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夜雨》醉红烛影摇

50、第五十章

　　他看上去真的很虚弱，虚弱得似乎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苏成棠伸手摸到了脖颈处的连心玉，连心玉是娘亲出嫁时的陪嫁之物，玉石表面看来只有一块，事实上却可以从中间打开，两块半弧型正好拼凑成完整的一块玉。

　　此传家之宝原本只能留给苏家的媳妇。几年前爹将这块玉石交予他时，他曾不止一次想将其中的半块玉交到曼雪手中，可最终却还是没有能够交递出去，若将其做为新婚后的第一份礼物，曼雪或许会更开心，他曾这般安慰自己。

　　可现如今---苏成棠将双手从云易腰间腾了出来，用胸膛依托住他，双手合拢将手心中的玉使劲一拉，两块半弧型的白玉顿时分开躺在了他的左右手之间。

　　待我明晨离去之时，我便将这玉石留你一半，你我宛如此玉，玉在，人就在，情亦在。。。

　　这算起来应当是自己送他的第二件礼物。苏成棠自认并非小气吝啬之人，见到云易的第四天，他就曾歪着脑袋问过他，“云易，你的生日是何月何日？待你生日时，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我买来送你可好？”

　　依稀记得当时云易的脸登时灰暗了下来，苏成棠很少看过一个才六，七岁的孩童脸上会露出此等阴沉的表情，“回少爷的话，是十月初九，不过—”他低下了头，“云易向来不过生日，也不想要任何礼物，先谢过少爷的一番好意了！”

　　他的生日是十月初九，曼雪的生日是十月十一，相距不过两天而已，他既不要生日礼物，自己就尽心地为曼雪准备生日礼物便好。

　　越与之接触，就越惊异地察觉到那人看似阳光的五官下却隐藏着极其冷傲的性子，说了不想要过生日，自己是否也就该和他一样，装着不提起那个日子为好？

　　直到前不久，知晓当年火烧杭州林府之日，恰巧为十月初八。有些事不想则已，一想就益发觉得心痛。生日与家门被灭之日如此接近，怕是每年一想起那个日子他就会觉得寒颤。再让他帮着自己一起挑选礼物送予曼雪，都不知，他当时的心中，又会是何番滋味？

　　九霄环佩琴？他十八岁生日时自己送予他的第一份礼物。

　　这件唐琴，无论是音色还是造型，都堪称完美，也是传世唐代古琴中最为罕见的一种。此琴乃玉琼楼的雨烟姑娘赠予他之物。

　　有段时间一帮朋友就经常拉他一起去京城最闻名的妓院—玉琼楼游玩，皇孙贵胄公子去寻欢做乐也非稀罕之事，苏成棠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在十七八岁之时也曾流连过花丛中一段时间,可近来想到既已与曹曼雪订有婚约，成亲之日也不远矣,也就仅在玉琼楼中喝酒听曲，再不做包花魁一事..

　　玉琼楼红牌姑娘雨烟不但有沉鱼落雁之貌，琴技歌艺，诗书礼仪更是无一不精。

　　苏成棠偶尔也会与她畅谈或对弈一番。心中也暗自诧异看上去这般纯洁如水之女子何至于沦身玉琼楼之中，后方得知此雨烟姑娘原也为一富商之女，因家道中落才误入风尘，她有一青梅竹马的恋人，待高中后即会替她赎身，远远地脱离这火坑。

　　顾此，雨烟姑娘坚持只卖艺不卖身，那老鸨几次威逼利诱也未能遂，又知她性子烈，怕闹出人命没了这棵摇钱树，后也随她去了---

　　某日苏成棠与一班公子哥去玉琼楼听曲之时，却发现那老鸨正架着满脸泪痕的雨烟当众拍卖她的初夜，他不忍引为知音的雨烟姑娘被恶人折辱，上前参与了那次竞拍.

　　那次足足耗费了他800两银子，可那天晚上他却只是听了一夜的曲，并未曾动雨烟分毫。他也得知了此事的缘由，原来雨烟姑娘的心上人程秀才的科举之试因官官相护，推荐了某些官员的亲戚上榜之时，也就无情地将他刷下榜来。

　　程秀苦苦哀求雨烟姑娘帮他筹集到大量银票贿赂官员，以便下次行个方便，能够尽快地当上一官半职。

　　苏成棠听了这番话后在心中也暗自诧异平日里这般冰雪聪明的雨烟姑娘当下怎的也开始犯起糊涂来了？但古语有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已应承了助她，也就不计较这般多了，不巧的是事发突然，身边并未带足够的银票，略一思索即派雨烟姑娘的随从小厮带着自己的随身玉佩到自己府第之中将云易叫到了玉琼楼之中，亲自将手中一库房的钥匙交予他，嘱咐他从中取足够800两的银票出来带到玉琼楼支付。

　　他以往曾亲自问过云易是否有兴致与他一起来此听曲喝酒，但对方感觉并不乐意,他也就作罢了。

　　在回去的途中，也不知为何，苏成棠竟有些心慌意乱起来，仿佛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两人一路无言，云易也没问过他要那钱何用，或许连询问都是多余了，除了在接过那把钥匙之时说了句"少爷,银票我带来了"，其他时候，他都没有再说过任何一个字。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兵部尚书府家公子包下京城名妓初夜一事很快在京城中纷纷扬扬地传了开来。这一来倒把刚从浙江办事回来的苏尚书气了个七窍生烟。

　　800两银子事小，苏家祖上就是富裕殷实的商贾之家，如今虽做了朝廷命官，未能亲自经营那些商铺，但每年从帮忙管理的亲戚之处收上来的租银也足够令他们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了，令苏尚书感到难堪的是独生子居然会为了一个花魁女子一掷千金，如今还传得风风雨雨，让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儿子年少轻狂时放纵也就罢了,近来看他也收敛了不少,有修身养性之势,却为何,又闹出这般事来?

　　无论是何因由，已经无太大意义。最令他气恼的是书童云易不仅不劝阻少爷，反倒跟着儿子一起疯！搞不好就是他所唆摆的!

　　盛怒之下他责令将儿子关入祖宗祠堂中罚跪两日两夜整面壁思过，任何人都不得给他送食物与水。至于云易，处以家法三十五鞭。。。

　　苏成棠从小没尝过饥饿的滋味，两天下来只觉这事远比平日里因练剑或比武所受的伤更让人难以忍受。

　　听闻云易因此事被爹责罚后更觉愧疚难当，原本想按云易的功力，受三十五鞭虽疼痛难当，但若用真气护体，也不至于会伤到了内里。

　　直到亲眼见到云易的那一刻，他望着他呆呆地楞住了。

　　事态远比他想象中严重，虽说上了伤药，那白色的里衣还是慢慢地渗透出殷红的血水来，他背上的肌肤与衣服几乎是紧紧地粘连在一起的，看上去仿佛只要一扯动他的衣衫就会连带着撕扯开他的皮肤。。即便是见到苏成棠，云易还是几乎连抬眼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他皱着眉头问道，“难道你没动用功力护体？”凭你的功力不至于伤成这般才是，你又怎会让那些家丁如此毒打于你？他们所有的人的功夫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你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苏成棠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捏住了云易的手腕，这一握更让他大惊失色，“施行家法前曾有人逼你服用过化功散？”此化功散一服用下去，十四日内将会功力全无。可不得到爹的允许，那班家奴怕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这般做！

　　若不是爹指示的话，无论那些家仆中的任意一人，我都可将他们抓来严刑教训一番，可如今。。。。

　　苏成棠一时只觉心痛如绞，云易，就让我来亲自照顾你，这件事，我也一定会调查个清楚，此是我一人之过，让你受这般折磨，让我如何安心？

　　“云易，来，我扶你起来，喝药。”苏成棠端着一碗滚烫的汤药放在了云易的嘴边，“这次是我的错，好在如今雨烟姑娘也算度过了这一劫，今晨我收到了曼雪托凝儿带来的信，她也谅解了我，可我还是让她伤心了。还连累你至此。对不起...”他低叹了一口气，“你也知替我去库房取银票为冒险之事，你更不喜欢玉琼楼，若当时你称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于你，你也不至于—”

　　听了此言，云易忽然起身坐了起来，按住他的手将尚烫手的汤药一口气尽数喝了下去，冷冷回道，“少爷既然希望云易亲自去办这件事，云易就不想另托于他人！至于云易自身怎么想，对少爷来说，重要么？对老爷来说，此事究竟错在何人，又重要么？”

　　他闭上眼也不再去望苏成棠一眼，那尚在他怀中的身子却微微地有些颤抖起来。在苏府上下，他最为信任和尊敬的也就是苏家父子２人，遭到这般对待，怕是最难以忍受的疼痛，并不在身，而在心了．．．

　　“云易，”苏成棠伸手将那因汗水而粘连在云易额头的黑发拂开了几缕，“我已知晓此事又是何叔从中捣鬼，他和爹称你经常霸道地欺压其他下人，怕阿昌阿荣他们行法时你怒气上来，将一干人等全部打至重伤，才逼你服下这化功散，以求暂时制住你。何叔在我苏家20余年，爹也是百般信赖于他。但你放心—”

　　他从一边的桌上抓了一把蜜饯递予他，“此药甚苦，你这样一气吞下，吃几颗蜜饯罢。我已打算待爹消了这口气后，亲自向他提及正式收你为义子之事。日后你在家中的身份不同，也就没人敢随便欺负于你。我知你从小熟读圣贤书，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为国出力，报效朝廷。你若成了我的义弟，就有资格参与今年的秋试。恰巧今年我也已报名参与了朝廷武状元一试，若此番我们能双双高中，以你这般人才，必会招来不少好姑娘的青睐。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乃人生最大的两件乐事。那时候，就让爹为你说门好亲事，我与曼雪，你与你心爱的姑娘，我们兄弟俩双双娶妻生子，大登科复小登科，岂不快哉？”

　　那人听了这话，望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出来，“少爷果真想得周到，云易先行谢过少爷！让云易也能有机会成为人中龙凤，娶得如花美眷---”

　　莫非是此事对他来说太过突然和兴奋，却也不知为何，竟觉得他的话语中都包含了一股异样的情绪．．

　　云易，不知为何，你总给我一股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的感觉，你不应该只是一个书童，这世间，应该有更宽阔的天地任由你驰骋。上次是你救了我一命，此次你又被我所累。苏成棠并非为忘恩负义之人，我能帮到你之处，必不吝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