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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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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一年的日子便过去了,康熙元年的春天,照例因新皇登基加了一次恩科,京城一下子因各地涌入的读书人和连带而起的商贩们变的热闹起来。
泰曦在宫内的日子倒是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从陪公主读书变成了陪皇帝读书。太皇太后素来是果决的人,登基大典过后,便安排柔嘉和泰曦进了尚书房陪玄烨读书。
清朝对女子的教育态度倒是要比前朝开放些,不一味只让女孩子们学些针凿女工,满族女孩中能骑马射箭,谙熟满汉文字的不在少数。因此,太皇太后这番安排倒也没招致太多的反对。
只是,要说起三人的师傅济世,实在有些……用顺治的原话说:“济世对四书五经倒是极熟的。”这位师傅也确实对四书五经熟悉,书本一摊便能之乎者也的讲上半天,一套程朱理学的八股做派,也全然不顾几人听得懂听不懂。
柔嘉素来是济世一开讲便开始打瞌睡,便是玄烨这样的性子也不免抱怨过几次:“朕是做皇帝,又不是要考状元。”
无奈满族大臣之中,就这个济世对汉学最是熟悉。顺治当年弥留之际也自责自己对汉臣宠信太过,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亲贵们是怎么也不肯让个汉臣来当帝师的。
总之,最近尚书房讲《大学》,济世是自讲自的,泰曦闲着也是闲着,便开始把《大学》背着玩。柔嘉公主睡功见长,几乎现在整堂课的不睁眼;玄烨倒是看似听的认真,泰曦也不知道他是真听得懂还是怎样。
玄烨如今上朝听政,四辅臣总揽政事,照例会将每日政事的裁度报给皇帝听。玄烨如今并无行使朱批,裁决政事的权利,然则他每日的奏章却也看得极为仔细,在朝堂上每每发问也是切中要害。索尼每每对泰曦言及此事,总是老怀安慰。
朝政之上,鳌拜与苏克萨哈如今多有不睦。
鳌拜借口当年大清入关之时,多尔衮的正白旗仗着摄政王多尔衮的威势,圈走了大量的良田,自己的镶黄旗吃了大亏,如今在直隶,易州一带又要扩大圈地,又要把原来已经圈了的地,换一些好的过来,就是说要"改圈",搞得大量百姓流离失所,甚至于要乞讨为生。
因着这事便自然与正白旗如今的旗主苏克萨哈杠上了。遏必隆素来是个见风使舵和稀泥的,幸亏索尼自有两朝老臣的手腕,朝堂之上尚能弹压的住两人,不至于掀起大乱。
处理政事之余,泰曦知道玄烨常常召倭赫单独见驾,两人每每在乾清宫商谈良久。倭赫依旧是每每波澜不惊,超然物外的神色,与紫禁城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至于两人谈些什么,泰曦倒是不得而知了。
昔年董鄂皇后在宫中经营数载,人脉颇丰,她去世之后,身边的心腹宫女便跟在泰曦身边伺候。虽则泰曦年纪尚小,对这些人脉还未完全梳理干净,可在这紫禁城中,也总能听得到些风吹草动,但她素来有分寸,一些不用知道的事倒也不急着打探。
这日尚书房这边课业方罢,济世临走时瞪了一眼尚在睡熟的柔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厢柔嘉身边的菲思便拎着食盒蹑手蹑脚的进来了,小公主立刻鼻子动了动,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梅花糕。”泰曦不禁失笑:“你真是好鼻子。”
若说天家富贵,倒也不是假话,因着柔嘉公主爱吃梅花制成的糕点,御花园的东廊里种满了各色梅花,从初秋一直到暮春不败。清晨时分,由宫人集了尚待露珠的花瓣,制成花水在小厨房备着。因此这梅花糕纯然一股清新的芳香,与民间有些加着干花的大不同。
这个时候,一般便是几人一块儿用些点心,再下来玄烨便去练会儿拳脚布库,再去乾清宫学习政务,泰曦等人则或去太后,太皇太后那凑个趣儿,或直接回栖梧轩去了。
玄烨咬了一口梅花糕,笑说:“真正唇齿留香,朕跟着你们,饮食上是越发精细了。”“那三哥哥可要赏我们了。”柔嘉高兴道。
泰曦无奈摇头:“皇上恐怕不罚咱们就是好的了,你还惦记着领赏。”
柔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难道这些好吃的不好,用那些粗茶淡饭才好?”玄烨又递给她一块梅花糕,道:“只是圣人常说饿其筋骨,劳其体肤,才能居安思危,戒骄戒躁。”
这三人之中,柔嘉出生安王府,后来进宫来也是被董鄂皇后金尊玉贵的养着;而泰曦打小跟着董鄂皇后,皇后虽不是一味奢侈的人,但在饮食衣饰上都是极讲究的,泰曦耳濡目染,亦不会亏待了自己。在家里她又是祖父的心尖子,用度上都是府中头一份的,继母在这点上总是对自己含酸带讽的。
倒是玄烨,一出生便按着祖制被抱到了阿哥所,身边的养娘太监纵是再用心,见识也是有限,养不出他对吃穿的讲究。
柔嘉听着这话便憋起了小嘴,大有挨了训受了委屈的意思。泰曦接口道:“这些糕点也只是费些宫里的人力,不会动用下面官员的敬奉,断断养不出压榨民生的惨事。”
玄烨见两人以为自己有苛责之意,分辨说:“朕只是说自己一句,哪是怪你们了,你们只管敞开肚皮,大清总不见得被你们俩吃穷了。”
柔嘉冲他做了个鬼脸:“三哥哥做了皇帝越发老气横秋了。”
玄烨摸摸自己的脸,苦笑说:“有吗?”他素来沉稳,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这咧嘴一笑之下,露出两颗虎牙,带出几分稚气,泰曦不禁心情大好,忍不住调侃他道:“公主你以后每日让栖梧轩的小厨房给乾清宫多加一道菜,养出了皇上的馋虫,他可就不再提什么饿其体肤的话了。”
玄烨不禁感叹,果然难养者,唯女子与小人,而眼前这两个,女子小人都占全了。这时,小太监来报:“二等侍卫费扬古请见。”玄烨略正了正容,宣了他进来。
这费扬古本是董鄂皇后的幼弟,皇后在世时常进宫来,不过比泰曦和柔嘉大了六七岁,因此与二人也是极熟悉的。费扬古自幼不爱读书,倒是武功上颇有天分,康熙登基后,便指了他在身边做侍卫,午后陪着康熙习武。
费扬古踏步而入,他已是翩翩少年,精致的眉宇间英气已现。他向康熙行礼后,柔嘉便唤他:“小舅舅也过来先用些梅花糕吧。”
费扬古果然脸色又一如既往地青了几分,他对柔嘉公主的这声小舅舅素来哭笑不得,姐姐是皇后,虽则是先帝在姐姐死后一意追封,家里向来行事低调,不以后族自居,免得犯了太皇太后的忌讳。可公主在姐姐膝下长大,叫他一声国舅也算勉强合理,可这小舅舅不伦不类的称呼不知道小公主是从哪里学来的。
偏这位公主那是宫里诸位的心尖尖,要她改口那是千难万难,所以费扬古小舅舅也只能一如既往地做一番无用功,道:“公主别这样称呼下臣,下臣承担不起。”
玄烨对费扬古说:“你今日来晚了些,用点糕点,便随朕去布库厂吧。”费扬古恭声应是,拿起梅花糕来,牛嚼牡丹般地塞进口中,这上好的糕点入口,他脸上却是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费扬古素来武人心肠,喜怒写在脸上,他这个样子,曼说钟灵如泰曦,玄烨,便是柔嘉也看出不对,道:“小舅舅今天这是怎么了?”
玄烨颇有些玩味:“这里也都不是外人,你若有心事,说说无妨,朕能帮你自然也不会不管。”
能得天子如此一诺,那真是可说天下无难事,费扬古当即感激的冲玄烨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开始诉说了今早的一番遭遇。
话说今天早些时候,进宫前费扬古便去京城最大的酒楼客栈悦来居坐了坐,如今正是春闱,悦来居时常聚着一桌桌的举子在谈天说地。皇上素来对民间的言论极有兴趣,费扬古便常在这悦来居消磨个一两个时辰,听些民声,陛见时也有些话可回给皇上。
这日的悦来居格外热闹些,一行举子围着一个书生,看样子对那书生倒是十分推崇。只听那书生款款言道:“如今诸祸之首,便在圈地。因圈地之弊,河间,直隶一代民生凋敝,人心惶惶。大清这些年战乱连连,国库空虚,修养生息尚且不及,若放由圈地之乱,百姓不事农桑,大清何以立国,更遑论顾及三藩,台湾,西北之祸。”
仅这聊聊数语,听得费扬古不禁心下暗赞,道:“这书生好一双利眼,今朝之局,长远之势,分析的丝丝入扣。”
只听旁边一人拱手向那书生说:“只是圈地一事由鳌拜领衔,如今天子聪龄,索尼病弱,苏克萨哈是多尔衮旧属,多为康亲王等人猜忌,鳌拜可说是一人独大,恐怕圈地之事绝不如此容易善了。”
那书生轻晒:“鳌拜恐也是日子过的太顺了,竟是忘了索尼之勇,太皇太后之才了。”几人咀嚼着这话,只这言辞太过大胆,一时无人敢接话。当中一人岔开了话道:“先生出生清贵,家中素来不涉政事,先生此次进京,不知是否也意在春闱?”那书生轻笑不语。
费扬古听他谈吐不俗,实在是大有交结之意,他素来想做便做的性子,当即走过去拱手说:“在下费扬古,方才听先生一番高论,实在佩服的很,不知先生如何称呼?”那书生倒也并不高傲,拱手回礼道:“兄台有礼,在下清河……”
正说着间,一堆官兵追着一中年汉子冲了进来,那汉子身上已中了几剑,看起来已是强弩之末,他见走投无路,悲愤大吼:“狗贼,尔等借着圈地的名头占了我义女家的地,这也算了,却见姑娘长得美貌,硬生生地捉了去说是要献给鳌拜,众位评评理,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此时周围都是一群读书人,听着这样的话,自然群情激愤,那书生跃众而出:“你们是何人标下,这天子脚下,岂容你们如此草菅人命!”
那领队的见是一帮举子,倒也有几分不敢造次,他亦有几分见识,晓得这些举子一旦高中,便是位列人臣,恐会给上峰惹罪,因此只道:“穆里玛大人来告,说是这人数次阻扰大人办差,因此我等才奉命拿人的。”这人口中的穆里玛便是鳌拜的胞弟了。
费扬古虽说忠直,但毕竟先头姐姐是宠妃,待大了些自己也入了官场,听得领队的这样说,哪里不知借坡下驴的道理:“那便简单了,诸位既只是奉差,便也好办,您便也只要回复上峰,这人进了闹市,天子脚下不便拿人也就是了。穆里玛大人公务繁忙,这人又无关大碍,只要他不再出现,大人想来也不欲闹大。各位辛苦,我这有些银子便给诸位喝杯茶水吧。”说着便掏出两锭银子塞到了那领队手中。
领队一看这人衣着便知是满洲子弟,又见他出手阔绰,更多了几分不愿为难的意思,只口中依旧有几分硬气:“您倒是为难我们兄弟了,这人要是继续捣乱怎办?”
费扬古忙道:“诸位看他这身伤,哪有再捣乱的力气。”
那汉子还欲多言,忙被书生用眼神止住。那队官兵见如此情状,又拿了费扬古的银子,也就告辞了。
费扬古和书生把那汉子扶到客房,帮那汉子包扎了伤口。汉子稍一能动,便跪下给两人磕头:“在下陈凌日,谢过两位救命之恩。只是小女实在身处险境,我实在无法置之不理。”那书生便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兄台信得过我等,不防将事情经过说于我等听听。”
陈凌日忙说:“我性命都为二位壮士所救,哪有信不过的道理。诸位也看出我是江湖人,漂泊半生,后来在易州果家庄无意救了个落水的小女孩儿,女孩儿的母亲早逝,只父亲带着她度日。她父亲对我极为感激,知道我一人在外漂泊,便是与我结为异姓兄弟,邀我留下共住。我此时也对刀口舔血的生涯相当厌倦,便留了下来。后来我那兄弟亡故,便我与这义女相依为命,日子倒也清静。可去岁秋天,镶黄旗的人偏说这果家庄在入关之初被正白旗强占了现下要圈回来,便不分青红把百姓都赶了出来。带头的穆里玛见我那女儿生的好,便强词说姑娘在他们的地里,便是他们的奴才,硬生生地把姑娘捉了去。从易州到京城这一路,我几次要救,却终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也不知如今我那苦命女儿怎么样了……”说罢不由悲从中来,满目通红。
费扬古听得果家庄几字不由心中一颤,忙问:“在下幼时未入京前也是住在果家庄,不知壮士那义女姓甚名谁,可是旧时相识?”
陈凌日道:“我那女儿姓焦,小字碧莲,乡中人都唤她莲娘。”
听到这里,费扬古脑中轰的一下,被掳去的女子竟然是他青梅竹马的莲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