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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乱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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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鬼界,冥华山中。
一辆马车缓缓行在山道之上,山道一畔是绝壁千仞,一畔是万丈深渊。但凡苍鬼界中走四海的游方郎中大概都晓得,冥华山终年积雪,唯有一条险道横亘崇山峻岭间,路上人迹罕至,四时不见飞鸟横渡,不见猿猱攀缘,端端是块绝地。
车上静坐的紫衣公子阖住眼睛,赶车的黑裙女子撩开车帘看了片刻,又放下车帘,并未惊动他。三日来,七公子未曾说过一句话,她有些迷糊,以为七公子大约初至苍鬼界,身体不适。
车内传出几声轻微的咳嗽,黑裙女子撩开车帘,关切地问他:“七公子,又做噩梦了?”
七公子揉着眉心:“还好……小紫,我们到哪里了?”
小紫红着脸转过去,是觉得七公子长得委实让一般女子魂不守舍,她与七夜相处三日,每被他看上一眼,都忍不住脸红一次,她不是没见过长得英俊的人,只是长得这么精致的人还真是头一次见。
她将缰绳攥得紧紧的,目不斜视地赶车:“七公子,我们在冥华山,此刻正过山中一处深谷,乃是天堑紫渊禁。”顿了顿,又道:“七公子……你的身体……不要紧么?”
车内又传出两声微不可察的咳嗽:“无妨。”默了片刻,又问:“还有多久到夜明城?”
马车颠了一下,小紫勒住受惊的马,回答道:“还有三百里,大约要两日才能到。”
帘内嗯了一声,之后便没了声响。小紫侧耳细听,依约听见淡淡的呼吸,想来七公子许是累了,颠簸三日,路上走走停停,连她这个常年奔走的野丫头都受不住,更别说是身子孱弱的七公子。
小紫又撩开车帘看了许久,车内静坐的紫衫公子已阖目安睡,面色苍白,像画中拓下来的一张脸,兰叶眉,月钩眼,眉心一粒红朱砂,看起来又妖气又艳丽,若不是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她几乎要以为七公子其实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从一旁的软榻上执起丝被,披在他肩上,而后继续赶路。
关于七公子的来历,小紫其实所知甚少,数日前,师父以殁鸿术从凡间捎来消息,让她在忘川河畔等一个人,那人一身紫衣,眉间有血红的朱砂胎记,名叫七夜。
小紫在忘川畔一连等了三日,期间还得避开引渡婆婆的耳目,着实艰难。好在第四日终于等到,七公子立在师父以法诀变化的莲花舟上,一袭浅紫衣衫,乌发如瀑,五官比女子更为精致,而正如师父信中所言,他眉心的确有一粒血红的朱砂胎记。
那时他端然立在船头,忘川上呼啸的江风撩开翩然衣衫,他双手负在身后,目光落在远山之间,模样如画中的工笔郎君。小紫一直记得那一霎,江畔突然被风卷起大片的彼岸花,飘零四落,萦绕忘川,如下了一场绝美的花雨。紫衫公子端立风中,一片片血红的花瓣从眼前落下,沾在发间,落到衣角,贴在他淡紫的鞋面上,而他一动不动,眼神沉着,似在看这天地万物,也似什么都没看。明明是忘川四季如春的好景,可唯独那一刻,除却那个颀长瘦削的紫影,入目一切皆褪了颜色,他仿佛从一片水墨山水中走来,紫色的衣衫迎风而动,似伶仃的紫花。
愣了许久,小紫蓦地抬起头来,见车篷外已是大雨初至,噼噼啪啪的雨点从四面八方斜飞过来,不消半刻便将山道淋湿。雨水激在马背上,泛起一阵水雾,小紫探头看了看天,阴沉得厉害,心忖这冥华山果然气候无常,方才还只是大雾,此刻竟然下起这样大的雨。
小紫放慢了马脚,细细看着崎岖山道,前方水雾千重,似是隔了一层轻纱,只消几十步便难以看清东西。虽是如此,但小紫凝神看去,却见极远处一抹绿影,似人的模样。待马车走近了些,小紫终于看清,的确是个人,还是个一袭水绿裙衫戴着蓑笠的女子,蓑笠外沿一圈轻纱将她脸遮得严严实实,不知模样如何。
路过她时,小紫在想要不要将车停下,这样大的雨,一个女子孤零零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着实可怜,但转念一想,正因为是一个女子,且是在这样的荒野,才更显出几分诡异。
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提醒她,万不能被同情冲昏头脑,你怎知这个女子不是个双手染血的杀手呢?小紫在苍鬼这么多年,这样的人不是没见过。
正是犹豫的那片刻,小紫只听见马儿呼啸一声,脖子上立时传来一阵凉意,低头一看,一把冰冷的鲨齿匕首贴住自己的喉咙,刀柄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握住。
小紫不敢乱动,任由马车缓缓前行,侧目微瞥,只见一袭绿影,衣袖上滴水成珠,正是那一个戴蓑笠的女子。小紫吃了一惊,不知她是怎么上的马车,动作实在太快。
绿衣女子右手制住小紫,左手捂住胸口,指间不住涌出黑色的血水,看来是受了重伤。
雨水噗噗地砸下来,轻纱下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不要停,走快些,后面有人追杀我。”
小紫咽了口口水,正要说话,身后车帘内响起清淡的声音:“姑娘,还请手下留情。”
蓑笠微微一转,握说中握住的匕首却是紧了三分:“谁?”
小紫连连开口:“小姐不要激动啊……车里的是我家公子。”
女子默了许久,冷声道:“快一些。”
“好,好,姐姐……你先把刀放下来……”小紫僵着脖子,生怕她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喉咙割成两截:“小姐……我听你的就是,先别动刀子。”
女子默了片刻,依言放下匕首,小紫赶紧挥了几鞭子,马车飞快地跑起来。其实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山道上走太快着实太过于危险,只是被人用刀横在脖子上更是危险,小紫思来想去,觉得今天真是出门不顺,只希望不要一不小心跌下悬崖英年早逝才好。
这般想着,又侧目去看那绿衣女子,只见锁骨下的刀伤黑血如注,已染了半边衣裳,小紫不敢去问她的伤势如何,只默默地赶车。半晌,忽然听见她说:“你家公子……”顿了顿,续道:“苍鬼之中怎会有这样的人,三魂被锁,七魄渐散……你们是什么人?”
小紫转过头去,见女子探手半撩车帘,轻纱下大约正在静静地打量车内静坐的七公子。
小紫问:“什么是三魂被锁,七魄渐散?”
“没什么。”答话的并非是那女子,而是七公子。七公子静静地看着女子,脸色苍白,却显得风轻云淡,目光落到她伤口上:“姑娘还是先担心自己罢。”
轻纱下一声轻哼,便再没了声音。
雨势渐大,山间一阵水雾萦绕,马车行出十里,依然不见人烟。辗转来到冥华山山巅,山道更加崎岖难走,且随着海拔渐渐升高,云海落在脚下,雨再也淋不到。虽没了雨,路上却多了冻住的雪,小紫从包袱里取出一件狐裘裹上,放眼看去,一片千山暮雪伫立云海之上。
山上滚下来几团雪球,小紫驾着车避开,转头看那绿衣女子已靠在车壁上睡熟,手上匕首依然攥得很紧,小紫窃声对着车内:“七公子,我们怎么办?”
帘子里探出一只手,手上握着一截红绳:“小紫,你把红绳系在她手腕上,贴住脉息。”
小紫吃了一惊:“七公子,你要做什么?”
车内沉吟片刻,道:“你照着做便是。”
小紫愣了一愣,依言将红绳系在那女子的手上。红丝渐渐绷紧,默了半晌,帘中传来一声轻叹:“小紫,你看看她的眼睛,眼角有没有绿色的血丝。”
小紫点头,探手撑开女子的眼睛,发现眼角下果然有些许交错的绿色血丝:“公子,她这是?”
七公子没有回答,只隔着车帘咳嗽了两声,又说:“你剥开她伤口处的衣衫,看伤口里面是否有一枚绿色的枫叶。”
小紫小心翼翼避开痛处,生怕将那女子惊醒,剥开外衫,见莹白如雪的肌肤有干涸的血痂,锁骨下还有一个黑色的蝙蝠胎记。轻轻揭开窗口,果然有一枚绿色的枫叶,小紫用薄纱裹住手,小心捻出来,奇的是,那枫叶入手便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小紫眉目微皱:“七公子,她这是中毒了么?”顿了顿,又道:“我们是要救她么?”
车内传来微沉的声音:“回天乏术,她最多,还能活一日。”
小紫一惊,蓦地攥住她的手,虽有余热,但分明有些僵硬。小紫战战兢兢地停下车,已不知所措:“七公子,她刚刚还很好的呀……”
车帘撩开,面容苍白的紫衣男子半伏着身子,从上往下看这斜靠着车避的女子,女子头上的蓑笠已有些歪斜,依稀可见雪白的下巴。七公子看了半晌,兰叶细眉微蜷,钩眼中神色略沉,他轻轻道:“这个女子身手不错,方才上车时,我便已察觉到她中了毒,却没想到是枫半绿……罢了,她已是将死之人,无力回天。”顿了顿,目光转向路边的悬崖,淡淡道:“小紫,你将马解下来。”
小紫挠了挠头:“好。”
解下两匹马,七公子将那女子放在马上,又撕下她一截裙角,挂在崖边的荆棘上。而至于那辆车,小紫眼睁睁地看着七公子一掌将它推下山崖,摔了个粉身碎骨,那辆车,是她花了十个银株买来的,真是心疼且肉疼。
做完这些,两人牵马走了大约两里地,沿途还用碎雪掩盖了脚印,方才携着女子的尸体,纵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