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柳行》msti145

29、（29）往事

　　瘦骨嶙峋的小手費了很大的勁才推開窗，又花了許多時間才躺上極近的床塌。

　　早晨的天是灰濛濛的顏色，不一會兒零星下起了間歇小雨，洗刷烏塵盡去；庭院是一片筆亮嶄新的情景，空氣中有極細微的柳絮，樹梢上雀鳥一個拍翅，抖落羽翼上的水滴，飛翔而去，遺留一枚羽毛慢慢飄落在庭中池塘裡。

　　這些可望而不可及的景象，毫無保留落在床塌上之人的眼底，無視從窗外灌進的冷風引起咳聲連連，他只是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稍稍一顫，便從原本擁著棉被半側起上身，手托著頭肘靠床欄的動作，變換為被子蓋住頭姿勢朝內側，擺明相應不理的姿態。

　　來人將藥碗放在桌上，先是手腳俐落地關上半開的窗，而後小心翼翼地喚著，「少爺，喝藥時間到了。」

　　他指微微一動，不發一語。

　　「少爺，您若是不吃藥，小人難以向老夫人覆命。」聲音委屈。

　　床上仍舊沒有動靜，半晌，感覺到一旁的人在身邊等了又等，並無離去的意思，仔細想想，雖不想喝藥，總不能讓人為難，於是悶在被子裡模模糊糊地回答，「先放一旁……咳咳……你下去歇著……等等再來收碗……咳咳……」才幾句話，便引得咳嗽連連。

　　想不到對方也挺不罷休，「少爺，這藥得要趁熱喝著才有效，沒見著少爺服藥，小人未達使命，怎能下去歇息？」

　　掀開被褥，床上的小孩年紀不過六、七歲爾爾，對著藥碗蹙眉，倒也沒說什麼抱怨的話，手捧著藥碗，緩慢喝著，男孩眉眼生得極好，又兼氣質較同年齡孩童沉穩，讓人心生驚訝，只是雙頰凹陷、面容透著蠟黃，眉間帶著死灰之氣……

　　約略喝了一半，男孩停下手，開口，「這藥太苦……咳咳……我喝不下。」

　　見少爺已喝下一半藥，老僕早已心滿意足，很有默契地道：

　　「那小人去拿些甜食來給少爺。」

　　男孩應了聲，在老僕人踏出門扉時，不忘說道：

　　「咳咳……勞煩你了，福伯。」

　　聽到少爺的回話，在楚家服務超過二十年的老僕差點掉下淚來，你說這楚少爺多好的一個孩子，怎麼就這麼苦命，不但一夕遭逢鉅變，身子還因此落下了病根，年紀尚幼就長臥病榻，讓楚家一家上下尤其是楚老夫人都操碎了心，請遍天下名醫一同入府商討，無人敢說有能將病完全治好的把握，且這楚少爺小小年紀，本應與同年紀孩子一樣習武玩耍，卻只能待在這一方天地，成日施針喝藥，挨了那麼多苦痛，病又不見好，身子一陣陣衰弱了下去，怎不教人難過。

　　少爺在大夫治療時從不喊疼，總算在喝藥時還有一點要求……思及此，老僕擦擦眼角，健步如飛，急忙踏上為少爺張羅喜歡食物的道路。

　　室中又恢復了寂靜，小小的身子從床上爬起，搖著藥碗，捏著鼻子再硬喝了幾口後，便從床的內側拿出一個小甕，緩緩將藥傾斜倒入。

　　自己到底得了什麼病，聽過的說法很多。幾日前某一日，難得夜間醒來，忽然有念頭想看看夜晚景色，恰巧那日身子狀況挺不錯，他沒喚人就自行走到了院中。

　　房間與外面只有一門之隔，卻是天差地別。

　　院裡有樹，樹上花開，像雨一樣紛紛墜落，落了一地殘花影。

　　他不知怎地突然覺得很高興，如果不是今天醒來，而是明日才推窗賞景，那不是就錯過了花落的美景，而只能看到一地落花。

　　能夠看到跟平日不一樣的事物，很新奇……也很開心。他復又想到，倘若自己是一個身強體健的人，就不會錯過應當珍惜的事物，等自己有朝一日身子康復，能夠行遍萬里，可能就不會稀罕這些小事情了。

　　美景當惜，然若繁華不再，只道錦繡一現，此刻之美，終成暗傷。

　　腳步一踉蹌，頭發昏，他下意識地靠在樹幹上，暫待力氣恢復。

　　沒料到耳邊突傳來他人的談話聲，微一分辯，原來是守在院外的僕役跟幾個巡夜守衛的聲音。

　　「你們小聲些，楚少爺已經入睡了，莫要吵醒他。」

　　聞言，眾人盡可能將聲音壓低開始說話。

　　「樂總管，您放心，我們懂得分寸，在巡經此處時動作總是極慢極小心。」

　　「話說少爺今日狀況如何？」

　　「唉，還是老樣子，就是服了君家開的新藥方幾日了，也沒見效果。」

　　「君家掌櫃這幾年聲名大起……也不知是否有真工夫……」

　　「君家掌櫃？！……莫非是那個……說少爺或許沒法……」

　　「呸呸呸！這一定是假的，少爺他聰明伶俐體恤下人吉人天相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上天哪能這麼快收了去，更何況天下名醫多不勝數，怎麼能信那草包大夫的一派胡言！」

　　「……老夫人倒是信了幾分，近日看起來愁眉不展，今早還把一起打架的小少爺們同遊家少爺給訓了一頓。」

　　「那不就是怕他們玩鬧聲過大，吵到楚少爺養病嘛！」

　　「外庭與此處相差甚遠，聲音怎會傳到？」

　　「防患於未然你懂不懂。」

　　「小孩子吵吵鬧鬧很平常！像我兒子……」

　　「老子就不怎樣還老提兒子獻寶，你別忘了你兒子上次比武被我女兒打得落花流水……」

　　楚家莊內部人員一項對外團結對內愛講閒話無限，而且講著講著就會自行發飆抓狂起內鬨，眼見守衛們要開始吵嘴，老總管臉色一沉連忙制止他們。

　　見脾氣好到不行的總管都面色不善，守衛們只好一一道歉，而後又不知哪個很會打探情報的守衛又道：

　　「我剛去廚房時，偶然聽見老夫人新請來的一名大夫說，楚少爺身上的或許非病，而是一種異域的術，此事是否為真？」

　　「此事嘛……」

　　「你在哪裡知道這種事，也不先同我們說！」

　　「就是就是！」

　　「藏私！」

　　「沒道義！」

　　「你們還聽不聽了？」

　　「快說快說！」

　　那人把聽見之事復述一遍。

　　有人及時插入延伸，「不過說到異域……術……總讓我想起很不好的回憶……」

　　「你是說……」

　　「當時我還在混江湖……有跑去參與……但是……」他小聲說了幾個字。

　　「你說會使人逐漸……的術？」

　　「再加上脅迫武林半旬的……別逼我說那字……我到現在還很困惑自己怎能活著回來……」

　　「不就是好狗運嗎？」

　　「你說什麼！」

　　「本來異術加上……高手人人自危……我想你當時勉強也算得上是一個低手……不是好狗運是什麼？」

　　「話是沒錯……不對！明明應該有別的話能形容得好聽點！」

　　「真吵，跟你說要小聲聽不懂人話嗎？走狗運的。」

　　「連你都……我不活了……」

　　幾聲拍打，幾聲悶哼，回復寧靜。

　　「不過……三總管對此事有無想法？」

　　「你們此番推敲也有道理，我會將此事詳細回稟老夫人，讓清查病症的方向加添一項。」

　　「如果此事為真，那可是我的功勞。」

　　「為啥是你？應該是我們，這話題是我－－們一起推測出來的。」

　　「明明就是我起的頭！」

　　「不問過程只看結果。」

　　「放屁！」

　　「好吧，換句話說，你若是把苗種下去的人，我們就是把它培養成參天古木的強者。」

　　「什麼鬼譬喻……我不服……」

　　「好小子，還敢打人，說不過人就打人！各位，我們群毆他！」音量雖小，充滿恐嚇氣息。

　　老總管揉著額頭，「調你們來守夜還真是……夜裡還能這麼有精神……年經真是好。」

　　「但是……總管……」

　　「難得你如此欲言又止，有話直說吧。」

　　「當初我逞一時之勇參與討伐……有親眼見到幾個中術之人……」吞吞吐吐。

　　「如何？」

　　「是你們要我說的……這話說了可就沒有餘地……不過說不定也非真實……」

　　有人的耐心到了極限，「有－屁－快－放－」

　　「除非施術者自行反噬……否則……」

　　「還不快說！」

　　「施術者血脈不滅，受術者至死方休。」

　　這話一講完，四周靜寂，眾人忽緘默不語。

　　夜間風冷陰測吹拂，讓人渾身都起了寒意。

　　樹上的花紛紛開且落，有一花朵輾轉飛旋到他的手心，他閉上眼，輕輕地、壓抑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