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清梦（番外）》青酿

8、番外&十二阿哥（三）

　　前两年一切如常，可第三年，苏晓忽然就没了联络。

　　苍津给了苏晓两个向导，皇上的侍卫也是数一数二的身手，按理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可她究竟去了哪里？十三弟身体日渐不好，她又还会再回来，见十三弟最后一面吗？

　　——她果真回来了。

　　只在府中待了一天，就去了怡亲王府。

　　我没有刻意打听，但仍有不少流言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他们说十三弟忽然迷上一个女人，连一向恩爱的福晋也不顾了；他们说十三弟身体日渐衰弱，都是被那个女人用妖法吸走了元气；他们说那个女人早已年老色衰，十三弟却像宝贝似的捧着，定然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直到十三弟死去，他们说，仍是那个女人陪他到最后一刻。

　　他是怀着幸福死去的吧？当我死去的时候，我的身边还会剩下几个人呢？

　　——————————————————

　　当晚，苏晓就跟我说，她要继续她的旅程。

　　我问她下次回来是不是十三年，她愣了许久，却说不知。她说她不想再看着另一个人死去，那就这样吧，不要回来。她虽然说她跟皇上没有那么大的情分，可我知道，等到皇上真正死去的时候，她一定还是会难过。

　　她从来都是多情又念旧的人，这份优柔是她的善良，却也正是她的无情。

　　——————————————————

　　可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我却没想到，她的身体已经糟糕到这样的地步。

　　她不住地咳血，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得了肺结核甚至肺癌——任何一种，都是不治之症。

　　我觉得我该叫来十哥和十四弟，他们已经十年未见，而这之后，即使想见，也不再有机会了。

　　——————————————————

　　十哥见了我十分意外：“十二弟？怎么会是你来找我？”

　　我笑了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十哥，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算了吧，”他似乎依然对四哥敌意未消，“你肯定不是专程来问候我的。是皇上叫你来的？”

　　我轻轻摇头：“是我自己来找你的。你还记得凝若吧？”

　　“小若？她怎么了？”十哥一怔，倒是收起了脸上的戒备。

　　“我就直说了，十哥，她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你们认识多年，是否想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尽量平静地看着他，可我仍然觉得鼻子一阵酸涩。

　　听了我的说辞，十哥愣了很久，忽然有眼泪从他的眼中滚落。

　　“十二弟，你在开玩笑吗？她这么能折腾的人，怎么会死？”

　　“你也知道那年她落了水，落了病根，十几年过去，终于撑不住了。”

　　十哥又盯了我半晌，才别过脸去：“我不能自由行走，怎么去看她？”他吸了吸鼻子，“你也别去求皇上了，我不想去。九哥早就不在了，我去看她又有什么用呢？”

　　“十哥……”

　　“你走吧，不用再来找我了，免得再牵连了你。”他目光悲恸，却不再看我，向我下了逐客令。

　　我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勉强，从椅子上起身：“十哥，你再坚持一年，皇上会放你出来。我这就告辞了。”

　　——————————————————

　　从十哥那儿出来，我径直去了十四弟府里。

　　十年过去，十四弟老了很多，身体和精神受尽折磨，他早已全无大将军王时期的意气风发。婢女上了茶，他开口问我：“十二哥，你怎么今儿想起到我这里做客了？”

　　“十四弟，我就不跟你客套了。”顿了顿，我问他，“你还想见一见凝若吗？”

　　“小若？”他立即紧张了起来，“她怎么了？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看到十四弟的反应，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又过了十年，十四弟的心里仍然有她。

　　“是我自己来的。”我微垂了目光，“她已经不太能说话，她的日子，也剩不下几天了。”

　　十四弟怔住了。过了很久，他才颤抖着开口：“怎么会？之前她来送我的时候，不是说身体已经好了吗？”

　　“毕竟十年过去了，发生了很多事。之前她是好了，但病根没有除尽，最后还是复发了。”我静静地望着他。

　　十四弟沉默了，片刻过后，他站起来：“十二哥，请稍等片刻，我去安排一下。”

　　我有些惊讶，他竟是想去我的府里长住吗？但我终究点了头：“好。”

　　——————————————————

　　苏晓看见十四弟，笑得虚弱但是欣慰。她说，幸好她比十四弟死得早，不必再为他难过。是啊，她承受了太多人的死亡，她的朋友、皇阿玛、郡主、九哥、八哥、十三弟、四哥……她终于能够解脱了吧？不必再为任何人伤心，不必再受思念和病痛的折磨。

　　从此以后，这世上又只剩了我一个人。

　　“十二，对不起。”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

　　我和十四弟为苏晓办了简单的葬礼，十三弟妹来了，带着弘晓和弘皎，为她上了香。那个叫岚槿的宫女也来了，和她的丈夫一起，在她灵前哭了很久。魏珠也来了，还有些人，我叫不上名字，都是原来宫里的婢女，曾经得到她或多或少的帮助。她们后来出宫嫁了人，知道消息，便来祭拜一番，聊表心意。苍津写了信，表示了一番伤感和追思。他派了两个使臣来凭吊，他们上了香之后问我周理进是否在府里，我这才知道，他们就是当初陪着她跋涉荒漠的向导。

　　然而，除了他们，竟还有两个我从未预料的客人。

　　第一个是苏培盛。

　　我和十四弟都未免惊讶，她什么时候跟苏培盛打过交道？不过，他倒是会察言观色：“十二爷，十四爷，奴才知道您二位心里纳闷儿。奴才与凝姑姑确实没说过什么话，也谈不上认识。奴才今日过来，就当是代先皇送送她吧。”

　　他这样一说，我更加不解了。见我和十四弟面面相觑，苏培盛笑了：“先皇这些年，还是念着凝姑姑的，奴才常听见先皇同十三爷说起她。皇后娘娘和年贵妃去得早，十三爷也没能陪着先皇到最后，凝姑姑更是不在京城，那些年，先皇心里也是苦的。先皇走的时候，凝姑姑没能赶得及回来，奴才这也算是，替先皇了个心愿。”

　　“苏公公……”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先皇他……究竟是怎么看凝若的？”

　　“先皇的心思比海都深，奴才哪里猜得出？”苏培盛叹了口气，“奴才原本也猜测，先皇是不是对她动了心思，但越到后来越觉得，与其说是男女之情，倒不如说是惺惺相惜之意了。”

　　惺惺相惜？我总觉得这个词，该用来形容我和苏晓才对。但我也不好再追问，就叫人带苏培盛去一旁歇息了。

　　——————————————————

　　另一个，是弘旺。

　　十四弟的吃惊丝毫不亚于我：“弘旺，你认识凝若？”

　　“以凝姑姑的名气，侄儿怎会不认得？”弘旺笑笑，“只是她并不认识侄儿罢了。”

　　“那你……又为何会来？”十四弟又问。

　　“十四叔，凝姑姑跟我阿玛的事，就算十二叔不知道，您还会不知道吗？”弘旺笑得有些伤感，“她对我阿玛有雪中送炭的恩情，她救了我阿玛两次，我只是来还个人情罢了。”

　　十四弟却目色微闪，似乎不想再谈论此事：“算了，既然来了，中午留下来吃个饭吧。”

　　——————————————————

　　出殡之前，我拿来她要陪葬的盒子。十四弟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拿出一条兽骨串成的项链，握着它红了眼眶。

　　“没想到她还留着，她要带走的东西里，竟也有我的一份。”十四弟的眼泪滴落下来，我想劝慰他两句，他却将项链塞进我手里，别过头，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

　　送走她的灵柩，再次回到王府，一切都已收拾干净，只残留下少许香烛的气味。我在她的屋子前安静地伫立了很久，只觉得这重重院落，是前所未有的清冷。

　　亦瑶说她不想嫁人，我便让她做了我的女婢，周理进和刘江二人，都做了我的护卫。我跟他们说，在我跟前不必拘谨，像在她身边一样就好。可是谁也没有听。后来我不再强求，罢了，她走了，我好像也失去了力气。

　　——————————————————

　　我被封了亲王，日子平淡无味，苏晓的房间我一直留着，却很少过去。六年，十哥死了，十五年，我最后一个儿子夭折了，二十年，十四弟走了，二十二年，额娘也去世了，女儿们早已出嫁，妻妾也都先后离开，我真真正正地成为了“孤家寡人”。

　　活得比所有人都长久，究竟是一件幸事吗？此时此刻的我，应该有资格给出答案了吧？

　　终于到了最后一年，我的心底早已一片死寂。我还记得苏晓临走以前问我，如果她在那个世界醒来，是否需要帮我做些什么。其实有很多，我想告诉我的未婚妻和爸妈，我过得很好，只是不能回去，我想告诉她不要再等我，告诉她我一直都爱她……可是这些话，我不想借任何人的口，我想亲口对她说。

　　不知道苏晓是否会在宿舍醒来，又是否还记得这一世发生的种种。我也就要离开了，我还会再次醒来吗？如果会的话，我究竟会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或是时间根本没有流逝，那个世界仍然一片暴雨滂沱？

　　如果真的能够回到那个世界，我还会再次遇见她吗？

　　罢了。罢了。

　　这一生已经足够长久和寂寞，也已经足够幸运和安宁。我亲眼见证了历史的悲欢，问心无愧地走过了七十九年，所以真的够了。

　　即使……

　　我也不再有任何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