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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问本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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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当如霍嫖姚,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马踏漠北,剑指祁连,封狼居胥。孩儿以后要做大将军,像霍去病,像父王,像桓叔叔那样的将军,谁敢抢我一人一马,我就带兵把他们赶到天涯海角、杀的片甲不留,扬我大祈国威!”
五岁的娃娃被身后男子抱着坐在马背上,板着小脸、扬着马鞭,眼睛亮的像初升的朝阳,清亮的童音掷地有声,引得后方诸将俱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恭喜王爷,世子好志向!”
娃娃扭了扭头看身后男子,却见周围场景蓦地一变,黎明变黑夜,长城作旷野,男子的脸色与声音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充满压迫性:
“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如这副景象已燃遍大祈。你救得了一个人,却救不了所有人。”
“百官庸碌、尸位素餐,逆臣横行、生灵涂炭,君王无能、浑浑噩噩,这就是现在的大祈。”
“可当利却依然虎视眈眈,这样的大祈如何抵挡漠北铁骑,届时所有人都会成为异族奴隶。”
夜,漆黑一片,没有一颗星辰,没有一点亮光,华景站在代州城外指着遍地尸骨,崩塌了他十三年的信仰。
“既然萧家给不了这个天下一个太平,便由我华景来。”
忽然,场景一变,是他熟悉的襄王府,正殿挂着太/祖墨宝:国家将兴,必有祈襄。
“国家大事,祀与戎也。祈者,求福也,襄者,攘夷也。所以:国家将兴,必有祈襄。哈哈哈,笑话。”
“皇恩浩荡、裂土封王,二百年来不曾削藩,你们却一个窃国、一个弑君,狼心狗肺、背主忘恩,当人神共戮。”
“我竟然和华景你这样的人同床共枕二十年,我居然有华璧你这样不忠不义的儿子,我萧令耻生于世!”
“不要,母亲!”他连忙伸手去拉,却是“蹭――”一把大火,吞噬一切,包括在里面字字泣血、句句如刀,着一身大祈长公主朝服的女子。
一切尽归虚无,黑漆漆一片,像最深沉的夜,没有阳光,没有色彩,没有声音。
忽然,有什么钻入耳中。
淳于晏看着床上人右手食指的动静,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把纸塞回老参里,忙不迭朝外喊道:“来人,快来人!拿这个方子去煎药,快!”
候在外面的人顿时一哄入内。
“如何?”萧协一入内便开口问道,却见淳于晏正拿针狠狠扎进华璧食指指间。
“嗯……”床上人发出一道低吟,五指往内蜷了蜷。
周围人等俱是看的眼前一亮,萧协冲过来在对方床前唤道:“萧临,萧临!”
这时,药上来了,闻之便令人作呕。
淳于晏抬起华璧脑袋,掰了掰人嘴,没掰开,他又掰了掰,最后抬头看向经验丰富的萧协,“有劳陛下。”
萧协立刻坐过来,左手充满技巧性地一拉华璧下巴,淳于晏随即把药水咕咚咕咚全灌了进去。
做完一切后,萧协抬眼看淳于晏,正想问什么,怀里的人忽然有了动静,他眼睛微微瞪大,连忙低下头去,然后――就被吐了一身。
场面似曾相识,只是这次他半点没嫌弃,更没后退脚步,反而紧紧贴过来拍着人脊背、给人支撑。
等吐了好一会儿,吐出物已泛黄绿,淳于晏拿过一个容臭凑到华璧鼻下。华璧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停了下来,脸色苍白地倚在萧协身上。
殿内众人还一时不敢置信,这昏迷了一个半月被谣传纷纷仿佛立刻就要死了的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醒了?可终于醒了!
萧协三两下解了外袍朝一边宫人扔了过去,拿汗巾擦了擦华璧嘴角、下巴,五指这才像是终于反应回来似的有些微颤抖,“醒、醒了就好,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哪里痛……”
华璧无力地靠着,眼帘微阖,等对方啰啰嗦嗦终于问完,轻轻摇了摇头。
萧协看向淳于晏。
“殿下这几天只得喝些清汤寡水的流质东西,然后最好下床走几步恢复恢复体力,其余应无大碍。”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最后,还请殿下务必放宽心。”
华璧轻轻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便有宫人递上食盒过来,萧协轻车熟路地喂人,华璧配合地张嘴、咽下,再张嘴,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
萧协眼神微暗,转瞬即逝,嘴上又是叨叨,“怎么,不好吃?”
“来,告诉哥哥,小临喜欢吃什么料的?”
“只要你提出来,朕保管让你立马能看到它!”
没有一点回应,他也自顾自地唱着独角戏,不亦乐乎。
等一小碗粥喝完后,他挥退众人,捏了捏对方没多少肉的侧脸,“来,下床走走,你可是要睡成一头猪了。”说着,他便扶起对方。
这时,华璧抬头,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臣自己来便好。”
“好。”萧协一愣,松开手,微笑着看对方缓缓踏下床板。
忽然,刚下床的人身躯一软,微微弯下腰伸手按住腹侧。
萧协笑容一滞,喉头突然有些发干,终于还是开口道:“是朕刺的。”
华璧有些茫然地回头,似乎思索了一下对方话里的意思,然后点点头、松开手、站直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一步步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华璧就走到了桌边,提壶倒下两杯水,又重新走回来,坐在了床边,递了一杯给对面的人。
水是滚热的,在八月天里捧在掌心,还是稍显烫手了些。
华璧轻轻在杯沿呷了一口,白色雾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脸庞。
“你……”
“陛下无须介怀,臣相信无论陛下做什么都有陛下的用意。”华璧放下杯子,目光落在了萧协犹绑着绷带的右臂上,低声道:“陛下曾说过:从没想过要害我。这句话,我一直是信的。”
他的声音是久不讲话的低哑,即便刚用热茶润过喉咙,也没有多少改善,可是他的语气却很认真很认真。
话音一落,殿内仅剩的另外三人都是一愣。
萧协扯开嘴角缓缓笑了起来,那笑容似自嘲又似自厌,“可是你信,朕却不信。朕没有专业的剑术老师,也没有系统地学过剑术,那一剑刺下去的时候……”他单手捂住眼睛,低声道:“连朕自己都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就这么死了。”
“可是哪怕就算你死了,重来一次,朕还是一样的选择。”他放下手,声音转淡,“所以,你以后不要信朕了。”
华璧顿了顿,抬眼看萧协,“其实,陛下还不曾给臣解释过彼时境况。”
萧协一噎。
那看着华璧的幽深眼神似乎都有一瞬间的错位,最后他挑了几个要点简略地陈述了一番从薛铭提出迁都到李虎以华璧性命威胁的过程。
听罢,华璧直视对方双眼,道:“这是对陛下的威胁,也是对臣的侮辱,陛下若因我之故而迁都,吾宁死。”
他的声音依然低微,却是斩钉截铁,“所以,臣谢陛下的抉择。”
话音一落,对方忽然欺身压来,胸前一阵有力的搏动,耳边还有低低的、压抑的喘息声。
萧协单手搂紧了华璧。
华璧微微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开口,腰间手就是一松,然后他就感觉到发上压下来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揉了揉,揉了揉,又揉了揉,伴之“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喟然一叹,“连小临都会安慰人了啊。”
华璧一顿。
等到三千青丝彻底成一捧鸡窝,萧协退后了两步,忍不住弯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你看看你,小临你看看皇兄给你新梳的发型。”
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摸出来的铜镜,华璧对着镜面看了看,只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哪知对方兀自笑个不停,连翦赞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单光拓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笑了一会儿,见人没理会自己,萧协又凑了上去,拿着梳子给人好好梳了梳头,边梳边喋喋不休的,“哎呀,小临的发质真好,又黑又亮又直,比朕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好。”
“咦,好像还有点香味,朕闻闻。”
“啊,这个味道有点像奶饽饽……”
华璧挪了挪屁股,移进床内侧,裹上被子,睡觉。
萧协眨了眨眼睛,“噫,小临还没洗漱啊。”
床上的人身形微僵,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萧协早早去了朝议,淳于晏按时过来请脉时,候华殿一片静悄悄,里室内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他疑惑抬头,只见华璧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殿下?”淳于晏道。
“翦赞被华星、华宁骗出去了。”华璧悠悠睁开眼睛,目光像是落在对方身上,又像是透过对方在看什么,“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淳于晏一愣,随后打开药箱,递上两张薄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不爱惜自己,如何对得起我与你母亲,如何让你母亲在九泉之下安心?”
“你更意志消沉、逃避于世,愧对本王期望,愧对襄州百姓爱戴,也愧对你母亲最后对天下清平的遗愿!”
华璧看着其上熟悉的字迹许久,才翻过第一张,看向第二张纸。
这一看,又是许久,空间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淳于晏候在一边,不知为何,手心、脚心都浸满了汗,竟无端有种紧张压抑感,直到华璧放下纸。
“素闻喻先生能仿百家字迹,在襄州时我不曾见识过,不想今日却有缘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竟连我都难辨真伪,只是――”
突然提起喻嘉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淳于晏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却见华璧的神色带出一抹极淡的回忆之色,“只是说来也怪,可能你们都不知道,母亲在写自己名字时,总是要漏掉底下那一点的。”
他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啻一道惊雷砸下。话音一落,淳于晏蓦地抬头,一时间似乎连周围空气都变得稀薄,他像呼吸不过来一样地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结缡二十载,父王也从不曾了解过母亲。”华璧平平一叹,把两张纸伸进灯罩烛火里,跳跃的火光映得他面色明明灭灭。
等熟悉的字迹彻底化成点点灰烬后,他才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好了,你替我告诉父王,我一切安好,亦不忘平生志向,只是如今尚有不便,需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回去。”
淳于晏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接着,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抹了抹额头沁出的薄汗,上前,“还请属下替殿下诊查。”
华璧伸出一个手腕,手背朝上。
淳于晏伸出右手食、中、无名三指,不取寸口,反轻轻搭于华璧手背列缺穴上,凝神细辨了一会儿,又翻开华璧里衣,只见对方背上是纵横交错、坑坑洼洼的血痂、疤痕,左腹侧还有一条三寸长的狰狞伤口。
他替华璧换完药后,道:“殿□□质极好,虽然此次元气大伤,再需一些时间也能够痊愈了。”
“还要多久?”
“短则半月,长则月余。”
“二十天内要痊愈。”
淳于晏抬头看了华璧一眼,只见对方闭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他垂首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