行也有意重修旧好，便道，“我带了些螺子黛，用来画妹妹的柳眉是再好不过了。”涵行颇为受宠若惊，唤了人去取蜜饯，笑说：“这蜜饯还是昔年里我同姐姐做的呢。听说孕妇嘴刁，也不知姐姐可爱吃酸？”“这才四个月，还没有反应呢。”珞玄娇羞地低头，含笑而言。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春雨，潆洄握着书简的一角，昏昏欲睡。
　　萧湜嶷才盖了衣裳在潆洄身上，她便醒了：“回来了。”她就像宫外的娘子等待晚归的夫君般，他心头一暖：“在等我？”“嗯。”她轻打一个哈欠，“以为你不回来了，没想到自己睡着了。”
　　他伏在她的脚边，眼里闪烁着光芒，道：“我给你带了梨酿，可想喝？”潆洄歪着头想了想，道：“太晚了，若是醉了，明日你如何早朝？”她一顿，又无意道，“可是你从陆八子那拿来的？”云修承一僵，眼中露出歉意，才想说话却被她勾住了小指：“我知道，涵行只是个幌子。”她又笑起来，“这梨酿是旧年里涵行做的，我可是帮了忙呢！”他恍然道：“怪不得我说怎么那么好喝。”他勾了勾她的鼻子，引得她咯咯笑起来。
　　她牵了他的手：“不早了，快睡吧。”萧湜嶷似又想起了什么，把卓是叫进来：“把香点上。”潆洄万分惊讶道：“你不是不用这些的吗？”他面色尴尬，只说：“卓是说我说梦话，所以想试试。”“我怎么没听到过。”她嘟囔。萧湜嶷捧起她的脸揉了揉：“那时因为你睡得死！”她嗔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涵行见珞玄爱吃蜜饯，便又装满了一只剔红木盒让她带回去。涵行怕有闪失，亲自送珞玄回宫。
　　春雨下了一阵便停了，地上却是湿滑。行至秀意宫外的小桥，十娘收了伞，珞玄道：“这桥窄小，我让十娘慢慢扶回去就好。天色已晚，妹妹先回吧。”涵行见帮不上忙，又叮嘱了几句，才告辞而去。
　　不过走了几步，便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旋即是十娘的声音：“救命啊！娘娘落水了！”涵行心中一荡，循声而回。

　　“陛下！陛下！”潆洄迷迷糊糊，仿似听见了卓是的声音，她眨了几下眼睛，彻底清醒。她强撑起身子，清了清嗓子，问：“卓公公，可有什么事？”只听卓是在外焦急地说道：“蓝美人落水小产，还请皇上移驾！”她一惊，见萧湜嶷还睡着，在他耳边唤了几声，却不见动静，她心觉不妙，只得对外喊道：“卓公公还是快些进来吧！”
　　卓是匆忙进了屋，见萧湜嶷依旧酣睡，他一跺脚，悔不当初：“唉！我就该劝着皇上少喝些梨酿的！”玘儿点上蜡烛，又为潆洄披上外衣。潆洄拢了拢衣服，对卓是道：“我有一个法子。”玘儿一笑，心领神会。
　　不一会儿，玘儿端了水进来。潆洄接过，说：“这法子其实公公也知道，只是不敢用罢了。”“哎！”随着卓是的惊呼声，水也泼到了陛下的脸上。
　　萧湜嶷缓缓睁开眼，似有迷茫，猛地又翻身而起，水晕湿了衣领，他的脸上显出愠怒。
　　潆洄急忙下跪，面上却毫无惶恐之情：“陛下恕罪！”“陛下！蓝美人落水小产，您却一直叫不醒，茹夜者才出此下策啊！”卓是慌忙辩解，生怕萧湜嶷一时盛怒罚了潆洄。萧湜嶷却哑然失笑：“看来这香是不能用了。”他又挥手道：“卓是，你去叫值夜的宫女。”卓是连忙应了。
　　萧湜嶷只着了中衣，凉水冻得他一哆嗦，他扶起潆洄，说：“潆洄，别怕，就算你犯了再大的错我也会原谅，何况是这种小事。”潆洄不响，只闷头帮他擦干脸。
　　伴君如伴虎，有些事情，她不敢奢望。
　　玘儿帮潆洄将一切安排妥当，卓是又紧接而回，扑通一声跪下，连扇两个巴掌，唬了几人一跳：“皇上，是奴才不好，奴才瞧皇上今日歇在这，便自作主张让值夜宫女回去了，如今去叫，肯定是来不及了。”萧湜嶷拂袖，指着卓是的鼻子：“平日里都是朕惯的，一到重要的时候你就是个废物！”
　　“陛下息怒！”潆洄跪礼，道，“卓公公本也是好心。奴婢身为的德佑殿夜者，今日值夜。”云修承看着她眼里的坚定，无奈道：“你起来，朕要移驾了。”
　　他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她知道，他又变成了那个滥情的帝王了。
　　秀意宫。
　　珞玄躺在正红百子嬉戏帐下，脸色苍白如纸，房里站齐了后宫众人。
　　萧湜嶷怒气腾腾地迈入，满屋的脂粉气让他顿生厌恶。他坐到床边，不看众人，道：“怎么回事？”“皇上息怒！”众人皆被他声音中的怒气所慑。萧湜嶷看向涵行，往日的宠溺全变成了凌厉。涵行反不害怕，跪直了身子：“今日蓝姐姐来找臣妾，临走时臣妾特意将姐姐送到了秀意宫外的桥边。天雨路滑，桥又窄小，姐姐便没有请臣妾来坐。没料到臣妾才走了几步，便听见了落水声，臣妾赶过来的时候发现姐姐竟落水了。臣妾急忙让十娘去喊人，这才把姐姐救了回来。”
　　云修承只看她，气氛颇为紧张，涵行却不卑不亢，看着他的双目。“去把那……十娘找来。”他依旧紧盯着涵行，不动声色。
　　“奴婢参见皇上。”十娘行了大礼，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卓是踢了她一脚：“还不快跟皇上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十娘瑟缩了一下，不敢抬头：“奴婢和陆八子送娘娘回宫，在桥边分手。娘娘怀着身孕，万事小心为上，奴婢便先上了桥，准备回身扶娘娘，没想到……”她一时带了哭腔，“没想到娘娘竟落水了。其他的奴婢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莘如溪一哼，阴阳怪气道：“不过孩子掉了，蓝美人又没死，哭什么！”曲巧颜瞪了她一眼，她却仿若未觉。
　　萧湜嶷刚想斥责，却被珞玄扣住了手腕。“皇上。”她强撑起身子，“孩子怎么样了？”萧湜嶷将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手心：“还会再有的。”珞玄骤然跌回床榻，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他用指肚抹去泪痕：“别哭了，身子要紧。”他又回过头对曲巧颜道：“你怎么看？”曲巧颜假意沉思一番，语气小心：“臣妾看大约是蓝美人失足。一切还是看皇上的意思。”萧湜嶷点头，又转问一旁的杨苑：“杨美人，你呢？”杨苑一愣，说：“臣……臣妾附议。”潆洄第一次见杨美人，未料是只毫无主张的软柿子。
　　萧湜嶷又叮嘱了几句，起驾回宫。潆洄指了指珞玄，示意留下。卓是不敢多说，只点头。
　　众人散尽。珞玄强撑着坐起来，只伸出手：“涵行，潆洄。当年我们同日进宫，结为姐妹，福还未同享，却要同当苦楚。”涵行握住她冰冷的手，不免担心。珞玄吸了吸鼻子，眼泪依旧连珠般掉下来：“我不是失足，是有人推了我。若不是我从小深谙水性，此时我大约已经没命了。”涵行与潆洄俱是一惊，涵行道：“姐姐可有看清是谁？”珞玄摇头，尖利的指甲抠得涵行生疼：“我的孩子没了对谁最有利，便是谁推了我。”涵行同潆洄对视一眼，心中似有了然。
　　长夜漫漫，只有两盏灯笼影影绰绰。
　　涵行牵着潆洄，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依蓝姐姐的意思，似乎是那两位中的一位。”“为何不是两位呢？”涵行一番沉思，却道：“你虽只是夜者，但我与蓝姐姐只需防暗箭，你还需警惕真刀明枪，一切小心。”潆洄听她话有古怪，只应了，装作未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