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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问本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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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淳于晏退出去后,不一会儿,华宁笑嘻嘻地搭着翦赞的背回来,“哥们儿,多谢了。昭昭被薛司马叫走了,如果不是你在,我还真不能捉弄一把那个李虎来解我心头之恨。”
翦赞拿下对方的胳膊,“若非你骗我‘李虎守西宫门时窥视候华殿,疑似怀恨在心、图谋不轨’,我是不会去的。”
他抬眉看一眼殿内,似乎透过重重殿门、层层纱幔看到了里面的人,又很快低下头,“下不为例。还有,不要叫大公子…的名字。”
“好好好,我省得了。”华星嘴上应得飞快。
两人一同进了里室,华璧冲华星招了招手。
华星连忙上前,“殿下。”
“把一个半月里发生的事都说一遍。”
“是。”华星事无巨细道:“地动过后,薛司马很快控制住影响,伤亡很少……”
“三天里,人心惶惶,终于薛大人还是找到了陛下和殿下……”
“第二天,薛司马阻了李司徒、王司空等上朝,提出迁都,陛下不允,当朝就把人骂了一顿,还呕血了,就没大臣敢再提,薛司马就派李虎……”说到这里,他抬头觑了一眼华璧神色,看不出什么来,便又低下头继续,“当晚,李虎被贬到西宫守宫门,归薛门令麾下。”
“第二天,薛司马派李廷尉出使关东,陛下正巧去御犬监看猎犬,不知怎么的就不慎放出猎犬咬伤了李廷尉。殿下?”
华星见华璧面色微顿,不由开口询问,便见下一瞬对方神情已恢复正常,“继续。”
“第三天,陛下习箭练马,又不小心射杀、踩死了跟着他的九个宫人。”
“习箭练马?”华璧皱眉,“陛下的手?”
华星一脸纠结道:“属下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单手射的箭、骑的马。”
“……嗯。”
“第四天,徐太常还有两位太宰、太卜大人声称:帝星西移,却所移不多,对下来正是建阳以西,是故无需迁都,只要陛下移驾上林苑细柳宫即可。陛下当场撑着拐杖下阶怒斥五人妖言惑众,还用剑刺伤五人。”
“第五天,薛司马派郭、杨二位尚书丞来替陛下执笔,陛下狠狠把二人羞辱了一番,引得二人羞愤辞官,隐居南山、闭门谢客。”
“第六天,单卫士令受陛下赐茶,然后……中了毒,不过救治及时,并无性命之忧。”
听到此处,华璧眸光一闪,华星并未察觉,兀自回忆道:“三天后,薛司马派穆卫尉率三万精骑出关,游击联军,与骠骑将军一守一攻,拱卫函谷关外。同时,薛司马令单卫士令暂代卫尉一职,统领南军,驻守流央宫。”
“第七天,陛下找到薛大人给殿下当郎卫。”
“后来,陛下也搬过来了……”
“王太后也来过一次……”
“之后,薛司马又让薛大人去楚州迎亲,约与任州牧千金为儿女亲家。陛下即刻下圣旨给襄世子和任县主赐婚,还拟告文无数交给薛大人,薛大人连夜把告文贴满大街小巷。”
“然后就满城皆知、举国通晓,再没转圜的余地了?”华璧面上划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复杂。
华星点点头,“这大概终于彻底惹怒了薛司马,陛下就被软禁在候华殿了。”
“我实在欠陛下良多。”华璧一叹。
华星一噎,末了庆幸――幸好淳于晏传令让他不要告诉世子陛下的伤势。
等他又继续说了约莫一个时辰后,终于把一个半月内朝堂、宫中零零散散的事情都交代完,他长长舒出口气,倒了杯水正要润润喉咙。便见华璧从床上缓缓起了身。
“殿下?”华星忙要伸手去扶。
华璧摆了摆手,“我就走走。”
他走得很慢,却又特别的稳,半点不像个久卧在床的病人。但即便如此,翦赞、华星二人仍保持着时刻要冲上去搀扶的姿势,浑身肌肉紧绷地跟在对方身后。
“薛大人。”约莫一刻钟后,华璧走到了殿门口,门口一左一右立着华宁、薛昭。门外阳光正好,他伸了伸手,触摸了一下久违的光明,边对薛昭点了点头。
“王爷。”薛昭连忙躬身垂首,“卑将如今只是普通一郎官,王爷直呼姓名便好。”
“劳薛郎官为我守门,实是屈才。”
薛昭一愣,笑了,“什么屈才?我无尺寸之功,安得享高官厚禄?如今能保护弘王,恰是两相得宜啊。”
他说的豁达,笑容更是清爽,眉宇间依然英姿勃发,华璧却捕捉到对方一瞬间的自嘲与颓态,“薛郎官想建功立业?”
薛昭又是一愣,随后坦然道:“我为武将,自是渴望有朝一日能上阵杀敌、手提虏头的。”
“手提虏头?”华璧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薛郎官想去边关北境?”
“很奇怪么?”薛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华璧便也不再提,他扫一眼外围一圈把守的人,收回目光,“左右现在连个苍蝇也飞不进候华殿,薛郎官不如进来坐坐。”见人想拒绝,他又加了句,“我躺得久了,正想找个人说说话。”
“是。”
几人走进来,桌上正摊着一本华璧翻到一半的《汉书》,薛昭不由一瞥,恰巧看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
见对方目光落于其上,华璧开口,“我素喜看历代名将生平,尤爱景桓侯霍去病事迹,叫薛郎官见笑了。”
“弘王殿下也喜欢霍嫖姚?”薛昭眼睛微亮。
“说来好笑,咳咳咳……”华璧掩唇咳了咳,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我这样的身体,却总妄想着有一天能上阵杀敌。霍将军长途奔袭、就地取源的作战方式实在是对付那些草原戈壁上强盗的最好方案。”
“不错!”薛昭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激动的神采来,“霍嫖姚训练的骑兵才是真正的骑兵啊。恨我不能早生几百年好向他请教,为我大祈也训练出此等精骑好深入当利、直捣王庭。”
“薛郎官好志向咳咳咳……”华璧赞不过一句,又咳了起来,好一会儿喝了口茶压下,自嘲道:“只可惜,我手无缚鸡之力,根本连张大弓也拉不开,不能为薛郎官摇旗助威;只可恨,如今时局,薛郎官便是训练出再精良的骑兵,也去不了漠北。”
薛昭一怔,脸上光晕迅速褪去,“是啊。”
见状,华璧岔开了话题,面带回忆道:“说来,薛郎官是我进建阳以来看到的第一个人,那时候的薛郎官还是屯骑校尉。”
闻言,薛昭却歉然,“彼时卑将阻拦王爷王驾,实是因为不曾收到王爷入京的圣令,还以为王爷私自入京,不想竟是…竟是……”话到后面,他一时无法继续。
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他憋红了脸抬头,正见华璧目光深深地看着他,“王爷?”
华璧晃了晃脑袋,扶着额头,“看到薛郎官,让我不由想起来另一个人啊。”
“另一个人,谁?”
“一个和薛郎官很相像又很不一样的人。”
薛昭微讶,眉宇间染上生动的好奇,“那我倒是想见识一番。”
华璧却没吱声,而是收回目光,看看外面天色,日上蓝天,朝议应该已经结束了,“我有一句话想送给薛郎官。”
“愿闻其详。”
“这世上之事多是难两全,取舍虽难,却也好过优柔寡断。”
华璧并不看薛昭,他的目光犹望向窗外。只是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重锤敲击人心一般,薛昭浑身一震,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华璧终于转回头来,他的眼睛像是世上最透亮的镜子,能映到人心深处,“要么狠下心,要么移己志。否则,消极抵抗、顺其时局、不所作为,到最后,只会对不起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岂不空生于世……”
随着华璧一句一顿,薛昭脸色一点点变得无比难看。
“王爷慎言。”翦赞立刻上前,冷冷打断道。
华璧并不看翦赞,目光仍是牢牢锁在薛昭身上,“言尽于此。”
“不许…对弘王不敬。”薛昭推开翦赞,勉强拱了拱手,“谢…谢弘王提点,卑将…告退……”说完,他便失魂落魄似地出了去。
翦赞也一并带人退出去,环视一圈,在廊下对众人道:“今天的事,我自会禀报大将军,你们谁若多说一句,杖毙。”
“是。”众人一个寒噤,立刻喏喏应下。
室内,华星看了看华璧手里的杯子,杯内已没了热气,他上前给人换了一杯水。
华璧握着杯子,忽然道:“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华星一愣,觑一眼华璧神色,看不出什么来,却直觉得对方问的不是刚刚对薛昭说的诛心之语。
他摇了摇头,“属下不明白。”
华璧却已经放下杯子,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退下罢,去看看翦赞在干什么,还有薛昭怎么样了?”
华星一顿,“是。”他转身,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四下看了看,并无旁人。犹豫了下,随后转回头朝华璧道:“虽然属下不知道殿下想问什么,但是属下知道,无论如何,王爷不会错,殿下也不会错。”
说完,他长揖而退,留华璧一人独自喃喃,“王爷不会错……”
这个王爷指的当然不是他这个冒牌弘王,他神色间流露出一丝迷惘,“不会错么……”
室外,见华星走出来,翦赞目光一闪,结束了告诫,带人重又进了去,留华星跳脚,“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一见我就走啊!”
“呦呦呦,怎么了?今天大家怎么不是一副战战兢兢样,就是魂不守舍的?”
不一会儿,萧协就下了朝回来,先见了门口薛昭,再看到殿内众人垂着头恨不得装鹌鹑的样子,不由奇道。
华璧本已准备好说辞,却忽觉不对,“陛下的声音……”
华星心猛地一提,连忙看向萧协。
只见萧协面色一顿,随后摸了摸鬓角,顶着一脸让人想套麻袋打一顿的表情踱步过来。等来到华璧对面时,他一手擦着对方脖侧按在人背后墙上,上身微倾,朝对方耳边吹了口气,两人间的距离一瞬间几近于无。
华璧微微皱眉,“陛下做什么?”
萧协低低地笑了起来,音色低沉而带着异样的沙哑,竟有种特殊的诱惑力,只是话一出口,诱惑力立刻清零,“哥哥这是真正的男人的声音哦。”
洋洋得意的表情,荡漾上扬的声音。华璧的面色有一瞬间的怪异,他侧移一步踏出对方的包绕圈,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小临不要羡慕,等小临以后长大了就知道了。”萧协又笑眯眯地凑过来,摸了摸华璧脑袋。
华璧扒下对方胳膊,面无表情道:“臣和陛下同年。而且,臣的变声期早过了。”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拧了拧眉,最后上下打量着萧协,怀疑道:“陛下的声音变得真快。”
萧协遗憾地看着对方依然高高扎起、一丝不苟的头发,“唉――清醒了,就一点也不可爱了。”
“陛下说什么?”华璧眯了眯眼睛。
萧协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秒切正经脸,“朕是在问小临变声用了多久啊?”
“一年。”华璧脸色微冷,显然这不是一段值得回想起来的记忆。
萧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最后一拍手掌,恍然道:“也许就是时间的不一样,朕的声音才会如此有气概,小临的声音却依然这么童真罢。”
童真?华璧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屁。”
“小临怎么能说脏话呢。”萧协一脸的不赞同。
不一会儿,萧协开始翻开奏章来,华璧只随意瞥一眼,立刻顿住了目光,“楼太常他……”
只见奏章上白纸黑字:八月初十晚,建阳北阙吴亭侯楼府失火,一百三十一口,无一幸免。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的惊骇。
“怎么可能无一幸免……”华璧喃喃。
萧协重重放下手中奏章,冷冷一笑,“哪里是天灾,必是人祸!”
“可是楼家正阖家服丧,楼老夫人长年卧病,楼夫人不问世事,楼小姐早嫁云州,楼公子不过一无用纨绔,能碍得了谁?”
此问,无解。因为“一个人莫说活着,便是死了,也可能碍到很多人。”萧协闭眼摇了摇头,无可奈何,最终放下手中的奏章,拿起下一本。
入夜,二人并排躺在床上。
萧协忽然伸手拉起身侧人的右手。
许是一个月来身体已经习惯了这种动作,华璧慢一拍才想起要抽开,对方却已经开始写字了。
你不该对薛昭说那些话的。
华璧定定地看了萧协好一会儿,伸出一根食指,犹豫了下,终于抵在了对方掌心:陛下把薛昭放过来,应该就是为了借我策反对方,再吸引一点薛铭的注意力和火力罢。如今,我虽更直接一点,这样的效果却也更好。
薛铭为人,纵有再多不是,纵对薛昭多冷言冷语,实际上仍是一腔慈父心怀,瞧薛昭那略带天真又柔软明朗的性格,便知对方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极其安逸。是故对于萧协近来一系列疯狂行为中,薛铭最无法忍的其实是对方“拐带”薛昭的事了。
萧协身体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