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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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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低头,凝视着落入瓮中的汤药微微旋转着,黑糊一片,舌根还余着药味,苦闷无比。
他其实很讨厌喝药,然而有些事虽然厌倦却又不得不接受。
像很久以前,有人告诉自己爹娘去了远方,要等身子大好才能去寻他们,很久以后他突然醒觉,自己与爹娘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侍卫们口中所说的「术」是什么,他似懂非懂,但他们的语气却有说不出的古怪,就像是有人提起爹娘时的语调。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一种明明心知肚明却得要压着隐忍不发的情绪,含带着窥知事情全貌的优越,又有着悯然与同情。
脑中浮起许多人担忧的神情,楚家的人、诊治的大夫、身旁的侍卫管家,众人的脸各不相同,浮起的神色却相似,面目逐渐在印象中扭曲,化作无边无际的黑。
眼前漫上薄雾,一阵天旋地转,神智俱抿,最后听见地,是器皿清脆破裂声响。
半梦半醒间,身边人来人往,嘈杂声不断。
后来,渐渐地,无力感垄罩全身,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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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夜间睁开眼,小手撑着床榻边支起上身,视线眨也不眨地望着半阖的窗,新月方生,树影模糊,迎风摇曳,隐有所感。
风飒飒作响,重物应声坠地。
远远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他侧耳细听。
先是一个年迈的老者嗓音,「我说徒儿,咱们这三更半夜探险楚府,放倒侍卫,要是被人发现,楚家墨雪令牌一发,妳我可要满天下被人追杀着玩儿啦!」音带笑意,言语不羁。
而后是淡淡的女孩声,不疾不徐回道:
「不管那些,救人要紧。」
「我知徒儿心怀天下病患,但妳也要为师父想想,我可还想过几年逍遥生活。」
「师父要真这样想,就不会不阻止我,而是一路上点倒侍卫无数。」顿了顿,淡然的声沾上了些无奈,「师父最喜欢的,还是寻找有趣的事搅和搅和。」
「知我者,徒弟是也。」老人的语气甚是欣慰。「楚家庄近几年来大张旗鼓贴出武林榜求医,欲进庄者要通过一连串测试,在武林道上声名不佳的人还会受到更严格的审讯,害我们白白在那干耗……」
女孩轻易忽视老人埋怨的碎念,悉悉簌簌,在怀中勾出薄薄纸张,口气平稳,「师父,依照地图,应是此处。」
「这里布置了天圆阵,这可真麻烦……」细观阵型,老人又开始抱怨,「要不是数年前在楚家喝过的那几坛美酒让为师心动,真没兴致跟他们啰嗦……才多大的地方……浪费浪费……」说起喜好之物,更似顽童,「不如咱们潜入楚家地窖劫了酒,便逃之夭夭,更省时省事。」
对于老人的提议,女孩拉长语尾,「师父……你这样做,我心情不佳,回山上可不做饭。」
老人反省的很快「别别别……徒儿妳的手艺巧思可说是天上地下难有,尝过后其他菜都没了滋味,妳这样的行为启不是让为师吃喝山上北风装神仙吗……是是……我们这就好好为楚家保护周到身娇肉贵的小少爷好好诊治……」
她忍了又忍,冷冷绷出结句,「师父,我听说人心越老,话越多。」
床上的人儿嘴角不知何时扬起笑意,脚步声陆续接近,不过多久,门前传来轻微的动静,来人推开房门,他用力睁大眼,想看清来人,却只见到一个朦胧的身影乘月华,披着夜色而入。
见床榻上病怏怏的人已醒,让随后进来的人颇为惊奇,「欸,不是说楚少爷昏迷了大半年了,难不成只是误传。」
那较小的身影先一步走近他,拉起骨瘦如柴的手,细细把脉,未有言语。
老人纵横剖析起来,「难怪徒儿要嫌我人老话多,连昏的人都能被我吵醒,我这嘴的威力可真惊人。」说到最后,还挺得意。
他神智懵懵,但随着女孩的接近,心跳抡如鼓槌,荡起极深的恐惧,但在恐惧之中又有几丝喜悦,口中欲成句却无法成语。
女孩很快一口否定全盘,「他中的非毒,而今醒来,不过是受形势牵引。」
「徒儿妳……」老人搔搔头,欲言又止,总算还是改了话题,「那这孩子还有救吗?」
她点点头,「我属族内旁支,无法施术,只能暂缓术的蔓延。」从腰际取下酒盅,拔开盖子,以酒净洁双手。
不里老人在旁为逝去的好酒哇哇乱叫,女孩从袖中摆出银针,对着掌心用力一划。
她贴近他,手掌凑在他唇边,聚神凝气,柔声吩咐,「张开嘴。」
他一楞一楞的,不由自主随她语势去做,舌间尝到液体,那种惧怕感逐渐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滋味,眼睛慢慢恢复视觉。
老人敛起神色,口气一凛,「果然是隐族之术?」
女孩将手移开,包扎起掌上伤口,平静解释,「先将身执入蛊虫,辅以术深养于体内,待虫破体而出,周围没有人能幸免……是族长一脉的手笔。」
老人以几句粗鄙之话拜访制造如此阴毒东西之人的祖宗,又想到某事,便好奇问道:
「可有根治办法?」
女孩沉寂半晌,方言,「除了施术者自行收回,至今无解。」
「太可怕了,难怪隐族对武林的影响,过了如此久仍旧不散,隐族族长的后人嘛?听起来就难惹,唉,老者我可以预见到数年后武林的腥风血雨了,我还是早早退出江湖享福去吧。」
女孩无波的神情一变,缓缓说道:
「我倒有一个偏方,只是需要师父相助,必要时……」她语焉不详,口气恬淡。「未完成方子前,还是以延缓病症为先,那也是我的责任。」
听闻她话,老人正色道:
「徒儿妳别如此认真,事情还没个儿定论呢,过去事便让它随风去,今朝欢乐今朝享,也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妳师父我还期待老到走不动时有妳养我,管他责任还啥劳子的,妳少理会他人,好酒好菜送上招呼,尊师重道点就行了。」说到最后又是眉开目笑,嘻皮笑脸。
她眉宇的郁色冲淡些许,垂下眼,说道:
「……我知道。」
忽觉伤口传来痛楚,转头一看,视线恰巧跟双美丽的眼睛对上。小男孩拉住她手,直直地看着自己,她迟疑一会儿,拿袖帮他擦擦沾血的嘴角,也不知该讲什么好。
老人在一旁看得好笑,调侃起自个儿徒弟,「我说徒儿妳好歹也是个女娃儿,怎么连哄骗小孩的功夫也不会,这孩子定是见陌生人闯入,又见刀见血,心中怕了,至少摸摸头宽慰宽慰他吧。」
她难得无措,将受伤的手掌与小男孩的手分开,退了几步,吶吶道:
「我……」
老人还要再言,却听见远方有动静后改了话,「糟糟糟!被人发现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各有八人从前后包抄,有三个武功不错……有一个是前几天跟我喝酒划拳的,还有……」
女孩打断老人的絮叨,靠近床边,对躺在床上的小孩轻声说道:
「你的病只有我能治,若想活命,就跟我们走。」
正欲逃跑,老人仍不忘评论,「徒儿妳说话好恐吓威胁……听起来就是想来硬的……」
见床榻之上蜷缩起的人影没有动静,女孩也不介意,甩下一句,「你好好考虑考虑,数日后我们会再来。」
她手顿了顿,终是在小男孩的头顶虚晃一招,轻拍了下,便与老人转身离去。
小男孩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伸起小手,上边还沾染了按压她伤时渗出的血,血泽深红,微微带香,一如唇间不意染上的滋味。
在之后,以莲续命,上山拜师,师姐下山,一去无踪,都是后话。
眼前的人儿,是自己多年来寻寻觅觅的对象,她陪伴他度过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时光,他认识她时,他还年幼,等他成长,她却消失了,那执念之深甚至连师傅都曾苦劝过他。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对那段恩情念念不忘,才会一直急于找到她,但最常浮现在记忆中的,却是初遇的那日。
天凉如水,她乘夜色而来,容貌淡缈几不可见,在一隅天地中,领着孤单了许久的他,辟出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