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了的玻璃船》微生於尽

6、传奇 第二幕

　　传奇第二幕

　　“这个疤缝了我三十二针，最深的地方，这里，”敖子指着靠近肘部的地方，“可以看见白色的骨头……当时，肉往两边翻着，鲜红鲜红的，血流了一地……”敖子一边说，一边笔划着，右手的在伤疤上轻轻划动，那一条蜈蚣样的肉已经变得灰白，丑陋地盘据在他的左手。
　　“喂，我是病人呐！跟我说这些！”伊飞有点听不下去了，敖子抚摸疤痕的神情很是吓人，“敖子，你今天怎么不戴眼镜？”摸了摸自己割过阑尾的伤口，不会也留下这么一道难看的疤吧？
　　“啧！正说到兴头上。你怎么跟小舞一样，总是不让人把故事说完呢？”伸了个懒腰，敖子将袖口放了下来，拿起边上的苹果随便地在身上擦了一下，放到嘴边一口咬下去。
　　“血淋淋的有什么好听的。”伊飞将身子往后压了压，“真想喝酒啊。”
　　“还喝，小心把胃切掉一半，肝再切掉三分之一……”苹果已经被敖子啃掉大半，口齿不清地嘟喃着。
　　“你肚子饿了是不是？肝切掉三分之一，炒肝尖哪！哎，我说你今晚怎么老说些恶心吧啦的话？”伊飞骂道，“早知道就不用你陪我了，扰人清梦。”
　　“你睡得着么？夜猫子都死光了！”敖子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也要回去了，你睡你的吧。”一个漂亮地投篮，垃圾筒被撞得左右摇晃。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怎么没戴眼镜？”还是不习惯一个人呆在这种四面白墙的房间里，在酒吧里泡得久了，没了那些噪杂的人声，无酒不欢的自己怎么可能睡得着？虽然繁敖这小子刻薄得很，总还可以说说话，聊剩于无嘛。
　　“怎么，舍不得我走就说一声。”敖子已走到门口，又转回到窗边，冲着伊飞扮鬼脸。
　　“怪不得小舞天天跟你吵架，你还真让人讨厌。”伊飞扭过头去，正对上月亮挂在窗外的树杈上，好像就要爬进来似的探着个惨白的大脸，支离破碎地望着自己，“敖子，把窗户关了吧，起风了。”
　　“唔，有点凉。”敖子关好窗户，拉上帘子，“今天的月亮比往年大得多了。中秋……”看了看表，十二点差一刻，“快要到了。哦，对了，你怎么会叫碾尘呢？”
　　“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呢。”
　　原是侉侉地靠在窗户的敖子，听了这话突然摆出一个认真的表情，站直了身子：“什么叫‘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哪有人会不记得自己叫什么的？”说着又坐回到椅子上，双手按着床，身体向前倾着，一脸的感兴趣。
　　“你那是什么表情，审犯人哪？”被他盯得有点不爽，伊飞将目光转向头上的天花板，上面的蛛网上麻麻点点的布着蚊虫的尸体。“伊飞是我的名字，碾尘是帆远帮我起的号。”
　　敖子坐直身体，刻意摆出来的表情变成沉默。他点了一根烟递给伊飞，再为自己也点上一根。两人都没说话，两道青蓝的烟直勾勾地升起，一直升天花板，越过那些蛛网，越过蚊虫干枯的躯壳，一直升到遥远的过去。病房在两道细细的青烟里沉默下去，死一般的沉默。
　　“我看，你也没什么事了，我先回去吧。眼镜坏了，懒得戴。”烟抽完了，敖子站起身。他停了一下，便离开了病房，带上门，望着长得仿佛无尽的走廊轻叹了一声，慢慢地踱了出去。
　　香烟已经抽到头了，手被烫了一下，伊飞急忙掐了它张开手掌对着灯管，被烫红的中指，有一圈白色的戒指痕迹，痛却已经过去了。人的身体真是奇怪，皮肉的痛很快就会忘记，最多留下道疤痕灰白地盘踞在那儿，安静地待在手臂上或是自己的腰间。心里的痛呢？没有疤痕，却不时会裂开来，锥心刺骨地提醒你：伤口还没好呢，别自以为时间久了就会麻木——有些伤，是麻木不了的。
　　摸着腰上的绷带，手术的时候，只是觉得有东西在肚子里绞来绞去，不疼，过一会儿便看到一段比小拇指还小的东西被取了出来。让自己疼得站不起来便只是这么一块小小的东西么？如果是一枚子弹卡在胸口呢？一阵一阵地往里钻，先是皮肤被转得极快的弹头烧焦，然后再是肉被强行挤开，钻入，擦过骨头的时候偏了方向，一头穿进心脏，就这样卡在那儿，一定很痛吧？杨帆远，为什么那么傻呢，不过是一枚戒指，不过是一枚普通的戒指啊！伊飞没有想到自己会哭，可是脸上湿乎乎的。帆远，快要中秋了，今天你会到我的梦里来么？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才想起那枚从不离身的藏银戒指被护士收走了，和手上的那枚一起安静地躺在医院的保险箱里。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的戒痕，六年了，六年来自己从未将戒指摘下来。帆远，没了戒指，你会来我的梦里么……
　　繁敖一个人走在悄无人迹的路上，虽有路灯，昏黄中更是觉得冷清，地上的影子一会儿被拉着长长的，淡淡的；一会儿又猛得缩到脚边，缩成浓黑的一团微微晃动。长长短短间，恍惚自己又回到十二年前：
　　那时候，这个城市有些马路还只是用粗砺石铺成的，窄窄的一条，深浅不一。路灯在路的那一头，弱弱地一点，像是被电线的吊着的星星，不得自由，毫无生气。逃了两天学的自己，扶着墙慢慢走着，一步一个血印子印在墙上。想回家，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死也要死在家里，说不定姐姐还会哭一声，死在外头太没面子了，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城西中学的小头目，死也要死得像陈真一样，男子汉的死法。看到姐姐繁羽的脸，精致得好像没有生命的脸居然出现了害怕？姐姐……你也会害怕……
　　“就是他！哥哥！就是他！你快帮我揍他！”一个尖利的声音，因为兴奋紧紧地绷着，绷成细细的线，划过空气，抖了一下，便断了。一个小毛头，还是那副嚣张的表情，翻白的眼睛，一看就让人讨厌！
　　哦——记起来了，这个小毛头叫乐天，附小的，才10岁就已经学会拉着一班混混堵在城西中学的门口向比自己大五、六岁的高中生要钱，嘴里嚷着什么“长街小乐是我哥，不给钱，叫我哥砍死你！”之类的话，态度极尽嚣张，吊着白多黑少的眼睛，带着几个十三四岁的小混混，横着走路。小王八蛋，连根毛都没有居然学别人充老大，充到我敖子的地头上。虽然，自己偶尔也会拉上两三个兄弟到别的学校堵钱，不过是好玩儿，而且也不会拿了钱还打人！在我的地头上也不知会一声，管他什么长街小乐，反正小爷没听过，兄弟们早就蠢蠢欲动了，今天终于让我碰上了！“兄弟们，上！凑丫的连他妈都不认识！”如果不是看他实在太小，留了一手，早成猪头了。现在，居然真的找了一个哥哥来，报仇哪？
　　“你就是敖子？”那哥哥发话了，蛮壮的，个子比我高一点，肌肉比我发达一点，眼神倒有点凶，也不过如此嘛。“是又怎么样？”看看他就一个人来，自己应该可以对付。“你打了我弟弟？”“打了。”“为什么？”啧，什么长街小乐，搞得很了不起似的，打了就打了还问为什么？“他在我地头上搞事儿呗。”“搞事儿？一个才十岁的小子也会搞事儿？”声音往前跨了一步，嗅到了一点点危险，不过是一点点。“哼，想打架？来啊，谁怕谁？呸！”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大了，只是，当时并不知道嗓门越大气势越弱。没想到那个什么长街小乐，闷不吭声一上来就是一刀！自己只是觉得眼前一亮，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只听得自己的衣服咝地一声，袖子裂了开来，左手上臂被刀划来一着近二十公分的口子！当时的自己看着伤口上的血跟什么似地喷出来，还一脸不相信。谁在尖叫？阳光明媚地反射着自己流到地上的血，冒着热气，好像有半道彩虹时隐时现。按着伤口，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面前的这个人是个疯子，第二个念头是我居然跟一个疯子较劲，第三个念头是——逃！
　　逃跑是很差劲的，不过想着刚才给自己一刀的男人居然可以那么冷静，好像随手打一只苍蝇：看到血流一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没有那个在他背后的小鬼因为刺激而变形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电视里那些杀人犯让人恶心的怪笑，一片死寂，跟繁羽似的——面对爸妈烧得变形的身体，表情一片死寂。我不想死，因为答应过爸妈，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醒来的时候，看到姐姐繁羽的脸，她哭了，哭得好伤心，眼泪从精致得像是用珍珠镶成的眼睛里滚下来，长得像画一样的脸哭起来，梨花带雨似的，那工笔画般细致的脸变成泼墨山水还是很漂亮。原本以为不管自己怎么混，冰雕似的姐姐一定不会有任何表示，可是她哭了，哭得让人心痛。
　　“繁羽……姐姐……怎么哭了？”想伸手却发现自己感觉不到手的存在似的，“我的手！”　　“别动，麻药还没退呢！”姐姐按住自己，手心里的关心是久违的冰凉。“姐姐，你的手好冰，感冒了？”若是以前，姐姐是不会理我的，不管是胡闹也好，对她关心也好，让人颓丧地冷漠。“被你吓的！如果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爸爸妈妈交待！”我真是皮贱，被她责骂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哭起来真难看。”“还贫嘴！医生说差一点你的手就毁了！”姐姐嘴角微微的笑意让人安心，“我报了警，过一会儿警察会来问你话。先休息一下吧。”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自己，姐姐的脸又沉一下去，不过，没关系，至少姐姐为了这个伤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值了！
　　接下去的日子，先是警察，然后是老师。我的那帮兄弟一个个都不见了，说是惹不起长街的人，都躲着我，“义气”两个字真让人心寒。
　　学校因为我打架要开除处分，姐姐居然给那个肥猪校长下了跪！不过，我还是乖乖地回去念完了高中，因为姐姐逼我在爸妈的坟前发誓——再也不混了，要混也要混个人样来。考上大学的时候，狠揍了那个校长一顿，用麻袋罩着头，把他打成两个猪头，连我们的毕业典礼都没来致辞。至于那个长街小乐，听说跑路了，警察们开着警车草草地到长街里找了找，便撂开手不管了。对于长街的人，警察们也无可奈何。还有那个小毛头乐天，我已经不想再去找他了，反正不是什么好种……
　　“当当……”钟楼那边，一阵钟声远远地传过来，思绪断了，中秋到了。繁敖将手中的烟掐灭，看了看天，月亮又躲到云里去了。回家的时候，给姐姐烧根香吧，告诉她，爸妈的坟已经扫过了，柳青的也去扫过了，现在自己易寒的公司里上班，好歹也算个白领，混出个人样来了。
　　长街小乐就是那个逆龙——乐臣，那处简单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红莲咯？可惜没看到他们的纹身。如果杨帆远没死的话：伊飞和杨帆远、小吧和小舞这个鬼灵精——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别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唉，中秋——还真是团圆节。唉，又想起小耶了。算了，明天到玉池坊去买月饼吧，听说那里的“绿豆碰”很好吃……繁敖这么想着，没发现自己的影子又被路灯扯成长长淡淡的，越发显得他的背影茕茕而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