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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乃凤初啼迎双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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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之匀一躺便是一整天,直到第二日也不起来。曹家上下早惊动了,老夫人把老爷子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大哥和三哥三嫂外出,二哥便先来宽慰道:“爹爹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问问媒婆,你看大哥这些年谈了多少门亲事,他自个儿不愿意也没人逼着他呀。”
之匀背对着,不理。
小五道:“是我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爹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怎么能当真?偏我还当成好玩儿的拉你去听……爹爹也是前脚走后脚忘,你又生哪门子气?”
之匀还是不动。
小四进屋道:“你就躺着罢,只别不吃喝。我给你带了点包子,你看要肉馅儿的还是菜……”话未说完,已被二哥一脚踹了出去。
娘亲也劝:“你要生气撒泼尽管闹,别闷在心里憋坏了身子。”曹老爷子碍着面子不肯去劝,又遭了老夫人几个白眼儿。
从日里劝到夜里,之匀是滴水不沾又闷声不吭,全家老小一个劲儿地着急。
还是二嫂心巧,挺着个快临盆的大肚子,亲自到小叔房里去劝。二哥极紧张地扶着,生怕她磕了碰了。
“小六,你最是听话懂事的,就算心里不痛快,也该体谅体谅爹娘焦急。有委屈便说出来,一家人没什么不能一起商量的。”
之匀略动了动。
张芳儿心思活络,对丈夫道:“你先出去,我和小六说说。”
尚谦关门出屋。
之匀这才坐起来,喊了声:“二嫂”
张芳儿看了看他双眼,笑道:“我还只道是在哭,怕人看见,怎么原来也没什么。”
之匀勉强一笑:“只是身上懒洋洋的,不想起。二嫂身子不便,还累你特意过来……”
张芳儿也只二十岁,可与哥哥们相比,之匀就是觉得嫂子亲切和蔼。有些话说给父母兄长听,至多觉得他异想天开。但二嫂就算听不明白,也是极耐心地听完,再好好地和他说话。
之匀躺了整日,头发蓬乱,张芳儿道:“来,嫂子给你梳梳头。”她拿了个牛角木梳,轻轻给他解了发带,缓缓道:“儿大当婚这是理所应该,爹爹虽然提得早了些,若说乡下地方,你这样的年纪也有早已当了爹的,你告诉嫂嫂,怎就气成这样?”
之匀一时竟无可述说,“我……我气爹爹瞒着我……”
张芳儿问:“小六可是有了心上人了?”
之匀用力摇头。
“那可曾有人向你示爱?”
还是摇头。
“那为何说起成亲如此不快?”
小六心里千头万绪,苦于不知从何说起。爹爹想让他成家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左右是怕他挣脱了束缚飞出家门,早早成亲就好将他牵绊在家。众人皆说曹六公子灵秀出尘,在他看来,自己别说“出尘”了,就是“出门”都难。
张芳儿叹道:“你若是女子当是得天独厚,可惜……”
之匀道:“二嫂,我知道你们心里皆言我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时大哥初次领队出镖,山里的土匪欺他年少,一窝蜂地去抢。大哥功夫好,可也敌不住许多人。最后镖虽保住了,他自己却是满身血污地被人抬回来的,大夫都只当没救了。我知道出镖辛苦,又有许多险难,可我不过是想天南地北地逛逛,见识见识,为何也要拦着呢?”
张芳儿道:“真让你出去,你只逛逛就满足了?”之匀哑然
“我那时候偷偷看我爹爹书房里那些侠义恩仇录之流,只恨自己身为女儿,见不到那样快意的江湖风貌。待得嫁给你二哥,才晓得书里那些都是摆场面的。你二哥出镖,我便胆战心惊,什么事儿都小心谨慎,生怕打破了杯盏刺破了手指,引来凶兆。若他回来得晚了,更是夜不能寐,动不动就从梦里惊醒。我尚且如此,你说娘有五个儿子在外奔波,她这些年得耗了多少心力?”
之匀低头不语。
“你有你的念想,家里也有家里的考量,你要是想外出游览,等镖局里空闲了,家里人一道出去不好么?”
之匀只能点头道:“二嫂说的是,之匀知道了。”
张芳儿看他那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笑道:“你嘴里说知道了,心里还是闹别扭。这样罢,待你二哥下次出镖,我让他把你带上一道去。”
“当真?”
“我好歹也给曹家添了头一炷香,这点话他总该听我的。”
“可爹爹……”
“爹爹那边儿我去说,你只管放心。不过先说明白了,到时候别怕苦怕累不愿去。”
“不会不会,之匀谢谢二嫂!”
张芳儿劝了许久总算劝过来,忙让人端饭菜进去。
曹尚谦在屋外听得清清楚楚,和妻子道:“你怎么就答应他了,万一老爷子死活不肯呢?”
张芳儿道:“不肯也得肯,再不然还不是得像今天这样闹一出?你拣个不十分苦累也不特别轻巧的活儿带上小六,他走了一趟镖,若自己厌烦便无事,若欲罢不能,这头也起了道也开了,了不得往后多带他出去历练几次,只别放他独飞便成。”
二郎一听有理,便也允了。
虽说之匀已让张芳儿劝好,可好端端这一闹,曹家内便抑郁非常死气沉沉。曹老爷子大约也觉得自己此举甚是无聊,连带着给长子说亲的媒婆也不许入大门。
张芳儿已是足月,一家子都眼巴巴望着她头胎是男是女。偏偏小家伙吊足众人胃口,一天一天窝在娘亲肚子里就是不出来。
小四笑道:“这可不又是一个小六么。”顿时被四面八方的巴掌脚板拍得东倒西歪。
三月廿九那天,张芳儿道昨夜见了红,大清早就肚子痛。娘生了六胎,有经验,叫这个去请产婆,喊那个去铺褥子,吩咐产婆一到就烧水,要用的汗巾子多备几块……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一边叮嘱众人:莫要急,最怕的便是忙里出错,且仔细着来。
其他人听了她的话都能慢下来,惟二郎踱来转去,一刻不停。
小四小五小六乖乖站在屋外,听嫂子在屋内哀叫,都暗中庆幸还好自己不是女人。
过了一个时辰,二郎开始担忧:“怎么还没生?这样一直痛着可怎么得了……”
爹爹道:“你小子给我安份着点儿,你娘当年生你们也花了好几个时辰呢。”一边说,一边用力捋胡子。
小四偷笑,道:“爹,您那胡子再捋就没了。”
老爷子给他一脚:“闭嘴”
“一个时辰一刻钟了……一个半时辰了……”曹尚谦都快成报时辰的钟鼓。
只听得“哇”的一声啼哭,屋外一干男子均是喜出望外。
二郎跳起来,“男孩女孩?母亲平安否?产婆怎地还不出来?”
老爷子笑得眼眯成一条缝,“小孩子生出来还要打襁褓,你且等会儿。”
二郎望眼欲穿。
终于,产婆抱着新生儿出来,乐呵呵道:“恭喜二少爷,母子平安。”众人纷纷抢上去看。
“怎么是红扑扑的?”小五问道。
产婆将孩子交给二郎,道:“刚生下来带红皮儿的孩子,往后才白净呢。”
小四窃笑:“那不跟剥了衣的花生似的……”瞄到老爷子怒目瞪他,连忙闭嘴。
二郎抱着儿子,手足无措,大叫道:“产婆!快来快来!”
产婆又从他手里将孩子抱回去,问:“二少爷什么事儿?”
二郎如释重负,道:“我抱着竟感觉没抱到,怎地如此轻。”
曹老爷子骂道:“还有当爹的怕抱自己儿子的?!”说罢抱起孙子,乐得合不拢嘴。
二郎面色赤红,问产婆道:“现在能进去见我夫人了么?”产婆一点头,他便飞奔进屋。
小四抢着要抱侄儿,刚抱到手,又哇哇大叫着转给小五:“怪道二哥不敢抱,我稍一用力不得捏碎了他……”
小五抱了会儿,又传给小六。
之匀这才知道二哥为何如此惊慌。手里轻若无物,只觉触手之处哪里都是软绵绵,怕是风大点儿,一吹就吹跑了。
产婆笑着又恭喜了一番,道:“刚生下来还没睁眼,等七八个月能爬能叫了,才逗人乐呢。”
曹家喜得贵子,先前那点子不愉快便都扔了,整日里绕着小娃娃转。曹尚谦给儿子取名曹韫彦,彦者,国之栋梁也。
曹尚武和曹尚律夫妇相继回返,见家中多了一员,均是欢喜非常。二艘打趣着问三嫂何时也生个,倒把个豪爽的江湖女子说得满颊飞红。
曹老夫人一合计,韫彦满月是四月廿九,索性把满月酒和之匀的生辰宴放在一处,又热闹又喜庆。众人一想正是双喜临门,都点头称好。
曹六公子的生辰宴只请了亲近的邻里朋友,反倒是小娃娃的满月酒要请上许多宾客。张芳儿是粮商长女,家里的远亲近邻就不少,曹尚谦又有许多江湖上的朋友,两人光是客人姓名就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纸。
大哥回家后,知道小六不吃不喝闹了次,便让人把他叫到自己书房里。
曹尚武做曹家镖局的当家已有四个年头。江湖上对曹家尚字辈的都称一声公子,唯有他,定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曹当家”。他本也是清秀相貌,做了当家的便不再随意言笑,两眼中冷漠淡然,颇有威严。镖局内的弟子有些胆大皮厚的连曹老爷子都不怕,就只独怕他。
小六对大哥崇拜归崇拜,景仰归景仰,可和大哥单独相处,心里总是忐忑。
“听说,你之前为了爹爹给你寻亲事,闹了一场?”
曹之匀怯生生嗯了句。
“你出去了一遭,别的没见许多长进,倒是先学会发脾气了?”曹尚武风轻云淡,之匀已是大气都不敢出。
“韫彦你可抱过?”
“……抱过”
“何感?”
小六低声道:“稚嫩脆弱,直怕弄碎了他。”
“我们待你便也是如此。”
“……之匀知道。”
曹尚武往日在书房与人说话,都是一边翻账本一边和人言语,片刻功夫都不浪费。今日他居然两手空空,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之匀,将他盯得冷汗直流。
“你是不是憧憬大千世界,想做一回纵情河山的游子?”
“……是……”
“那好,去罢。”
“……”曹之匀反应不及,倒不知大哥这是在出言讽刺呢,还是打什么机锋。
“怎么,不想去?”
“不是不是……想去。”
曹尚武见小六一副摸不着头脑难以置信的样子,腹中好笑,面上仍是淡淡的:“你既然想出去,为何不去。”
“我说了许多年,爹爹和娘从来都不允……”
曹尚武道:“你便是这样瞻前顾后才拖到今天。”他这话是恨铁不成钢。小六老早就问能不能跟队出镖,偏生爹爹一个“不许”,他便乖乖巧巧地道声是,仍旧回屋里呆着。若是他任性些霸道些,如今曹六公子的名号当是“年少俊杰”而非“灵秀脱俗”。
小六尚未领会哥哥的意思,眨着眼一片迷茫神色。
“也罢,带水到渠成罢。你只记着,往后即便有什么事儿和爹娘其他人都不能说,找大哥总是没错的。”
这话实是之匀这些年听大哥说过的最亲热的一句。他胸中热意翻腾,撒娇般唤了句:“大哥……”曹尚武叹口气,搂住他肩膀。“我长年累月在外,若我在家,何至于……”
之匀许久未和兄长如此粘乎。小四小五虽活泼爱闹,但难得说上几句知心话。二哥三哥出镖忙碌也是鲜少见到。今天竟能和不苟言笑素难亲近的大哥亲昵这番,他欣喜同时又多出几分得意,到底自己在兄长心中还是倍受疼爱的。
转眼五月初七,曹宅里外上下一片忙碌。
三郎在门口迎客,尚武尚谦接待中厅,小四小五负责后院,小六是寿星,只管穿了新衣会客而已。
虽说多数客人都是来贺韫彦满月,可既到曹家,怎能不见见大名鼎鼎的曹六公子。于是之匀只是站在爹爹身旁与人作揖客套便已忙不过来。
起初他还强打精神和那些拜贺的宾客虚应几句,待到最后,只觉眼冒金星,满耳只听得“一表人才”“青出于蓝”“名不虚传”云云。
小四见他应得辛苦,几步上前,作了一揖:“今日得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各位且随意,后头有事须叫六郎去一趟。”说罢,也不理睬众人,拉了小六就往里走。
一直奔到井边,小四搓了块汗巾递给小六道:“你应承他们干甚么,觉得厌烦躲起来便是。先擦把脸罢。”
之匀拿湿汗巾抹了抹脸,顿觉清爽许多。“人家好意来贺,总不能太失礼。”
“你啊……脑子里面就一根筋。”
之匀苦笑。
小四道:“你先在这坐会儿罢,出去又要被人围住。”
之匀见四哥风风火火地又忙去了,心中羡慕。
自己何时才能像那样潇洒来去自由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