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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凌烟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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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也许是因为思念太甚,我睡得极浅。朦胧睁眼间,竟然仿佛真的看到了月影那温柔清润的面庞,朦胧睁眼间,我竟然错觉以为我还在凌霄山。我心想,这个家伙怎么还爱闯入我的梦里,月影,你可以先打声招呼吗?
“小舒,真的是我,别说梦话了。”一只手温柔地扶上我的发梢,温柔的发梢,温柔地指尖。
我这才猛然惊醒,都是些什么人……这每一睁眼床前都坐着一个血气旺盛的美人,饶是我从小被吓大的也经不起这般折磨,因为我也在血气旺盛的年纪。
“月影,你吓死我了。”我腾地坐起来,却能感到眼眶微末的有些湿润,我微末地想抱抱他。
残影楼是个杀手组织,没有传说的那么残酷血性,却也没有人会过多的关心其他人生死存亡,大家只是各司其职的过着荣华富贵又刀尖舔血的日子。而我,其实很幸运,因为四大公子总会有意无意的照顾我,因为月影这时会来看望我,因为这是在我最想他的时候。
他不住地温文而笑:“小舒,看来你不受宠啊,我本以为还要花些功夫才能见到你。”
还是那么毒舌,“月影,你可以更坏一些吗?我敢让自己受宠吗?那我就真的亏大了。”
“嗯,不过你这样于你也好,这个丞相虽为朝中忠良一派,却是个狠辣的角色,就我所知,他做事的手段向来……极为高明,不动声色便可杀人于无形。”
这一段概括还是比较到位的,至少就这十几天的观察,我知道他真的很高明,到漫步云端般的高明。
“月影,你不是给我写信了么,怎么还要冒着风险来见我?”
他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我,似是要说什么,却转而又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跟你聊聊你将要接的这桩生意。”
“我就知道,连觉都不让睡,真有楼里的作派。”我恹恹而语,他却脉脉含笑。
“小舒,你可知我鸾国境南曾经有一个富庶的小城,名曰’江流’?”
“有过耳闻,据说一场罕见的洪水数年之前将此城于几日之内化作一片汪洋,洪水之后又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瘟疫,城中百姓无一幸免地死于这场瘟疫,于是此城后来便因人烟绝迹而变作一个死城。不知月影所指是否此‘江流’?”
“不错。”他频频点头,“从此,数年间也就再未有人提起过这座枉死城了,而我前些日子却是去江流走了一遭。顺道接了这么一桩生意。”
我狐疑一声,“不是说城中无人,那么这桩雇主是为何人?”
“一个容貌尽毁的妙龄少女。”我大惊,请得动残影,可知出得起报酬?
月影似明白我的惊疑,又将我拉回正题,“你又可知当年这场灾难的背后还有着怎样的阴谋和勾当?”
“怎样的?”确实,有时候天灾并不会大过蓄意的杀戮。
“这江流城曾出过一个地方一霸,此人在家中排行第三,所以名唤余三。而城中百姓皆唤其余三千,因他有宠妾三千,良宅三千,存银三千。当然这三千指的是三千石。”我大惊,果然位居边远的地方一霸更敢于兴风作浪一些,兴风作浪之后还能还原一片四海升平,这派头便是称个小皇帝也绰绰有余。我不禁暗自愤慨。
“你且想一想,江流本就是多水患之地,而那一年的雨水虽然频繁却也并未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却为何会有这一城的灭顶之灾?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防洪之基修的还不若绣花枕头,事后,官府的赈灾之银又被纳入私囊,是以天灾一降,这一城的百姓便如被流放了一般遭了殃。”
我听罢唏嘘不已,不曾想到我奉为骄傲的鸾国,而底下的根基却是如此腐朽,最后只是可怜了无辜的百姓。
“这么一说,当年之灾,莫非是这个余三千克扣了官银?”
“不错,而这件事情却远不只是余三千一人能做出来的,不难想象中间又加入多少分羹之人。而那位姑娘,便是花重金请我们杀掉这个余三千的。只是……”
“只是什么?”我问道。
“只有事成之后我们才可拿到报酬,而且这报酬便是余三千所有的家业。”
“这位容貌尽毁的姑娘又是何人?她是怎么遇到你的?”我疑惑。
“说来,这位女子虽容貌被毁,但听其声音观其举止也可以想见她曾经也是个绝色佳人,并且还是个颇有见识之人,因为,他请得了我,也请得了残影楼。”
我心念,其实这个女子绝对不简单,因为残影楼虽然在江湖上名声响亮,但是敢请我们的人确实是有胆有识。
“她道自己因为那副丑陋的模样而隐居山林多年,也正是如此,所以侥幸地逃过了当年那场灾祸,而她现在就是要为自己不幸丧命的丈夫报仇。”
人行于世,果然作恶太多就总会受到报应,此时不报,彼时就有人盯着你。残影楼就是这么个在暗中盯着别人的组织,并且一定也有不少人在盯着我们,所以我们没有退路,只有嗜血,才能自保,何其无奈。
“那就行动吧,这种人就是折磨致死都死不足惜……而且,我们还要再讨点利息。”
“阿舒,这几日过得可还好?”月影此时突然转了话锋,抬头看我,一眼清凉,却满满的温暖。
我灿然一笑,“当然不错,什么时候会有人欺负到我的头上呢?能让我伤心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呢。”
他怔怔然地笑了,举手拂了拂我的发梢,看进我的眼底,柔柔地嘱托:“那就好吃好喝地在帝京再玩几天,过些日子我想个法子带你回去,身为楼主,我必是一点委屈也不该让你受的。”
我微微动容,“月影,我是何等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试问天下有几个人能动的了我?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这边很危险。”
他又笑着摇了摇头,“就是因为知道你的斤两,所以我才不放心。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点头承诺,目送着他消失在清雅的月光中。
我知道夜胤尘有派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但是用迷魂香迷倒几个人于我们残影楼来说也是小事一桩,而月影的轻功又是数一数二的顶尖,“月若清风过”便是江湖藉由他之名而流传的盛颂,所以月影的来去我极为放心。
只是,我现在最不能放心的却是我自己。夜胤尘已经明确表明了这丞相府非自由之地,我不能随意出府,就是出府也要有个可以瞒天过海的名目,以及带上两个冷面盯梢。看来尽管我帮他除了一个奸细,但那家伙始终管我管得却理所当然。
让我很无话可说。
于是,是夜我得出这么个结论,楼里的生意固然重要,夜胤尘的面子也还是要给的。看来后天,我就只好委屈自己出卖一下色相了。
江上凌烟阁,是帝京的官家小姐喜欢小聚一欢的酒楼,老板方子牧是个极具雅量气度的中年男子,广交天下客,故有“帝京谁人不识君”一说。是以,这会是个热闹非凡的酒楼,也会是个明枪易躲暗箭可防的绝佳胜地,且凌烟阁巍巍高耸于湛江之畔,真是个好走好留的好酒楼。
是夜,再见月影时,他一身青墨玄裳,轻点足尖立于阁楼塔顶,青丝飞舞,衣袍翩翩,与月为伴,不染尘埃。我一个飞身,和着火红的霓裳,轻灵如艳火,飞向皎皎的月空。
他拉过我的手,朝我温柔一笑,不过转瞬之间,我们便消失在阁楼塔尖。
留给世人一个惊鸿一瞥。
屋里的两个人,见到彼此似乎都极为的不爽利,室门一闭,生生隔绝了外面喧嚣热闹,觥筹交错的好气氛。
“余三千,你竟然还敢来帝京,胆量不小啊。”中年苍老的声音先悠悠地传出来,想来应该就是盛孟京了,此人在朝中官居二品,应算个伪装极好的二品“忠”臣。
“过奖,盛大人。今日一见,小人以后便也不敢再来打扰您。”年轻的年届而立,但是身材丰臃,生的面庞珠圆玉润,可见日子过得十分富足。
我与月影轻踏在凌江阁的挑檐之上,将将背对着这一城湛江好春水,隔着一扇雕花窗,听着厢房里那气氛紧张的对话。
“怎么说?”盛孟京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
“我得了个消息,约莫是有人看小人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坦,起了杀心。”
屋里安静了片刻,之后传来一个微微愠怒的声音,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要杀你?”
紧接着,却又是不紧不慢,“大人您误会了,我知道您是聪明人,我们如今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杀了我您也活不成,不是?”
“那你邀我前来是何目的?”
“大人痛快。小人打算去洌国隐姓埋名暂避一避风头,过点闲敲棋子的日子。并且……想带上您的宝贝女儿倩倩,不知大人您肯是不肯。”
“你!”一声盛怒,桌子被不明所以地狠狠拍了一下,而我却恍然明白,这个倩倩就像沈沐婉,有个当做人质的妙用。而这个余三千和盛孟京,就是当年共同谋划贪污赈灾银两的主谋,但是现在他们却谁也信不过谁。
这个盛孟京也不是吃素的,“余三千,若我不放过你,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地逃到西疆,或者还想安然无恙地出关到洌国?想都别想!你竟然还敢跟我提条件?”肉吃的多了,火气就更旺盛。
“大人提点的是,所以,我也不会让大人做赔本的生意。既然做了亲家,掌家碧玺我可以随时奉上,而我在鸾国的一切生意部署也皆可由大人调动……我也听闻,如今那个年纪轻轻却手段非凡的丞相可是一人独揽朝政,大人您在朝中不好混呐,何不解甲归田经营一方小买卖,过得自得其乐。”
说完,余三千拿出手里的掌家碧玺在孟盛京的眼前晃了一晃。只见这碧玺转眼间就落到了孟盛京的手里,而他还颇为惊疑的盯着这碧玺盘桓思索着。
屋里又是一阵的静默,我觉得,这件事,两个人,如果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交心而谈,倒也是一件颇为两全其美的结局。余三千以退为进,先扬言自己不再踏足鸾国,这便打消了盛孟京的顾虑,让他十足的放心自己不会被出卖,然后余三千再逼盛孟京不踏足官场,那么自己当年的勾当也不会被人揭发,更或者不会被盛孟京杀人灭口。这当真是谁也不出卖谁,谁也无法威胁到谁的好手段。只是,这里面似乎太过和谐了,让我生生的忍不下去,只能给它加点油了。
“既有如此妙事,盛大人莫不是动心了?”
一个清灵悦耳的少女之音就这样不期然的飘入雅室,飘入盛孟京和余三千正百转千回的思绪当中,而抬头的这一瞬间,时光如止,一世间的万丈红尘都似染上了惊艳迷离的娆冶烈火,一袭喷薄汹涌的烈焰红服,一个回眸抬首的悠然之姿,一个万花盛放的旋身而转,一双妖娆入鬓的如画眉目,胭脂香唇微微启合,天地万物皆愿俯首称臣,让人不可自拔地想探究这个藏匿于世间却宛若天人的倾城女子,感叹天地之绝,忘掉宿命之痛,就此沉沦宿醉,纵会葬身其怀,也是甘之如饴。
这便是两人一抬头时所看到的景象,女子旋身倚入榻间,身旁服侍的青衣男子风华似皎皎明月,又如烈焰中盛放的一枝青莲,一对神仙璧人冰火相融,让人忍不住想要俯首膜拜。
此时一墙之隔的另一间雅室里,几不可察地微有一震。
呆立了半晌,余三千一个突然好似恍然大悟到了什么,眼睛放大了一圈,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这不是……这不是……月……月若清……月大公子?残残残影楼!你……你……难道就是那个……”说完扑通一声跪下,再也不敢看榻上那一抹妖艳的惊世容颜,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此时若再多看一眼,这双眼睛或许就没了,若再多说一句,这条命或许也就没了。
“你很识相。对于长相丑陋的家伙,我一般都会看到一个,便杀掉一个,所以不要让我看到你,这点,极好。”如此清甜美妙的声音,却能让听到的人有种生生被凌迟的感觉,想逃离却又被蛊惑。
盛孟京一时也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只是身居高位几十载,早已不会去畏手畏脚地屈身俯首于一个江湖女子。他站起身时不意间看向月影,老谋深算的眼神里染上一丝淡淡的惊讶和探究。
“盛大人,你请我杀他,现在却又这般沉默,莫不是变心了?嗯?那我如今是杀还是不杀呢?”纤纤玉指盈盈指向余三千。
余三千不曾抬头,也未有止住颤抖,但听到这一句,旋即猛地抬起头怒视着盛孟京,满脸写着愤恨:“果然是你!这个老家伙,你做人太绝!”
盛孟京也是吃惊了片刻,但又不敢出声反驳,只得哼笑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不出卖我么?今天,我本不欲杀你,但是有人要来取你的命,实乃天意,天意也。”
他料到,自己身为朝廷重臣,若随意枉死,朝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是以今天自己定会安然无虞,而这个余三千,如果能顺道除了这个心头之刺也未尝不可。如此盘算一番,他的周身却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那么,残影楼出手之前都是要拿到报酬的,大人承诺的余氏掌家碧玺在哪里呢?”
“果然是小人!”余三千再也无法忍受,起身欲抢回碧玺,也就在同一时刻,月影一个快步,手中已稳稳将之夺过,交于红衣女子手中。
“很好,很有诚意,那么我们就为你动手了。”
“慢着!”余三千猛地抬头看向红衣女子,反正也是一死,他定要拉一个垫背的。
“死人是不需要说话的。”红衣女子不耐烦的抚着胸前的黑发,裹着蜜糖的声音却判着一个人生死。
“楼主,反正也要死了,我不妨给你赚些利息好让你不枉费动手杀我一命,但求楼主之后给我留个完尸。”
盛孟京闻言神色微凛,旋即就要扑上去掐上余三千的脖颈。却也在同时被一记疏懒的弹指击倒到房间的角落,再无力动弹。
“楼主英明。”余三千回身看向榻间的红衣女子,这一看,他再也拔不开双眼。她,就像彼岸花一般,生长在忘川河畔,凄美艳绝,缠绕着死亡和寂灭。他想看她,他想死在他手里,他想,他似乎不那么惧怕死亡了……
愣怔了半晌,余三千才回过神来,低头道:“当年盛孟京要贪污一笔赈灾的银两,宁要拉小人下水,而这笔银两,小人其实最终只分得十之有四,而另外的十之六分都藏在盛孟京家宅的密室中,楼主不妨夜里探寻一番,必有收获。若是楼主还想杀掉这个狗官,我家中还有我们当年的信件往来,或许楼主可以利用它们赚得更多的东西,想来这桩生意必稳赚不赔。”
盛孟京忙告手求饶:“还请楼主饶我一命,钱财金银我随时都可双手奉上。”
可是那座上的美人似乎并不动心,眉目间挂着忧愁的不耐,“其实……我对于这多出来的银两不是那么感兴趣,而你们如此的小丑之态……却是让本楼主有些恶心。”说完,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余三千的印堂已被穿透,他的眼神还带着一种神往的恐惧,而身体已经倏忽然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