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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清晨,曙光才刚微熹,守备司令部前面的空地就被以南昌师大和女子师专两所学校为首的青年学生有组织有计划的占据。他们佩戴着各自校徽,手中标语大字醒目: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后方同袍玩忽职守,国之不国,呜呼哀哉!

      两辆军用吉普朝司令部径直开来,停在了戒严区外。尽管距学生阵列还远,赵自诚还是早就瞄到了标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回身一把拽过王蒲忱,指着抗议人群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王主任,你看这——!老子在前线抗战,回头还得被一群毛孩子戳脊梁骨!娘希匹的!”

      “咳咳咳……”

      王蒲忱神情寡淡得一如既往,似乎对于眼前盛况浑不在意。或许是有些风邪入体的缘故,刚迈出吉普就开始低头咳嗽,完全腾不出半点空闲来安抚身边这位气得七窍生烟的中将师长。赵自诚骂了一会儿也就渐渐没了劲头,漫不经心朝学生方阵望去,眼里忽然凶光一闪:

      “哎,于清琢这娘们儿今天还敢来?!”

      原本只顾低头咳嗽的王蒲忱一下被这个名字吸引,抬头顺着赵自诚的目光瞧去。与其他各校大同小异的深色学生中山装不同,女子师专阵列里飘扬着一片接天莲叶似的藕荷色衣裙。这些学生代表又正当十七八岁的好年华,佳衣配美人,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站在最前面的两位女青年就因没穿校服而显得尤为瞩目。她们年纪相仿,大约都是二十四五,应该也是刚走上讲台不久的年轻教师。其中一位身着淡色碎花旗袍,发髻谨然盘起,静雅从容,一副温文有礼的大家闺秀风范。

      至于另一位……王蒲忱颇为嫌恶的皱了皱眉,细长的手指弹掉一截烟灰……那是什么打扮!

      在军统,仪容整洁向来是可以和忠于领袖相提并论的金科玉律。王蒲忱自己就从来是一身熨烫平整的挺括中山装,连风纪扣都要一丝不苟的搭好。而眼前这位女郎哪里是来抗议的,简直就像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穷极无聊所以盛装出门逛街听昆曲的。

      头发烫成波浪慵懒的垂在肩上,戴一顶缀有丝绢花的宽檐帽,白纱衬衫领口系着一只飘飘欲飞的蝴蝶结,搭配大摆格子褶边裙,从身材比例来看还很有可能穿了高跟鞋,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离经叛道的不安分感觉,酷肖那位逞强任性而又英气逼人的好莱坞明星凯瑟琳赫本。

      于清琢出生在讲究克己复礼的日本,又经受过军校训练,即使不那么太遵循传统,但作为中央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的侄女,也必然是家教森严,绝不可能会这样放浪形骸。想到这里,王蒲忱便极为干脆的把摩登女郎从视线中过滤出去,再也懒得朝那边瞧上一眼。

      “王主任,咱可是说好了。进步学生那肯定不能抓,但要有趁机挑动内讧的赤党,我们守备司令部身兼攘外安内两项重责,就算上报到委员长那里,也必须要有所行动的!”

      赵自诚昨天受了一副窝囊气,要不是上面严令不得与知识青年冲突,他非抄家伙把这些人都突突了不可。现在看他们又得寸进尺,把袖口往上一撸,竟然想仗着这个铁理由过去抓人。

      “赵师长!”

      王蒲忱声线陡然拔高,令人全然想不到竟是从他那具文弱的病躯里发出的。蛮横如赵自诚居然也被这一声略带沙哑的喝止惊怔在原地,眼珠子瞪得滚圆,但却真就没再上前一步。

      “咳咳咳……”

      似乎是消耗了太多体力,王蒲忱又开始低头不住的咳嗽起来。他心里十分清楚,只要发生冲突,不管是不是赤党从中挑拨,抗战时期不会轻动军队,这口黑锅一定会甩给军统来背。而上任第二天就揽上这么大责任,恐怕自己就是万死也没法向重庆交代了。

      他用指间即将熄灭的烟卷吸燃了另一支烟,目光幽若深潭,状似无意的将各校情况尽收眼底。待看到南昌师大方阵前那位年逾六十的老学究时神情微动,孱弱的病躯渐渐胸有成竹的挺拔起来,转向赵自诚语气恭肃地劝解道:

      “赵师长稍事休息,我先过去看看。”

      王蒲忱长长吸了口烟又缓缓呼出,似乎在享受最后一缕余味,然后踩灭烟卷,正了正中山装的领口,拂去衣袖上沾染的烟味,朝那位队伍当中最为年长的教授信步走去。

      学生方队里出现了一阵骚动,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射向这位身着藏青色中山装款步而来的生面孔,有人投去对官僚一以贯之的厌恶,有人则冒出些许好奇的目光,几位男学生已经从队列里站了出来,拦在那位老教授身前。

      “秦副校长,晚辈受陈厅长布雷委托,向您问好啊!”

      王蒲忱没有试图强行突破那些学生组成的人肉路障,而是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彬彬有礼的欠了欠身,语气恭谨真诚,声调拿捏得恰到好处,高一分则太强势,低一分则少底气。

      眼前这位老学究名叫秦清白,是当年陈布雷初入《天铎报》的时政版主编,两人惺惺相惜引为挚友,可惜后来陈布雷从政而秦清白则投身教育,再未相见。而陈布雷是公认的党国领袖文胆,十年前曾担任过浙江教育厅厅长,刚好是王蒲忱上级,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让王蒲忱曾与秦清白有过一面之缘。而他向来记忆力远胜常人,尽管只是远远打过照面,此时搬出陈布雷来套近乎,居然也能说得毫不心虚。

      注意到秦清白脸色渐渐和缓,王蒲忱心里顿时就有了底气。在心里斟酌一番,最终选择了陈布雷在民国元年发表的《知人难》中的一句,一字不差的娓娓背诵出来:

      “民国新建,用人行政取之太滥,必有阘茸冒进之忧;出之过慎,落拓不羁之士,又不免见屏局外。斟酌两者之间,务使泾渭分明,贤良登进,洵非易事哉。”

      看到这位长官不仅仅是举止斯文,说起话来也能旁征博引,学生方队里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再次望向王蒲忱的目光都变得友好许多。而站在后面的赵自诚虽然半个字也没听懂,但心里却有些明白,戴笠为什么会将后方补给重镇江西交给这位看上去病怏怏的年轻人掌管。

      “一别八载,难为布雷先生还记得我这老人家。”

      秦清白的眼神透过金丝镜框投射出深切的念旧伤怀,他轻轻拍了拍护在自己身前几位男学生的肩膀,慈霭的对他们点头致谢,然后转向王蒲忱微微颔首:

      “请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晚辈王蒲忱,忝任忠义救国军驻赣办事处主任。”

      “王主任来江西是为了调查军用物资专列被炸一案?”

      “是。”

      王蒲忱已经听出秦清白这是收了人情在给他搭台阶,于是也不再多做客套,挺直了身体环视各校代表,脸上的颓靡病容一扫而光,代之以踔厉奋发的凌云意气:

      “战事一开,则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蒲忱蒙党国信任,并蒋委员长和戴局长抬爱……”

      早春的晨风凉意袭人,让王蒲忱喉间一紧,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咳意,不得不稍作停顿。但他却没有像之前那样一直等到咳完再说话,而是鼓着嘴将这腔突然涌上来的迅疾咳嗽硬生生吞咽回去,高挺清瘦的身躯如鹤般卓立,仿若点漆的黑眸深处闪动着星辉似的不灭明光:

      “蒲忱定不辱使命,不负所托。”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静得几乎都能听到彼此加速澎湃的心跳,几位学生代表互相递了个眼色,聚集在队尾商量着什么,不时朝这边投来匆匆一瞥。大家原本就是为督促中央政府整饬军纪以便全力支援前方抗战而来,既然主持调查的王蒲忱已经代表政府给出了承诺,接下来即便是继续抗议施压,也该过几天看看阶段成果再说。

      一直等在那里的王蒲忱早已又变回那副病弱模样,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不时用目光制止赵自诚一次又一次武力解决的企图,待看到返回各自阵列的学生代表们情绪还算平和,心里不禁长舒一口气:看来这次应该是不会酿出什么运动了。

      “王主任话说得很漂亮,希望最后发表的调查结果也能一样漂亮。”

      正准备回去的王蒲忱还没等完全把身体转过来,就被从女子师专方阵里迸出的这腔尖细呼喊定在原地。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人是那位疑似于清琢的淡色旗袍女教师,白皙的脸庞因为语气激越而微微有些涨红,眸中侵略如火,让王蒲忱与之稍一对视便在心里暗暗划过一个词:赤党。他在军统是文职出身,参与过太多的赤党审讯,对这种狂热眼神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但与之相比,这副静雅面容却让他觉得没那么熟悉,似乎和照片上那位手持军刀的少女并不十分吻合。如果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单纯抓捕或是暗杀某位赤党都不过是些驾轻就熟的小事。可首先,那张照片没有附注拍摄日期,不知道上面是几岁的于清琢;其次,自己看过的那一眼本就匆忙,距今也已相隔了两年时间,记忆不准确,或是本人长相变化很大,倒也的确都合情合理。兹事体大,一时间倒也没法做出决断。

      “这是我从记者朋友那里拿到的照片,建议王主任带回去分发给调查组的每一个人,让大家都把它贴到墙上来时刻提醒自己,肩上背负的可都是同胞的生命!”

      疑似赤党的淡色旗袍女郎一边继续慷慨激昂的说着,一边伸手将装有满满一沓照片的信封递了过来。王蒲忱用细长的指尖挑开边沿,心里却一直在走神,不断琢磨着如果这位同盟会元老兼监察院院长的侄女真是赤党,这件事到底该用怎样委婉的语气描述,才不至于在重庆高层掀起轩然大波以至于把自己也裹挟其中?

      诶,这封信被拆开过?

      尽管信舌还牢牢地粘在背面,王蒲忱却发现粘连处有细微的拆开之后重新封好的痕迹。在军统,伪造文书是他本行,手里这个虽然已经做得很不明显,但对他而言还是能够一窥即破。他不露声色的拿出照片放在手里一张张翻动着,它们与报纸上发表过的基本大同小异,虽然充满了悲剧震撼力的视觉冲击,的确很适合给大家打打鸡血,但对破案的用处几乎约等于零。不过这也不怨记者缺乏专业素养,毕竟据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的军统报告,当时所有痕迹都被人为清理得很干净,是一次彻头彻尾的经过精密筹划的破坏行动。

      这张……还有这张——!

      王蒲忱细长的手指仍旧维持着近乎绝对匀速的翻动频率,让人猜不透情绪波动,但向来英华内敛的瞳孔却骤然一缩。在这几十张充满构图美感的照片里有两张显得格外突兀,它们毫无摄影技巧可言,但内容却直戳要害:都是爆炸刚结束时爆破点的特写,无比清楚的表明炸弹安放得极为合理,元凶似乎对每一节车厢的货物、易燃程度和受力点都了如指掌。

      忠义救国军有内鬼!

      江西的春天正值好风景,但王蒲忱心里却升起丝丝寒意,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远比调查真相更为复杂的局势:忠义救国军是军统的外围势力,而军统则是委员长的心腹机关,直接关系到党国的形象颜面,内鬼这种事决不可能公开。所幸到目前为止,民间团体的抗议矛头都指向了军方,但从今天赵自诚的反应来看,军队也根本不会甘愿揽下这顶“玩忽职守导致专列被炸”的大帽子。如果一昧试图用这个借口结案,后果不堪设想,甚至引发兵变也未可知。

      所以,这个事件有且只能有一个元凶,那就是日本特高课。

      这座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城市,多方势力盘根错节远超想象,却又谁都不敢信任。王蒲忱忽然感到有些孤怆无力,一时间竟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像刚才慷慨陈词的那样:不辱使命,不负所托。

      黄皮子!

      这三个大字突然从那些黑白胶片里影影绰绰的叠现出来。能拍下这些镜头的只有可能是当时就在现场乃至于参与整个事件的当事人,而捕捉这些特写的敏感程度又绝非普通记者可以拥有,除了早已安插在特高课的线人黄皮子,恐怕再没有人可以做到。而将这些照片掺杂在赤党进步教师的信件里,更是保护身份的双重保险。

      想到这家伙既没有投敌也没有殉职,而且比想象得更为机警聪明,王蒲忱忽然觉得,那就像一束隐在阴影更深处的光与自己遥遥相望,虽然看不见也触不到,但或许是他在江西唯一值得信任的同伴。他把照片整理好放回信封,顺手将可以看出拆封痕迹的信舌撕掉:

      “照片我收下,多谢这位记者朋友和……”

      因为彼此之间并没有做过介绍,如果直接称呼“于先生”难免引起怀疑,所以王蒲忱有意停顿了一下,翻过信封去看封皮上的台鉴。上面写着女子师专的邮寄地址,而旁边亲启下面的小字却并非预想当中的“于清琢”,而是——

      “……邹静绮先生,对党国抗战之鞭策。”

      王蒲忱的语调仍旧镇定自若,但心里却是霍然一惊。邹静绮这个名字说来也不算陌生,她是女子师专的国文教师,经常跟于清琢一起在进步组织妇声社发表演讲和文章,也名列赤党嫌疑人前几名。不过此刻这都不算问题,关键是如果这位淡色旗袍女郎是邹静绮,那岂不就意味着——那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富家小姐,就是于右任的侄女、日本军校出身的于清琢?!

      “咳咳咳……”

      或许是刚才那阵拼命抑制的咳意又找了回来,王蒲忱抬起手卷到唇边不停的低低咳嗽起来。邹静绮抿唇清淡一笑,对他这句态度低顺到极点的道谢不予回应,倒是一直像是看戏似的站在旁边的那位装扮过于时髦的洋装女郎突然开口,跳出一串银铃般的轻挑笑意:

      “好说好说,王主任真是太客气了~~”

      从来到江西伊始就始终隐忍低调的王蒲忱此时终于被她嬉笑打趣的语气惹得不耐烦起来,眼皮一抬就要冷冷白过去,可还没等把白眼翻全,向来沉如秋水的秀狭眉眼竟不禁微动,随即整个人瞬间恢复成比刚才还要恭谨谦和的样子。

      黑亮眼眸里闪着灵动狡慧的光,精致明艳的妆容下,远山黛眉温然铺开,唇色娇嫩如玫,在那一身招摇高调装扮的映衬中,她整个人都仿若正当季节的绚烂夏花,肆无忌惮的展示着自己所拥有的全部美好,如同一束阳光,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更为关键的是,当站在这样的近处打量她的时候,所有与那位军装少女格格不入的地方竟然统统消失了。

      王蒲忱咳嗽了一阵,脸上又布满了恹恹病容,抱着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问道:

      “请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于清琢,在女子师专外文组教英语。”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王蒲忱伸出手来,脸上巧笑倩兮,水灵晶亮的瞳眸弯成了一轮新月:

      “王主任,久仰。”

      “于先生,幸会。”

      王蒲忱在她伸来的指尖上极轻极轻的握了一下,然后迅速抽了回来,觉得自己最后两个字简直带了十二万分的违心,尤其是对监察院于右任院长的管理能力产生了极大的质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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