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长大 ...
-
康熙四年的初夏,天气还不是很热。尚书房里的几个孩子在流逝的时光中悄然成长起来。
赫舍里·泰曦坐在书案前,一袭浅紫色的宫装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她展卷而道:“《论语》中说‘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孔夫子在这里说的是君子修身之道。内有所守,不迷惑;外能相容,不争斗,谓为君子。然而光是内有所守,外有所容,不过独善其身而已。‘君子和而不同’,然则不同也可为和。真正的君子,并不需要拘泥于世俗的‘同’或是‘不同’,而当以明道为己任,努力将心中的大义施行于世。这就要求君子容人爱人,包容‘同’与‘不同’。这样一来,身边自然人群拢聚,然后方能齐心协力,和衷共济,辅明君,化风俗,行正道,推善政……所以说,圣人这几句话,固是修身之道,更是齐家治国之道。”
她话音刚落,玄烨不禁鼓其掌来:“精彩精彩,卢先生不愧当世大儒,短短几句话,竟也能推陈出新,讲出一番治国之道。”
泰曦点头说:“皇上说的是,卢先生常道,八股应试,固然为朝廷选拔了大量的人才,可也让大批的年轻人把才华浪费在反复记诵圣人之言上。殊不知,举一反三,融汇贯通才是大学之道,这也是先生家中极少让子弟参加科举的原因之一。”
“历朝历代状元出身的官吏以能,贤而流传后世的极少,可见能写文章未必是有真本事,选用人才还是要不拘一格,唯贤而推。”
“是呀,三哥最是圣明了。”柔嘉乖巧地插言。玄烨不禁笑骂:“你这个鬼灵精是想提醒朕下课的时间到了吧。”柔嘉眼睛一转,说:“姐姐你可别怪我,我知道你讲的都是极有用的东西,只是今个儿新贡上的龙井到了,我惦念着想用它们做一道龙井虾仁呢。”玄烨无奈摇头:“好歹也是堂堂的大清公主,瞧你这点子出息。”
“不过也是该放课了,你下午还有堂课要上呢。”玄烨看向泰曦道,“这几日朝堂上又没见到索尼,老人家身体还安康吧?”
泰曦低眉回答:“臣女代祖父谢过皇上垂问,只是祖父这几日夜间一直咳嗽不止。臣女与二叔看着十分担心,实在不敢再放他忧心政事。虽说祖父看着现今的朝局也十分担忧,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玄烨安慰她道:“你转告老大人,一切还是以他的身体为重,要用什么药材也一定开口。他身体不好,上朝议政确实实在太过费力。像如今这样也正好,有什么主意便让你传给朕,有什么事儿便让索额图去办。索额图最近几件差事办得颇是出色,恐怕过一阵要提他的官阶,鳌拜那里也没什么可说的。”
泰曦一笑,福了福身子算谢过了恩。她午后回到家中便去了卢湛的书斋。卢湛的书斋设在索府花园的西侧,曲径通幽,每日只有她这么一个访客,倒是十分惬意。卢湛所学甚广,年少时又游历名川,给她讲起课来真正是旁征博引,海阔天空。泰曦常想,若自己是男儿之身,有一二个卢湛这样的知心好友,采菊东篱,谈天说地,倒也不失为一桩快事。
第二天,泰曦来到尚书房时,倒是破天荒地没有遇到康熙按时过来上课。柔嘉奇道:“三哥该不会是病了吧,从小也没见他上书房迟到过。”泰曦向伺候在身旁的采琳使了给眼色,采琳便悄悄退了下去。她安慰柔嘉说:“想来不会吧,昨天分开的时候,皇上还好好的。若是夜间传的太医想来不会如此悄无声息。”
半晌,采琳轻手轻脚地进来回禀:“公主,小姐,听说今早太皇太后去了乾清宫,亲自传令杖杀了一个叫埼云的宫女,刚才乾清宫那边还传了太医过去。”“皇上圣体如何?”“只传了李太医,想来问题不大,而且还说皇上叫把今天的折子递了进去的。”
泰曦听了这话心下稍安,却又品出了几分不对来:“你可打听到为何太皇太后亲自去乾清宫杖杀了这宫女?”采琳回避着她的目光,垂目低声道:“据说.......是这宫女昨天夜里侍了寝。”
她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柔嘉手里的茶盏摔到地上,跌了个粉碎。她二人自幼长在宫里,侍寝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当然再清楚不过。柔嘉咬着嘴唇,恨声言:“一个宫女,三哥如何能这样!”
忽而又转念想到,此时泰曦心中肯定不好受,忙安慰她:“姐姐宽心,三哥肯定是一时糊涂,明日我定压他来给姐姐赔罪。”泰曦虽然心中黯然,但到底心思百转:“以皇上的年龄,此时召幸宫女也不是大事......”她毕竟尚在闺中,说起这话来不免有些羞赧,可后半段话倒是字字分明了:“但太皇太后亲自移驾杖杀此女,乾清宫还宣了太医,恐怕事情不那么简单。”
采琳忙接话:“小姐猜的极是,乾清宫的人也含含糊糊地透出是那个埼云在皇上的夜宵里加了些东西,才......”柔嘉被自幼金尊玉贵的养大,听着当下有些瞠目结舌:“这些人为了争宠可真是什么都干的出来!”
泰曦心下亦是一阵纷繁:皇上日渐长成,宫里有几分心眼的女人自然生出攀龙附凤之心。这埼云的事儿是告一段落了,可满宫里人的眼睛想是恨不得都长在自己身上了。可偏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越俎代庖,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何况上头还有太皇太后……
想定之后,她便跟柔嘉说:“这些日子,我若在宫中,想必也极不自在。正好祖父这两日身子不爽,我回去专心侍疾几日,便不进宫来了。”柔嘉想想说:“姐姐避避风头也好。否则宫中蜚短流长听着也实在让人糟心。”
可在她踏出尚书房时,竟鬼使神差地碰到了这起蜚短流长的主人。泰曦跪下请安后,康熙依礼虚扶了她一下。她起身之时,四目相接,玄烨身上那些不期然的变化让她心惊,而以一个少女的本能,她在排斥这种变化,因此在她站起的那一刻,她竟然毫无知觉的向后退开了一小步。一瞬间,泰曦为自己的举动感到一丝惶然,莫名的尴尬在两人之间流转。
惊异的神色在玄烨眼中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他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回去了,朕还想说再听你讲上一章论语呢。”泰曦并没有再看他,她只是垂目回禀,语气标准的一如一个恭谦的臣子:“这些时日祖父微恙,臣女想多些时间陪陪祖父罢了。”良久,伴随着离去的脚步,她听到了玄烨的一声叹息:“这样……也好”。
留在玉阶之上,泰曦突然觉得这日的阳光异常的炫目,那些在晨光中起舞的尘埃看不清面目,只得逐风而去。
回到家中的几日,泰曦倒是难得的空闲。因着她以前给卢湛解释自己每日上午要出府的理由说的是要去郊外练习骑射。卢湛这几日便常常说她:“我看你这些日子停了骑射课整个人倒是轻松多了,学起东西来也恣意了不少。”
的确,这些年来,泰曦每每听课,都恨不能记下卢湛所说的每一个字,晚上又每每要熬夜温习,才能消化所学,第二日上课再讲给玄烨听。而这些天不用进宫,她便只求于所学心有所通,也常常有时间与卢湛切磋自己的见解,倒是通透了不少。泰曦拨弄着琴弦,抿嘴一笑:“学生也不过学着先生,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这个学生琴与书法是极好的,这两样,卢湛倒是真正自愧不如。他赞道:“琴之一道,我见过的人,已少有能出你其右者。但我有一故友,笛艺超群,亦可说是绕梁三日。今后若有机缘,你二人合奏一曲,也是一段佳话。”
泰曦笑笑,素手轻扬,一首《无衣》便在指尖流转而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她想,世上有缘之人何其少。
卢湛站在窗前,听她琴意之中,自有无限天地。再看窗外草木繁华,一时之间心中一片静谧。
可惜的是,平静无波的生活似乎一直都不属于泰曦,这日噶布喇与索额图一下朝,便匆匆将她招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