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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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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兴四年,入了腊月,大兴终于迎来了姗姗来迟的初雪。
外头天色晦暗,北风呼啸,鹅毛般的雪片落得又密又急。玲珑掀起帘子,一闪身便钻了进来。屋子里温暖如春。她仔细抖落身上的寒气,将食盒放在桌面上,见自家小姐依旧是倚坐在炕头,愣愣的盯着半开的窗外。
“小姐,您都看了老半天了。这雪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有。”玲珑伸手摸了摸素娘的脸颊,继续碎碎念,“都冻红了,让奴婢把窗户关上吧。不然胡妈妈知道了,又要训斥奴婢了。您的身子才好一点呢,经不起折腾啊。”
“没事,开着吧,透透气。”秦素娘浅笑,用手心暖了暖冰冷的两颊,岔开话题,“姨娘让厨房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玲珑顿时忘了前由,兴致勃勃的讲起来:“是三鲜小馄饨,张姨娘亲自做的。”
素娘的亲娘是南方人,娘家姓张,据说祖上也是出过官的,后来家道中落,张姨娘被卖进富贵人家当丫鬟,随着主家辗转到了西北,最后被送入将军府,成了秦宏的小妾。说是妾,但在大兴的将军府里,她就是女主人的待遇。只因武将家眷不得出京。秦宏的正室夫人,规矩上,素娘该称呼为“母亲”的王氏,留在京都大邺伺候婆母。秦宏常年驻守永兴关,身边需要人服侍,王氏陆续替他纳了几个妾,又有同僚上峰送的丫鬟奴婢,统统都放在距永兴关百里外的将军府内。但西北苦寒,大兴府虽然是重镇要塞,如何比得过南方的繁华?最后入了他的眼并活得好好的,只剩下张氏,还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就是素娘,也是秦宏唯一的女儿。
不过张氏恪守本分,从来不许素娘叫自己一声“娘”,也不许下人们称呼她“二太太”。每年往大邺秦家老宅送年礼,态度也是极其恭敬。王氏拿捏几次后,认识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身边必然需要女人,而这个女人必然不是她,那还不如留个恭顺的。想通之后,她也便容下张氏及一双庶儿女在大兴过逍遥日子。
或许更多的是思乡情结,张氏平日里就喜欢捣鼓南方的小吃食,但西北物资匮乏,那些精致的小食也只能偶尔为之。如今只因素娘大病初愈,她便想尽法子弄些好吃的来。
玲珑还在絮絮叨叨的念着。从小她就是个话唠。素娘只是含笑听着,没有觉着一点不耐烦,听她念完了姨娘,念完了胡妈妈,念完了将军府里的上上下下,才笑着道:“玲珑,你再说下去,三鲜小馄饨就冷了。”
“哎呀。”玲珑一拍脑袋,“小姐怎么不早提醒我。”
“这还是我的错?”素娘揶揄她,“谁知道你话那么多。”
“奴婢还不是怕小姐整日闷在屋里,心里不痛快嘛。”若非生病卧床,她家小姐哪一日不是上蹿下跳的?玲珑嘟囔着,一边服侍着素娘坐正,取了靠枕垫在素娘的后背,又端出食盒里的小碗,“奴婢服侍小姐吃吧。”
“你家小姐只是腿断了,不是手断了。”素娘接过瓷碗,先抿了一口汤。前世国公府里的饮食再讲究,也比不过这一碗小馄饨的美味。
玲珑在旁边一惊一乍:“小姐,奴婢发现您这一病啊,突然变了好多,变得……变得……”眼珠子转了老半天,才想起词儿来,“变得特别像大家闺秀!”
“咱们小姐本来就是大家闺秀!”
帘子掀起,进来的是胡妈妈,瞪了一眼玲珑:“没大没小!都是被小姐给宠坏的。”胡氏虽然只是素娘的奶娘,但地位远超一般仆妇。胡氏的丈夫是秦宏的一名亲卫,早年为了保护秦宏而死,留下才怀孕六个月的胡氏。秦宏便命张氏多加照顾。不曾想胡氏命途多舛,怀孕八月时跌了一跤,把孩子跌没了,自己也差点因血崩丧命。好在那天张氏遣人送点吃食过去,正巧撞见,才救了她回来。张氏心善,怕胡氏先丧夫又失子,想不开,便将才出生没多久的素娘交给胡氏带。胡氏自此将所有心血都扑在照顾素娘身上。
这回素娘摔折了腿,她的心疼和紧张比之张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玲珑最怕胡妈妈,背着她偷偷吐了吐舌头,接过素娘递来的瓷碗,收拾收拾,赶紧告退溜了出去。
“一点都不省心。”胡妈妈瞪着她的背影痛心疾首,满是朽木不可雕的语气。
素娘忍不住笑起来:“您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哪一回玲珑犯错,不是您给兜着的?”
“奴婢就是瞎操心的命。”胡妈妈伸手关上窗棂,替素娘捏好被角,一脸疼惜,“腿还疼不疼?”
“疼。”素娘撒娇。其实喝的药里加了麻药,这点疼,还是能忍受的。“您给摸摸,再唱个曲儿,就不疼了。”
“这会儿知道疼了,当初怎么胆儿就那么大呢。”胡氏话虽这般说着,手已经轻轻抚上素娘折断的右小腿,哼起了西北的小调儿。
素娘微微眯起眼,一幅心满意足的表情,不知不觉竟有了点困意。
这几日,她都不敢闭上眼睛,怕自己睡过去再醒来,老天就收回了给她再活一世的机会。哪怕直到困极了眯一会儿眼,也睡不踏实,梦里都是前世零散的碎片,秦家、国公府、赐婚、成亲、朱裕还有她的死,走马观花一般在梦里闪过一遍又一遍,然后大汗淋漓的惊醒,只能紧紧的拽着被子,捂住嘴,好叫自己不至于尖叫出声。
总是忍不住去回忆刚刚醒来的场景。
一睁开眼便见姨娘失魂落魄的坐在她的床头,紧紧握着她的手。十一岁离开大兴府后,她就再没机会见过姨娘一面,哪怕是出嫁之时。眼前的姨娘很是年轻,一看见素娘醒来,顿时喜极而泣,抱着她哭个不停。这一哭,连带着素娘都觉得满腔委屈,也抱着张氏哭个不停。直到旁边胡妈妈过来劝说,张氏才勉强止住眼泪,柔声对素娘道:“好女儿,没事了,醒来就好了。”
素娘任由张氏替她拭去眼泪,将头埋在张氏的怀里,不肯动弹。
“好教你以后知道,凡事不可逞强。”张氏抚摸着女儿的脑袋,虽是告诫,语气仍很温柔,“这次多亏了怀瑾,等以后你好利索了,要去谢谢人家,听见了吗?”
怀瑾?那个小时候总喜欢和她唱反调,嘲笑她、欺负她的韩怀瑾?他,还活着?
素娘一惊,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才发现有些不对劲。这是她的卧室,却是十一岁前,她在大兴府桂香园里的卧室,墙面上还挂着九九消寒图,是父亲亲笔所画,落款时间是仁兴四年。“姨娘,你扭我一下,试试我疼不疼。”素娘有些恍惚,“我这是在哪儿啊?”
张氏哭笑不得,轻轻捏一捏素娘的鼻尖:“疼不疼?”
“不疼。”素娘闭上眼,潸然泪下,“我果然是在阴曹地府。”所以才回到了最魂牵梦绕的年岁里,回到了大兴府。原来死后当真能和家人团聚,那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只可怜姨娘也没有落得善终,不然也不会如今和她在一块儿。
“小姐还迷糊着呢?”却是胡妈妈开口,“你好好儿的呢,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什么好好儿的。”素娘不肯睁开眼,“我一点儿都不疼,只有死了才不会疼。我……”
话音未落,“啪”一声,是胡妈妈狠狠的拍了素娘的手背,疼得她“哎哟”叫出声,睁大泪眼,神色满是诧异,仿佛不可置信般盯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
“疼不疼?”胡妈妈被她逗笑,佯装还没有打够,作势要再打一下。
素娘赶忙将手藏起来:“疼,疼,疼的。”她的手,分明是小姑娘的手,白白嫩嫩,肉乎乎的,不像成年后,瘦得骨节分明。
姨娘,胡妈妈,都是年轻的模样。还有站得远一点儿的玲珑,还带着婴儿肥。
素娘有些转不过弯来。她不是死了吗?那副毒药是她偷偷藏的,剧毒无比,绝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可是眼前这场景又是怎么一回事?仁兴四年,她十岁,被怀瑾所救……难不成……“我的腿是不是断了?”
张氏微微黯然,抚了抚她的额头,柔声宽慰:“你父亲找了大兴最好的大夫给你正了骨,只消养上几个月,就全好了。别怕,啊。”
真的回到了十岁!那年,她被怀瑾一激,非要骑一匹尚未完全驯服的野马,结果被颠下马来,撞了脑袋不说,还摔断了右胫骨,躺在床上养了好几个月,可还是落下了病根,骨折处一遇寒冷阴湿的天气就会酸疼,右脚也不敢过分用力。也因为此事,父亲对她很是恼火,直言要送她回大邺,请个教养嬷嬷好好调教一番,好知道什么是女子该有的娴静淑德。后来太太果真派了人来。她跑去求姨娘,姨娘只是哭,去求父亲,父亲却说她长大了,不能总待在西北,回去学学女德女戒,将来也好说亲事。于是她只能跟着太太派来的人回了大邺,至死都没有机会再回去看一眼。
素娘紧紧捂住嘴。佛祖菩萨保佑,她秦素娘以后一定更虔心事佛,以报老天的显灵。这一世,她定要好好活着,不求荣华富贵,唯愿尽自己所能,保全家上下平安顺遂,也不枉老天对她的一场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