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蛮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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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前殷九捉弄那孙胖子时，宁擎云正在蚕妇祠这边。
宁擎云性子古板冷硬，正是殷九想的那种木头人。
她并不喜欢悠游玩乐。
今日是百花节，但她到伏春山来是因为领了大将军府发下的巡山牌。
百花节这日人多口杂，伏春山又绵延广阔，这一次还恰逢宝图盛会将至、天下俊杰云集，因此这个百花节的巡山牌最是烫手。
一个月前大朝会上皇帝问起百花节的事情，大将军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弟子宁擎云做事认真细致、很有手腕，百花节这日交给她才放心，因此跳过惯常轮值顺序把当日的巡山牌派给宁擎云了。
所谓巡山，要防山林内飞禽走兽、鼠蚁虫蛇冲撞游人，又要防绿林宵小、市井流氓伤人性命谋人财务。
但百花节这日却还不仅于此。
还要组织着医队，备着游人头疼脑热、踩踏受伤、失足跌打。更要帮着寻人寻物、传话送信。还要安排百花节上各个环节的仪仗队伍，戏舞班子出台的顺序，郎君们斗诗的场地，小娘们纺丝的大帐……还有山下各色铺子，何时出摊何时收场，游人们有没有乱点明火、乱采花草……更有远来宁都参加宝图会的各路人马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同宁都里百姓起冲突等等等等等……
零零总总一册子的事情。
说是巡山官，其实叫百花节总理官儿也得当了。
不过宁擎云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七日前她便令协理下官将往年百花节上各种事情事无巨细，连同针头线脑也不放过一并理好，自己审察了一番，排定了当日职责班次。除了往常皆有的差事之外，还又增了指路的，派免费茶水花点的，还有专门盯着外城来人的……
丑时中，宁擎云带了大将军府五百兵丁上山布置，一天下来倒也井井有条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酉时末，一天的蚕祭仪式到了最后一项。蚕场上玉蚕吐的丝茧已经处理妥当，选出了其中最好的丝卷由得胜的蚕娘捧着贡入蚕妇祠里。因为这一次皇后带着小公主也来看蚕妇祭，虽然是微服，但宁擎云怕出乱子，便从头到脚都陪在皇后公主身边。
不过好在蚕妇祭年年相似，因此守在这边看供丝仪式的人并没有多到掌控不了，再加上宁擎云早已安排妥当，又因皇后公主的原因在这边加派了人手，因此场面安然有序，一点小乱子都没有出。
祭典完了之后小公主还闹着想要去春流泉放花灯。
她年龄小，爱热闹，又顽皮骄纵，在宫里时候就三五不时地在宫娥们眼皮子底下失踪，自己跑出去玩得一身狼狈回来。
有一次宫里遍寻她不着，宫娥想到公主午睡前说要吃莲子，于是跑去荷花池边找人，结果在池子边上拾着了公主的一双小鞋，却连公主的影子也没有。宫娥吓白了脸儿，哭着去寻皇后禀报。皇后直以为自己这个宝贝女儿贪玩殁在荷花池里了，一边杖责公主的乳母并随身宫娥，一边派人去荷花池捞人。等皇帝与太子匆匆赶过来，皇后一双眼睛已经哭成了桃儿，公主的尸首还没找到。太子便亲自带着人去，结果一番搜索，几近把荷花池翻过来了也没找到人。最后只得派人去大将军府借军犬用。
因为要去后宫，别人过去并不方便，因此大将军就将自己女弟子宁擎云派去了。军犬仔细闻了公主留下的小鞋子，然后沿着荷花池搜索一圈最后带着诸人跑到后面的游船坞里。太子跟在这军犬身后一路狂奔，最后从一艘仿南边乌篷船式样造的游船上找着了自己这个抱着一大截莲藕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妹妹。公主浑身是泥，抱着莲藕，边上还扔了拿她自己小裙子包裹的一包死泥鳅。
原来这小东西先是下水去摘莲蓬，可秋日里哪里还有好吃的莲蓬？因此一气之找了个小刀子砍翻一片荷叶，又挖开湿泥拔莲藕，要这些秋天不长莲蓬给自己吃的荷花“好看”。那时候她才七岁，也不敢去水深的地方，就在浅水泥洼子里头折腾，玩着玩着发现这里原来还有泥鳅！于是又兴致勃勃捉开了泥鳅。结果过了一会儿天下雨了，越下越大，公主怕自己湿淋淋回去要挨骂，因此钻进船坞里一艘乌篷小船里头避雨。她本是午睡时候趁身边人不注意溜出来的，现在也玩累了，雨声又催人睡，因此就抱着自己弄出来的大莲藕困了过去，睡梦里梦见桂花糖莲藕、油炸大泥鳅，香得直咂嘴儿，流了一脸的口水。
太子看得好气又好笑，把这小东西抱回公主的兰芳宫里。因为这件事，太子给自己这个上蹿下跳无法无天的小妹妹起了个诨号，叫泥鳅儿。
公主的调皮捣蛋可见一斑。
如今天色已晚，皇后看着女儿骨碌碌直转的小眼珠子就知道她一定在打坏主意，说不得已经想好了要怎么趁人不注意自己溜开去耍，于是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再留了。
伏春山可不比宫里，虽然今日游人如织，但往深里去还是有不少蛇虫走兽的……更何况这样乱哄哄，万一小女儿乱跑遇见拐子怎么办？
泥鳅儿公主见母后执意要走，手背一抹眼睛就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在地上打滚儿：“我就要去，我就要去！我都九岁了！嫂嫂九岁的时候都当了将军，凭什么我还得给圈着看着哪里都不能去？不过就是看着花灯也不给我去！嫂嫂带我去！有嫂嫂在母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就要去！”
年前宁都里的一城皇帝向大将军府下聘，定了大将军爱徒跟自己爱子的婚事，互换了八字生辰，因此宁擎云的确是未过门的太子妃，泥鳅儿小公主未来的嫂子。
若在寻常人家，虽然还没过门，不过小姑子叫一声嫂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反而显得姑嫂关系亲厚。
可在帝王家却不可这么孟浪。
虽然如今各城分立，天下并无共主，可大将军府仍旧将朱氏后人当做帝天看待。宁擎云从小跟在大将军身边，耳濡目染，对这一城皇家格外恭敬，在皇家人面前一丝礼法都不肯违背。
更何况她见公主唤自己嫂嫂时，皇后眉头飞快一皱，便知皇后心里不快。
宁擎云在皇后公主面前早去了幕篱，只戴了半边亮银面具。因为是在山中，因此并没有穿重铠，而是穿着一身较轻便的皮甲，当然是骠骑将军制式，看起来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她身着武服便铠，告罪时无须行大礼，因此只单膝点地。她头颅微垂，腰杆挺直如一株劲松。
她道：“臣惶恐，前几日春雨大作、雷霆爆响，山中魑魅魍魉皆被惊起，又恰逢百花节，因此恐怕这些东西是要趁着今日作祟。臣学艺不精，恐无法护得殿下周全。万一殿下给这些妖物抓去吃掉，臣万死难辞其咎。”
她冷着一张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漫天胡扯。
泥鳅儿公主嘴巴一撇：“我不信，嫂嫂那么厉害！嫂嫂就是不肯带我玩儿！我不，我就要去看放花灯，那些人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那些东西要抓人也是先抓大人！大人肉多。我吃东西的时候都是先吃大鱼大鸡大鸭子大泥鳅大猪！”
宁擎云道：“那些人并不如殿下金生玉养，肉虽少却又嫩又香。公主爱吃的乳羊羹便是抓羊羔儿烹制的。要是妖怪将臣与殿下一起抓去，一定是先吃殿下，然后才吃臣。”
泥鳅儿公主瘪着嘴巴想了想，觉得自己嫂嫂说的话也对。想到自己要被妖怪吃掉也有点害怕。她闷闷不乐地扑到宁擎云怀里，抱住宁擎云脖子。
因为宁擎云曾经带着军犬将公主从船上找到的缘故，泥鳅儿公主对宁擎云便十分亲近喜爱——主要是喜爱那只威风凌凌的大狗。宫里同大将军府换了八字帖之后，泥鳅儿公主更是常常央求皇帝放她出宫去找这未来嫂子玩。
她淌着小眼泪埋头在宁擎云肩窝里：“可是我想去玩嘛。那些妖怪真的比嫂嫂厉害？”
宁擎云道：“臣不敢哄骗殿下。数年前臣曾与此地妖物一战，未讨得便宜，反而折了数个部下。”
泥鳅儿公主大奇：“什么时候的事情？真的有妖怪？是什么妖怪？我怎么没听过？”
宁擎云滞了滞，道：“六年前。臣无能，至今也不知那是什么妖物。那时殿下还小，所以并未听过这件事。殿下若想听，臣日后说给殿下听。”
泥鳅儿公主精慧得很，还是不肯罢休。她觉得嫂嫂刚才停顿片刻，神情还恍惚一阵，一定是因为没料到自己会问得这样仔细，因此还没编好谎话怎么说。
她自己说谎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泥鳅儿公主道：“我不信。”
“陛下殿下恕臣无状之罪。”宁擎云抿着嘴唇，解开肩甲，拉开衣领，将肩骨附近一道丑陋伤疤露出来给公主看，“这是当时被那妖物所伤，若不是身边部下拼死为臣遮挡，臣此时恐怕已是一具白骨。”
那道疤像是一条丑陋的大蜈蚣，泥鳅儿公主果真被吓了一跳。她泪眼朦胧地摸摸宁擎云肩头的疤，又觉得恶心可怕，忙收回手，问：“嫂嫂疼吗？”
宁擎云将衣饰理好，道：“数年前的旧伤，已经不疼了。”
泥鳅儿公主嘟着嘴，又搂着宁擎云脖子在宁擎云肩头趴好：“所以我今天是说什么都玩不成了。”
她还在哭。
宁擎云便跪在地上任她趴在自己肩头哭。
这小公主缠着她也不是一两天了，一不如意就哭哭啼啼等人投降。不要理她，她见人不肯妥协，哭累了也就罢了。
一边皇后见自己小女儿的样子也有些头疼。
她不肯公主跟宁擎云去，一来是怕出意外，二来也确实是她不喜欢宁擎云。
这份不喜欢是从皇帝不顾她反对非要给爱子聘宁擎云为妻时开始的。
宁擎云身世坎坷，人却上进，以女儿身小小年纪就成了骠骑将军。又能文能武，政事武功无一不精，而且还对皇室忠心耿耿，曾经豁出命不要救过太子，也因为她带着军犬找到公主踪迹才让公主不至于冻出好歹来。对于皇后来说，宁擎云是救过自己儿女，又十分可敬可怜的好姑娘。
然而宁擎云是臣的时候皇后对她处处如意，宁擎云一旦成了儿媳，皇后又对她诸般不满起来了。
就算宁擎云处处都好，但她长得丑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平日里一张面具片刻都不离身。去将军府下定的时候，皇帝甚至叫人带了一箱首饰匠人特别设计打造式样新颖别致的面具去当聘礼。可面具就算美出花儿来又怎么样呢？摘了面具还是个恶鬼脸。
皇后一想到以后爱子要对着这么一张夜叉鬼脸叫爱妻，就心儿肝儿哪儿哪儿都疼。万一洞房夜里被吓得不能人道怎么办！
皇后心里恨丈夫乱拉红线，将亲子推进火坑里，也嫌宁擎云没有自知之明，竟然不推掉这门亲事。
大将军不是很疼她吗？她宁死不从大将军还能逼她？
皇后当然不会想宁擎云忠君，皇帝就算叫她上刀山下火海她都不会吭一声，何况只是嫁给太子。皇帝的旨意宁擎云是万万不会违背的。
而且皇帝说是为了报宁擎云救太子的恩情，但实际上其中还有些弯弯绕绕皇后并不知晓。
总之皇后不喜宁擎云，因此才让她跪了半天也没叫起来。
只是此时此刻看着这个笨拙哄着自己女儿的女将军，心里又忽然一软。
宁擎云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刚正不阿，结果为了哄自己女儿编了这么些谎话出来。皇后想想又觉得宁擎云冷着脸说谎的样子有些可爱。
而且这女孩子身上全是伤……也怪可怜的。
说起来她对皇家也是尽心尽力。
她长得虽丑，以后太子跟她相敬如宾也就算了，也无需多恩爱。有这样一个太子妃在身边，想必太子以后更不用担忧，登基后也不必担忧帝位不牢……
而且她部下全看着呢，叫她跪了这么久……皇后刚才因为听见女儿叫宁擎云“嫂嫂”而起的火气也差不多消了。
皇后去掉了皇后头衔，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她心里对宁擎云软了软，便觉得因为自己女儿的缘故让宁擎云跪了半天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她正要叫公主乳母把公主抱起来，公主却自己抬起头来，泪汪汪地，仍旧不死心：“那……那真的不能去吗？”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脸儿都白了，十分可怜。宁擎云的肩头也给她眼泪弄得湿透。可宁擎云并不心软：“殿下恕罪。”
泥鳅儿公主撅着小嘴：“不去就不去！”
皇后朝女儿招手：“泥鳅儿过来，同母后回宫吧。”
泥鳅儿公主忽然又问：“妖怪真的很可怕？比嫂嫂还丑吗？”她说着趁宁擎云不备就要去摘宁擎云的面具。但宁擎云从小习武，五感比常人敏锐，哪里是公主的小伎俩能够骗过的。泥鳅儿公主还没碰到她的面具就被宁擎云抓住了小手。
宁擎云认真想了想，说：“臣也未见那妖物全貌，但想来，是同臣面目一样可怕的。”
公主一边流泪一边鼓掌：“哈哈哈哈哈哈哈，嫂嫂这个丑八怪，跟鬼长得一样丑，羞羞羞羞羞羞羞。”
皇后登时变了脸色，小心翼翼去看宁擎云脸色。
说到底皇后不满宁擎云却不敢表现出来，是因为她虽然是皇后，但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如果有一天大将军府不认朱氏后人了，她这个皇后，甚至她的丈夫也是一文不值。
她何尝不知道皇帝给太子找个这样的媳妇不是存着拉拢大将军府的意思呢？
因此女儿因为看不成花灯，心里恼火故意羞辱嘲笑宁擎云，令皇后心头一颤。
女儿家哪个不在意自己容貌？
这女将军万一心头火起可怎生是好？
她刚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却听宁擎云道：“臣僭越了。”
公主大叫：“你放开我的手！放开！”
皇后花容失色，想到：今日是要了账，这夜叉果然生气了！
宁擎云没有看皇后，抓着公主小手对一边部下说：“用温茶水浸张帕子来。”
宁擎云带来保护皇后公主的都是精兵，弄张帕子不过呼吸间的事情。宁擎云接过帕子，小心翼翼给公主擦眼睛，擦小手。她声音生来清冷，语调却万分温柔：“殿下，辣葱十分伤眼睛，以后不要再用了。”她又从公主衣服里搜出一块包着辣葱的小手绢没收。“后日臣休沐，若陛下同意便带殿下去骑马可好？”
公主怏怏不乐：“那好吧，你说话算数。”
宁擎云伸出小指跟泥鳅儿公主伸出的小指头勾了勾，然后对皇后说：“陛下，是臣派快马去请御医来，还是先让这边坐场的医官看看公主的眼睛？”
皇后一颗心重新落地，这才知道女儿哭得可怜巴巴原来全是装的，只是因为在手上抹了辣葱汁又揉进眼睛里！皇后又气又心疼，叫乳母把公主抱起来，本来想说先让这边医官看看，但一低头却见女儿眯着眼睛又在打坏主意，因此一狠心：“先就用帕子给她捂着吧，让她吃些苦头。将军还要去春流泉开闸，不要误了正事，就快去吧。”
宁擎云道：“臣职责在身，不便送陛下下山。陛下车架臣已命人在山下备好，护送陛下的俱是府中精兵，请陛下安心回城。不过还请陛下稍待片刻，公主金枝玉叶，还是请个女医官过来在车上为公主缓缓伤情。”
皇后点头：“你安排得很好。”
宁擎云告罪一声起身，吩咐部下去找医官，安排皇后公主以及一应侍从宫娥乘轿下山。
等人都走了，部下拿着一块布巾过来：“将军……叫绿珠红萼来帮您擦擦吧？”并不是她的部下不肯干这种伺候活，而是宁擎云自从成了准太子妃后便十分注意，不让男子近身，因此上山时才会带着两个非是军籍的侍婢。
宁擎云衣服肩甲给公主涕泪横流地搞得一塌糊涂。公主心里有气，一边假哭还一边故意吐唾沫在她身上。
宁擎云接过部下递来的布巾，随意擦了擦：“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部下抱拳出去。
宁擎云一个人坐在专门为皇后公主搭出来布棚里，揉了揉眉心。
山上五百人轮流当班，各自都休息过，仅有她连轴转。
宁擎云武力超乎常人，只是数日劳累也有些受不了了。
而且下午皇后突然带着公主来，令她有些措手不及，又添了一阵忙乱。
同公主说话还勾起些许往事，令她心头烦乱。
宁擎云觉得自己有点精神不济，她索性气沉丹田，闭目小憩。
今夜还有些事要办，必须养足精神，不能有任何差池。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蛮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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