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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错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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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玄身子渐好,曲珣便着人请了她过去。
听宫人评说,曲珣以为珞玄是个柔弱的女子,未料不过一月却养得珠圆玉润,脸上并无过多的悲戚之色。曲珣接过史君递的冰茶,笑说:“哀家怕你步了何美人的后尘,特意想来宽慰,看来倒是哀家多虑了。”太后一向以手腕凌厉著名,珞玄思索半晌,小心回答:“臣妾位列后宫,职责便是为陛下绵延子嗣,只有臣妾的身子养好了,才有可能尽好职责。”
寥寥几句,曲珣便为珞玄下了定论——
面容姣好,自恃甚高,性格张扬,才能平庸,不足为虑。
时值盛夏,蝉鸣聒噪。大约是暑气太重,潆洄懒懒的,不想动。宜汶嫌流霞宫里热,硬拉了潆洄和玘儿去馨乐园避暑。
馨乐园不大,林木蔽日,依宫河而建,却是如秋日般凉爽。
宜汶信步而行,行至空旷处,却见一个女子跪着,另外一群华服女子似在斥责她。宜汶叫了潆洄来看,问:“那可是皇后?”潆洄点头,又见涵行跪着,珞玄在一旁想帮却又无法的样子,只觉不对。
潆洄跪下,碎石硌在膝下,她微微皱眉:“奴婢有一事相求。”宜汶拉她,她却自顾自道,“跪着的是新晋的陆八子,奴婢与她有些交情。陆八子向来谨慎为事,与人为善,如今必是有人刁难,还请公主替她解围。”潆洄作势就要磕头,宜汶拽住她的胳膊,说:“我答应你,快起来。”潆洄站起,笑言:“谢公主。”宜汶怨怪似地叹了一口气,道:“玘儿,你去找皇兄,就说这里出事了。”“是。”玘儿应了,飞似地跑开。
“这是怎么了,这么热闹。”宜汶摇着细编蒲团扇,薄荷绿轻纱衬得她清丽飘逸。莘如溪着了粉紫色的轻纱,她见宜汶同自己重了样式,却显得更加动人,不免恼怒:“你是何人?后宫之事哪里轮得到你说话?”宜汶掩面而笑:“朝堂之事本宫都能干涉,后宫之事有什么说不得?”宜汶深居简出,曲巧颜只有在新年远远见过几面,曲珣多次叮嘱她不要打扰宜汶,她自不敢造次。如今乍一见宜汶,以为是哪位入宫觐见的官家女子,听她自称“本宫”,又见她手背上的五色纹饰,曲巧颜微微屈膝,道:“见过公主妹妹。”“皇嫂客气了。”宜汶虚扶。莘如溪慌忙下跪,谦恭道:“臣妾有眼不识泰山,殿下恕罪。”宜汶挥手说:“你起来吧。”莘如溪以为宜汶宽宏大量,她却话锋一转,“本宫并非泰山。你只是无珠,怪不得你。”莘如溪还未完全起身,她猛地一顿,精心修剪的指甲抠进手心。十娘捂嘴笑起来,又觉不妥,装作严肃。涵行朝着潆洄微微一笑,心中一暖。
宜汶站定,细细看了所有人,道:“看来是后宫要事,不如说来让本宫听听。”曲巧颜身体娇弱,大暑天的,竟着了朱砂色缎子:“前两月蓝美人失足落水小产,莘婕妤有话想说。”“莘婕妤真是好才干。”宜汶的眼睛一眨,显出一分妖艳。莘如溪忍住怒气,扬了扬头:“本宫偶然在秀意宫外发现了这个。”慧女适时献上剔红漆盒,“皇后娘娘请看,蜜饯中混杂了一些细碎的东西。”曲巧颜一看,确实如此,莘如溪浮出嘲讽的笑容,“是晒干的红花。”又转而让宜汶查看,宜汶只觉有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再传给珞玄与涵行,两人相视一眼,心中了然。涵行从来细心,当初制蜜饯时,有些许破损的都舍去不要。红花细碎,加之蜜饯又非个个完整,即使盒子依旧是当时的盒子,但也绝不是涵行的手笔。
“陆八子真是费尽心机。”莘如溪轻擦了汗,“听说出事那日蓝美人已吃过这蜜饯,看样子蓝美人小产与陆八子脱不了干系。”宜汶漫不经心地理着团扇上的酱红色穗子:“不过一盒夹杂了红花的蜜饯,做一做手脚是易如反掌。”莘如溪抓紧了衣角,又缓缓松开:“皇后娘娘,臣妾还有人证。”曲巧颜抬手应允。
一个宫女上前,涵行失声而呼:“小秀!”“自己人说的话才可信啊。”莘如溪满意而笑,取了慧女手中的竹骨扇来用。曲巧颜轻咳,道:“小秀,你说说。”“奴婢是贴身服侍陆八子的。”小秀脸色怪异,声音颤抖,“当初八子初得圣恩,位分竟比原本的主子高一阶,蓝美人自是心有介怀。八子听了心中也是不快,后来蓝美人怀了身孕,又晋了位分,八子时常对她颇多怨言。那日蓝美人来见,八子叫奴婢去取蜜饯,奴婢见里面有细碎之物,没想到竟是红花。”她胸脯一上一下,仿佛是背诵完什么后的长吁。涵行从不轻信于人,但身畔之人的突然倒戈仍令她惊骇。珞玄听了涵行转述的潆洄之语,深知在皇后面前绝不能有所指,而莘如溪之举不仅是希望挑拨她与涵行二人,更是希望降罪于涵行,翦除她的羽翼。
珞玄咬了咬唇,斟酌一番道:“臣妾的确曾对陆八子心有芥蒂,但这是臣妾的不是。陆八子却是坦诚相待,此事必与她无关。”莘如溪笑出声来:“蓝美人,人心隔肚皮,你将陆八子视作姐妹,她却将你视为仇敌。”涵行跪直了身子,清丽的脸上满是她惯有的坚定:“皇后娘娘,公主殿下,臣妾两年前进宫,多有蓝姐姐的照拂。之后臣妾与蓝姐姐更有主仆之谊,臣妾今日的一切,都要感谢姐姐的扶持提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如此大恩,臣妾必不敢相忘。”涵行深知,如今是莘如溪对自己的肆意诬陷,可她不能陈白,她也知,将自己与珞玄的情意摆在台面上也无益处。
玘儿紧赶着到了德佑殿,卓是见她神色慌张,又不见潆洄的身影,立刻带着玘儿进殿禀告。
玘儿叩头,回道:“启禀陛下,皇后、莘婕妤在馨乐园斥责陆八子,公主和姐姐前去解围,还请皇上移驾。”萧湜嶷扔下笔,立起身:“潆洄也去了?”玘儿点头,他双眉一皱,“她去凑什么热闹?卓是,移驾。”
宜汶摇着团扇,蹙起眉来:“莘婕妤所说的,本宫看着不过如此,你可还有什么证据?”莘如溪一下子噎住,勉强说:“陆八子见蓝美人落水却不加援手。”“臣妾不会水。”涵行直视莘如溪的双眼。莘如溪不再纠缠,跪拜道:“人证物证俱在,即使陆八子为直接导致蓝美人小产,但她有心如此,不得不罚。请皇后娘娘贬陆八子为宫女,以儆效尤。”曲巧颜蹙眉,莘如溪的争宠之心也太过昭然若揭了些。宜汶心中清明,冷笑道:“婕妤不觉得惩罚太过吗?”曲巧颜侧过头,微微而笑:“妹妹,你觉得此事该交给谁处理呢?”宜汶直视她,眼里结出冰霜:“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此事当交由皇后处理。”曲巧颜扬起满意的笑容:“本宫也觉得惩罚过重。”“本宫今日却倒想越俎代庖替皇嫂来做决断。”宜汶不依不饶,反将一军。曲巧颜眯了眯眼,竟有些胆寒,她从来以为宜汶只是有些骄纵,却未想到,不过方才及笄的她,眼中的阴厉竟已有了太后的风范。“你……”曲巧颜抑着怒气,却又不敢发作。宜汶掩嘴而笑,手背上妖艳诡异的花朵藤蔓又叫曲巧颜心中一凛:“不如就各自散了吧,反正也无什么确凿的证据。”
莘如溪朝身侧的宦官使了眼色,那人点了头,一脚便将涵行踹下了水,气力之大,竟让涵行落入了河中心。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宜汶慌了神,却也头脑清醒道:“快救人!将那宦官给捉住,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几个小宦官争先跳下水,慧女也想帮忙,却被莘如溪用眼神呵住。不一会,涵行便被救了上来。
她的黑发湿答答地贴在额上,河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月白色暗花薄衫浸透了,失了型。刺眼的阳光滤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她身上,恍惚中,她仿似看见了那双玄龙丝履,她说不出话,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带出她的梨涡。她缓缓地闭上双眼。
愿,安好。
没有人敢上前。
玘儿胆大,她上前,手指凑向涵行的鼻息,她脸上闪过错愕,猛地磕了三个响头:“皇上,陆八子殁了。”
殁了?萧湜嶷的脸上升起疑惑。那个为自己倒满梨酿浅吟低笑的女子殁了?
曲巧颜匆忙揽裙而跪:“臣妾有罪……”“啪!”莘如溪颊上一疼,“混账东西!”萧湜嶷按住胸口,气得浑身发抖。
相伴数载,曲巧颜从未见过他这般。
她想,她大约输透了。
夏雨潇潇,豆大的雨珠在宫檐上打出闷响。
微弱光芒的暗夜中,萧湜嶷轻轻搂住潆洄,她的眼泪咸涩了他的衣襟。他的心口疼起来:“别哭了,我会极尽陆八子的哀荣。”她仰起头,却看不清他的褐色瞳孔:“哀荣?人都没了,给她再多又有什么用。”
他重搂住潆洄,眼里露出压抑多年的狠厉:“我会叫曲巧颜和莘如溪付出代价。”她推开他的怀抱,哭得哽咽起来:“陛下,不是曲皇后和莘婕妤害死了陆八子,是陛下和奴婢害死的啊!如果不是陛下将陆八子当作幌子,不是奴婢知情却不阻止,陆八子绝不会如此惨死啊!”他吻去她脸颊上的泪痕,轻触她的睫毛:“潆洄,永远不要称呼自己’奴婢’。”
窗外雷声隆隆,银电划破长空,他俊美的侧脸滑过一点晶莹。
阿隐,只要你无恙,就是天打雷劈我也毫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