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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问本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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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华璧依然没有醒,华星、华宁两个守在柱下,心里都是煎熬。
“陛下七天不曾来过了。”华星忽然道。
华宁眉头瞬间皱起,语气冷冷,“他怎么可能还有脸来。如果不是他,也许殿下现在已经醒了。不,如果不是他,殿下根本不会受这么重的伤,甚至根本不会去劳巷,也不用受这次无妄之灾了。”
“噗。”华星乐了,“你这未免也迁怒太过了罢。”只是乐不过一会儿,他又叹了口气,“我当然也不忿陛下所为。只是……你说既然殿下那么在意陛下,如果让陛下每天来给殿下说说话,有没有可能让殿下早日醒来。”
华宁一顿,然后转了个身抬步。
“喂,你去干嘛?”华星奇道。
“去请陛下。”
“……”华星几乎朝天翻个白眼,“你是直脑子啊。今日廷议,陛下现在还在宣殿。”
等到约莫辰时三刻,二人估计廷议总该结束了,正要动身,这时候华殿走进来了一个熟人――薛昭。
翦赞率先上前,躬身,“见过大公子。大公子怎么过来了?”
薛昭爽朗地笑了起来,“我现在只是个普通郎官,翦大哥还是别这么叫我了。”说完,他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五官中郎将翦大人,卑将受陛下派遣过来驻守候华殿,以后就归翦大哥你管了。”
闻言,三人不由齐齐抬头。
好一会儿,华星诚心道:“陛下有心,我代我家王爷多谢陛下。”
说着,他对薛昭弯起了猫儿眼睛,“有薛郎官在这里镇着,以后那些什么魑魅魍魉、李虎张猫的,就都不敢过来了。”
薛昭被华宁这句话逗笑了,却也很是坚定道:“我必全力护弘王安全。”
华星、华宁二人琢磨着这人都送过来了,正主总也快来了罢,便不去请了,等着就是。却不想,这一等又是三天。
三天里,华璧还是没醒,淳于晏每天急得头发掉一大把,胡子都要被揪光了。整个流央宫里,也都流传着弘王即将薨逝的纷纷流言。
这一天,萧协终于来了候华殿。他已能自己走路过来,虽然步履极慢。
“陛下终于想起我们家殿下了么?”华星忍不住话中带刺。
萧协脚步一顿,又继续前进,来到华璧床边。
重伤在身,十天卧病在床久不见阳光,即便被淳于晏每天不停地变着法灌大补气血的药物还有喂药膳的,华璧的脸色也是病态的苍白,双眼紧闭,长长的睫羽投射下一片阴影,让人几乎怀疑对方还活着这个事实。
萧协低头,定定地看着床上的人好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华璧侧脸,紧接着又变碰为捏、变捏为掐、变掐为拧,生生在对方没有血色的脸上拧出一块红来。
华星一惊,连忙要上前阻止。
却见下一瞬萧协已经松开手,坐了下来。他揉了揉华璧脸上被拧出来的红痕,然后拉出华璧一只手,在他掌心里写起字来。
――这么拧都不醒,是不是太能睡了一点。
――你还从来没有一次连续昏迷过这么久,连一会儿都不醒来,是不是在怪朕?
――朕知道,你大概是不想见到朕的,可是,朕想见你,那也就由不得你了,除非你能醒来赶人。
――薛铭这次直接派人去楚州迎亲,不是给朕,是给薛昭,你再不醒来,意中人也要被抢走了。
――你若是醒来,朕就送你出宫,送你出建阳,送你到襄州,只此一次,错过了,你就莫要后悔。
众人远远地看着,并看不到萧协写了些什么,只见对方表情很认真,他像是不厌其烦似的,絮絮叨叨写了许多许多,直到有内侍入内通报,“太后凤驾驾临。”
众人皆是一愣,包括萧协在内。
王太后已经快要进门了,几人立刻起身相迎。
“恭请太后金安――”
“免礼。”王太后淡淡道,她依旧是那副万物不萦于心的漠然样子。
今日的她并未着绣凤大朝服,只是一袭素雅青衫,周身饰物唯发间一支木簪与掌中一串佛珠。身上飘着的淡淡檀香,使她整个人有股飘渺出尘之意,仿佛立刻要羽化仙去,不与俗世共。
路过一根抱柱时,她脚步一顿,看向立于柱下的薛昭,面上是一闪而过的恍惚,竟主动开口询问,“你是哪家子弟?长得竟有几分像王司空,哀家记得王司空并未娶妻生子。”
薛昭顿了顿,垂头,“卑将薛昭,家父弓良薛侯。”
王太后捏着佛珠的手一紧,等拨过几颗菩提子,才又开口,“他那样的人,竟然也没断子绝孙么。”
此语一落,众皆侧目。如斯恶毒言语,对方语气却是等闲,说完,她便在宫人的搀扶下继续往前,徒留薛昭垂头站在一边。
旁边华星轻轻一撞他胳膊肘,对他露出个宽慰的笑,薛昭抬头,勉强扯开个笑,点了点头。
萧协尾随王太后,看着对方的背影若有所思。
王太后走过场似的来到华璧床边,平淡道:“弘王十日不曾醒来,哀家这个做母后的总也该过来看看。地动事发仓促,今日才有空来问,陛下可还安好?”
萧协垂头写下几字――皇儿一切安好,劳母后挂念。
王太后点了点头,仿佛不曾发现对方连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以字代言,“既如此,那哀家也就放心了,不打扰陛下和弘王养病。”
说完,她便一刻也不多留,起身朝外走去。
殿内众人个个皆云里雾里,不明白对方忽然起意过来,又连凳子都没坐热就离开,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地动已过十一日,弘王昏迷十日,等到避无可避,母后这才过来。母后为长者,纡尊来望,本该拜泣,只是皇儿却不得不问,母后就要这样刻意拉开与朕和弘王的关系来明哲保身么?”
“空享至尊之位,却冷眼旁观,母后于心何安?”
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萧协盯着王太后的背影,缓缓开口。
王太后脚步一顿。
场面一时冷凝了下来,殿内众人个个垂下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喘,只觉得明明是三伏天,却仿佛有一股冷气从脚底直蹿了上来。
“明哲保身?”良久,殿内终于响起一道声音,王太后似咀嚼又似品味地在舌尖咬着这四个字。
随后低头凝视着掌中菩提子,闭眼念了几句偈语,最后睁开眼睛幽幽道:“那陛下非嫡非长,以劳巷贱婢之子的身份荣登九五,于心又何安?”
此言一出,宫人已是一个个两股战战,齐齐跪了下来,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倒是王太后依然淡淡,说完,她便踏着那仿佛永远也不会变的步子走出殿门。
良久无音,众人偷偷抬眼,只见萧协五指紧紧攥起,青筋毕露,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好一会儿,他手指在床上摸索了下,又捡起华璧的手,在对方掌心写起字来。
与此同时,得到同步复述的薛铭直接砸了手中杯子,“他竟敢对太后不敬!”
“有什么奇怪的,我们的陛下和太后之间,从来没有亲情,只有怨恨。大将军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视啊。现在来怪罪,实在没有道理。”
卫无回轻轻笑了笑,神情淡淡,声音更是淡淡,却比任何嘲讽更诛心,“只许大将军放火,不许所有人点灯,你总是这么可笑。”
“你――”薛铭面上划过一抹难堪,又敛下怒气,“迁都诏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你何必耿耿于怀、旧事重提?现在该对已经疯了的萧协怎么办才是紧要。”
“耿耿于怀,旧事重提?”卫无回神色幽幽,眼底划过一道暗光,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下一瞬,他已面色如常,哂道:“有什么紧要的。他一个半废的人,也不过逞一时意气罢了,钻的是我们没想到的漏子。现在你让单光拓不只要眼睛盯紧他,还要注意阻止他做任何危险的举动,最好干脆软禁了他,他还能怎么办?”
之后,萧协就干脆搬来了候华殿,终日无所事事地就拉着华璧的手写字。
可是又过了十天、二十天、一个月,华璧依然长睡不起。
“呐,朕以任盎劳苦之名,封了任嫤平湖县主,赐与襄世子择日完婚,你不用担心啦,还不快起来谢恩?”
“唉,因为这个,朕已经被薛铭彻底软禁起来了。除了朝议、廷议外,不能出候华殿,无聊透了。喏,都是因你的缘故,你可要对朕负责啊。”
“萧临,你再不起来,朕就要坐化了。”
“朕腿都好全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朕右臂骨头都长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朕已经能正常开口说话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又是一天,淳于晏拉起华璧的双腿和胳膊做着拉伸动作,以免对方醒来后因长期卧床而行动不利。
随后,他翻过对方身体,大部分伤口愈合得很好,只剩下一些疤痕与血痂了,脉亦是从容和缓、流利有力,可是为什么不醒呢?
忽然,他抬头望向萧协,“殿下昏迷前,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萧协脑海中一闪而过彼时滴在他胸口的灼热液体,“他后来发了烧,整个人都很烫,意识也不太清醒。朕怕他坚持不下去,就问他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他说:想见襄王妃最后一面,想有朝一日祈军北征荡平漠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低缓了下去,“可是这两个都注定不可能完成了。他当时的情绪激动又绝望,还…落泪了,最后陷入昏迷,怎么也叫不醒了。怎么,可是有关他现在不醒来?”
“不知道。”淳于晏摇了摇头,“但或可一试,老夫去准备准备。”
五日后,淳于晏又背着药箱过来了,“老夫找到一秘方,可激发人的求生欲,或许有用,只是施行时,切忌被人打扰,哪怕是一点轻微响动都不可以,否则弘王恐怕会有性命之忧,所以请所有人都出去。”
萧协看着淳于晏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疑虑,只是看看床上的华璧,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
说完,他便带人退了出去。路过翦赞时,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或者出动薛昭,不想对方竟是半点不多话地利落退出。
等殿内的人都清干净了,淳于晏打开药箱,从一支老参中间抽出两张纸来。
“这是王妃自焚前,留给王爷的信,殿下有没有兴趣听听?”
他静静地观察了一番床上人的动静――没有任何反应,他叹了口气,开始念道:
“人生于世,各有其命。维系朝廷与襄王府,监视与笼络王爷,是妾身的使命。以一己之力荡平寰宇,是王爷的天命。
妾身使命,已注定不可达成,不敢苟活,唯愿王爷扶摇直上、雄霸天下,有朝一日予这四海盛世清平。
萧令留笔。”
话音一落,淳于晏便立刻发现华璧总是被萧协拿出来写字的右手食指弹了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