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第九章 ...

  •   “多少?一万美金?”

      “一千!长官,我说的是一千!”

      “什么?你说的是十万?”

      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把原本安排给他们住宿的和敬公主府让给了东北学生,自己则驻扎在西北郊一处旧军营里。营房前的大坪上,十余名精壮结实的小伙子正两米一个排成一排,赤膊紧/逼着各自面前的民调会职员。那些西装领带衣冠楚楚的科员科长,有的还能勉力辩驳几句,大多数已经情绪崩溃,连斯文脸面也顾不得,就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营房最里面的单间是方孟敖的居所,可此时站在窗边瞧着外面这一出好戏的,却是身穿军装、容色淡漠的于清琢。她为彻查贪/腐争取美援,可谓夙兴夜寐、殚思竭虑,结果反倒忽然凭空被剥夺了职权,现在便显得情绪不是很高。侍从室那道调令的来源,是关于她的导师威尔逊教授与支持李宗仁的议员们过从甚密的传言。能从这个角度楔入,并且还能恰到好处地投其所好,编织成总统肯采信的耸听危言,这支暗箭背后,必然有对美国政情极为熟稔之人参与。她略略抬眼去瞄旁边敞开的窗户,玻璃上折射出坐在桌边皱眉盯着一摞账本发怔的方孟敖,此人的父亲,留美经济学博士、现任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就是这样一个人。

      于清琢心下了然,自己之前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中央党部和北平分行连成了一线。

      双方定是就账目平衡和对外口供达成了默契,在这种局面下,想单纯以经济角度从账面数字上深挖肃清已是徒劳,不择手段搬开一切阻碍币制改革的绊脚石,才是留给他们这些“孤臣孽子”的华山一条路。

      风清云朗,天边外余霞成绮,房间里烟雾缭绕,于清琢微微闭眼,黑暗中却浮现出两个大字:

      吃人。

      方孟敖八一三事/变后即投身行伍,所有经济知识都是这几天从学生协查组那里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眼前这些账目自然完全不懂。尽管如此,他的目光依然从每个字上小心翼翼地一一拂过,仿佛担心稍有不慎,就会惊扰到宿眠在那一笔笔蝇头小楷当中的魂灵。在笕桥航校的三年里,这个工整端平的字迹曾无数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描摹未来、描摹希望、描摹新中国。

      “这些账本以后就留在方大队长这里,你可以慢慢看。”

      于清琢语调平平地说着,在方孟敖斜角落座,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叠成四方的文件纸,展开草草扫过一眼,翻转到方孟敖面前,指尖在右下角的某个位置点了点。

      “请在这里签个名字。”

      可方孟敖却没有听话照办,他翻开手边的铁盒,捡出一支雪茄点燃,猛吸了一口,然后把账本往前一推,就着氤氲上升的白雾皮里阳秋地咧嘴笑了笑,不甚正经地说道:

      “既然是从崔叔家里拿的,那就是央行的账本。监察院有审计权,拿着也就拿着了,留给我算怎么回事?詹姆士夫人,你可能不知道,我一个月前还在军事法庭被指控为红党呢。”

      于清琢淡淡望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讥笑了一声。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毛先生的文章精神,你执行得这么到位,不指控你指控谁?”

      “原来夫人还看红党的文章?”

      方孟敖单手搭着椅背,斜过身来笑望着于清琢,语调显得十分漫不经心。于清琢瞟他一眼,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好像的确已然灰心丧志,又沉下眼皮,继续语调平平地说道:

      “方大队长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是学经济的,马克思的《资本论》和苏联计划经济是必修。”

      “我没学过经济,我的好朋友崔中石学过,但他还没来得及跟我谈这些,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方孟敖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向前微微倾了倾身,轻佻桀骜的眉眼此时显得十分认真。

      “所以夫人还是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央行的账本为什么要放在我这里?如果说是查贪/腐,那为什么要把你这位行家调走,却让我们这些只会开飞机的留下?”

      于清琢侧目端详着方孟敖,将他从上到下细细了打量一番,似乎是在确认他真的只是因疑惑而发问绝非有意耍弄自己,才苦笑一声,自嘲道:

      “反正都是一堆废纸,放在谁那里又有什么区别。能给方大队长留个纪念,不是挺好么。”

      “你什么意思?”

      方孟敖留在桌面的右手骤然攥紧成拳,于清琢对崔中石遗物不以为然的态度让他瞬间气血翻涌,那股曾经飞越驼峰航线、击落无数架敌机之后在战火中淬炼出的惶惶天威此时如乌云盖日一般朝于清琢猛扑过来。但于清琢似乎对这威压恍然未觉,仍旧用那副轻飘飘的腔调答道:

      “难道不对么?你又不懂经济,账面上的假查不出来,账面后的假更查不出来。”

      尽管被雪茄飘出的重重白雾遮掩而看不清方孟敖的神态,但于清琢能明显感觉到房间里的烟草味道比刚才浓烈了许多。窗外微风吹过,让眼睛都被熏得有些酸痛。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稍稍避开风口,指了指窗外,继续说道:

      “之前我一直以为案件的关键是北平分行的账本,但现在发现我错了,真正的关键应该是能够解释这些账本的人。他们如果不愿意透露实情,那别说我们,就算燕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教授们来查,结果也是一样,什么都查不出来。”

      “所以外面那些人,是我们抓错了?”

      听见他声音里竟然有一丝颤抖,于清琢垂在地面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狡黠一跳,抬头回望过去,之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漠神情如冰销雪融一般化为寒冬暖阳。

      “那倒没有。但他们跟我们之前查出来的那些人一样,都不过是替罪羊而已。今天招供了一万美金,明天他们背后的人还是有本事从别的地方贪回来十万。”

      “那他们背后的人是谁?为什么不直接批捕?”

      方孟敖吐出一口浓烟,两道灼灼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于清琢脸上。可她却对眼前这道尖锥一般直扎人心的凛冽目光不闪不避,反而向前倾了倾身,坦然迎了上去,任由雪茄的烟熏肆意在自己眉间流淌肆虐,也再没有眨过一次眼。

      “因为中国的经济既是政/治,也是人情。有些关系,无论承认与否,都是客观存在的。不然为什么明明邹谨之和何其沧两位先生都是经济大家,却只有何校长才能争取到美援?”

      方孟敖神情微动,眼神有一瞬间完全放空,随即又变得十分复杂,好像努力观察许久之后却仍无法判断眼前这道航迹云究竟来自敌方还是友军。窗外,稽查大队还在继续讯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涉案职员,房间里则唯有两人腕上的手表指针嘈嘈切切错杂响起,大珠小珠落玉盘。

      良久之后,方孟敖终于起身,把雪茄按灭在烟灰缸,高大的身形将于清琢全部笼罩进自己制造的这片阴影里,沉声问道: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才能让崔叔留下来的这些账本,不变成废纸?”

      于清琢也站了起来,黑艳艳的杏眼里闪耀出近乎孤注一掷的神采,后撤一步离开了他的庇荫。

      “撬开马汉山的嘴,从民调会切入,震慑北平分行,配合币制改革。”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她对方孟敖本人倒没什么意见,也知道挑唆父子反目是罔顾人伦的不光彩行径,但方步亭一边背靠孔宋一边和中央/党/部搭上线,为了保全他的小家,金盆洗手立地成佛,却来朝自己身上泼脏水,又能光彩到哪里去。

      “你都要调离了,还操心这些?”

      方孟敖弓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中间的横槛上,冲她咧嘴一笑,顷刻间又变回了那副混世魔王的模样。于清琢对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愕然,呆望方孟敖半晌,然后沉下眉眼幽幽叹了口气:

      “挣得一分是一分吧。”

      方孟敖点点头,两靴一碰立正站好,然后捉过于清琢的右手,放在唇边落下一枚轻吻。

      “I salute you, Madam.(向您致敬,夫人。)”

      不等于清琢做出反应,他的目光就已经又飘向了窗外。大坪上渐渐起了骚动,先是两辆军用吉普急停的刹车尖鸣,随后是三辆满员的十轮大卡车卸客以后、钢盔皮靴整齐划一跑步列队的咚咚声,紧接着就是稽查大队某位飞行员和这些不速之客互不相让的争执声。

      “徐铁英来抓马汉山了。”

      方孟敖低声自语,随即兵贵神速,大步走到门前打开插销,侧身朝里面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马局长,这外边儿太吵了,您去我床上歇着吧。”

      马汉山何其精明,眼珠一转,立即就明白方孟敖、于清琢和他们背后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今天是选择站在了自己这边。毕竟,如果放任他被徐铁英带走,那民调会贪/腐案将永无见光一日。知道小命暂告无忧,他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绕过之前落脚的那张铁杆床,闪身溜进房间,经过于清琢的时候还不忘热情洋溢地跟她握手致意一番,似乎这一个月来的风风雨雨都从未存在,自己仍是在以地主之谊款待贵宾。

      于清琢却懒得跟他多做纠缠,直接反手把门带上,也把马汉山没说完的那些诸如“鄙人曾有幸跟右老讨教过几笔书法行文”之类的热络客套统统隔绝在身后,跟方孟敖站在一起目视前方两个由小及大的人影:徐铁英拎着公文包,志得意满、健步如飞,而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徜徉而来的,则是穿着浅灰色中山装、咬着一根细长烟卷的王蒲忱。

      方孟敖眼中出现了万里无云的晴空,而身旁并肩而立的于清琢,此时则变成了他的僚机。

      只可惜方孟敖并不了解于清琢,她固然会挫败会低落会彷徨会无助,但却绝不会展露于人前。

      示之以弱,诓之以诚,诱之以情,说之以理,信之以真。

      这是仙台军校谍情攻守课的核心讲义,而于清琢的衣柜箱底,还留着那把天皇御刀。

      “于督察,你当时在青年军只待了一年,就从中尉擢升至中校,是成绩优异还是立过大功?”

      “都不是,”于清琢目不斜视,只与信步而来的王蒲忱遥遥相望,“正如我刚才提到的那样,有些关系,无论承认与否,都是客观存在的。而我有个好伯父。”

      方孟敖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歪过脑袋朝于清琢笑了笑,然后上前半步将她挡在身后。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劝你等会儿找个机会,拎着你那只装账本的箱子出去。否则万一起了冲突,我可不保证能护住你。”

      于清琢从侧后方瞧他一眼,含义莫名地笑了笑,伸手在裤袋里摸索几下,拿出来的时候掌心里多了两枚刻有拉丁文的药片,塞进嘴里开始咯吱咯吱地生嚼起来,全部吞咽下去之后,她便也跟着向前走了半步,再一次将自己从方孟敖的庇荫下撤了出来。

      “交接还没有完成,我和方大队长现在共同对这箱账本负责。方大队长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哟,郎情妾意!蒲忱哪,看来我们来得不巧了。”

      昔日龌龊不足夸,春风得意马蹄疾。快步走来的徐铁英笑得成竹在胸,逡巡于两人之间的目光无比慈祥,仿佛自己只是不小心撞破儿女私情的大家长,而不是迫不及待赶来湮灭证据的冷血黑心人。被点到名字的王蒲忱突然弓起背脊久久地咳嗽起来,原本就白皙清癯的面容此时显得更加病弱,他转身从裤袋里拂出一条手帕紧紧掩住口鼻,显然并不打算接这个话茬。

      “没有什么巧不巧的,请进吧。”

      方孟敖虽然是在跟这两人说话,却不看他们,径自转身推开门,当先一步走进了单间。而侧身站在门口谦让着请大家先行的于清琢,此时反倒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流光顾盼,也不知是在看谁。王蒲忱落在徐铁英身后鱼贯而入,仍在用手帕遮住半张脸低低咳着,唯有绢布上方露出的一双弯弯细眼,在与于清琢相错而过的瞬间如蜻蜓点水般盈巧起落。

      “要我们放人,却又不直接给我们下指令。说句徐局长不爱听的话,”方孟敖把徐铁英带来的那道写有将马汉山拘捕至警/察局的公文放回到桌上,视线与他短兵相接,“这军令是假的。”

      徐铁英显然没料到方孟敖会来这么一招剑走偏锋火中取栗,他霍然起身,整个人仿佛是被虎口夺食了的那只猛兽,连春秋大义的伪装也顾不上,便露出血口獠牙欺身而至。

      “国防部的军令谁敢造假,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徐铁英求证似的望向坐在进门一边的王蒲忱,可他却一支连一支地只顾抽烟,然后一阵接一阵地只管咳嗽。刚才和于清琢抬眸颔首一来一回,已经足以让他知晓方孟敖今天会选择跟预备干部局站在一起,于是此时便心安理得地装聋作哑作壁上观。

      方孟敖坐在徐铁英正对面,见招拆招岿然不动。马汉山则斜倚在窗边看远山看飞鸟看云霞,但就是不睬徐铁英。于清琢坐在他斜侧,既不至于将后背方向全部暴露,也不跟方孟敖新人礼成似的并排,此时百无聊赖地摘下了军帽,抬手探到脑后开始打理起有些散乱的发髻,缠绕青丝的手指在夕阳斜照里花枝轻颤,腕表镜面在天花板上落下一串斑驳的光点。

      郎情妾意,妒否?

      王蒲忱只觉胸腔咳意更盛,便干脆转过身去咳到尽兴,连同手帕外露出的耳廓也飞染上少许可疑的红。他把指间剩余的烟蒂一口吸尽,然后掏出烟盒,抽了根新烟卷在盒上轻轻敲了敲。

      否。

      于清琢单手扶腮眨了眨眼,不声不响地搬起椅子,朝方孟敖又挪近了一些,然后便听见一轮更加剧烈的猛咳从王蒲忱清瘦的身躯里奔涌而出。

      徐铁英虎目圆睁,怒然环顾,他算是明白了,如果说这房间里还有几星火花,那都是此刻从自己身上迸发出来的。至于其他人,无一不是秉着拖字诀,在等另一个南京压过他这个南京。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震怒之下,徐铁英心里竟突然爆出了这样一句不合身份的红色标语。

      “方大队长,马汉山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请你谅解。”

      讲不清道理便干脆不再动口,徐铁英咆哮一句“来人”,单间的门便被哗啦啦推开,军统行动组长和特务营营长两支配枪,黑洞洞亮锃锃地在房间里闪着寒芒。

      于清琢之前服下的止痛片现在已经全面生效,她垂下左手,在所有人的视线盲区里暗暗摸到了匕首的刀柄,右手则稍稍加重按在桌面的力道,只等火线引燃,便擒贼擒王,当先控制徐铁英。王蒲忱把烟点燃了却没有吸,只是夹在指间氤氲出团团雾气包络周身,而他两只点漆般的墨黑瞳仁则隐在雾霭最深处静看全局。作为党国在册军人,他心如明镜,公文上的国防部大印和秦次长批文都货真价实如假包换。公然抗命,形同叛国。

      “徐局长,”方孟敖慢慢站起身,半挡住马汉山,顺带把于清琢也揽到了自己身后,“不是我不想让你们带人,而是马局长信不过你们,他不想走。马局长,你拿我枪干什么?”

      话音刚落,于清琢首先一跃而起,随后就是几乎同时弹跳起来的王蒲忱和马汉山,至于徐铁英,到底还是久居文职,反应慢了半拍。谁也未曾想到,平素养尊处优、肥首油肠的马汉山,值此生死关头,居然爆发出当年抗战时的矫健身手,还不等对面隔张桌子的王蒲忱冲出一半,就已经窜到了徐铁英跟前。而原本最先做出反应、离马汉山最近、最有可能夺枪的于清琢却被王蒲忱推来的桌角刮蹭到衣衫,脚下突然拌蒜,身形往前踉跄了一下,不得不暂缓行动,先撑着桌面稳住平衡,等到再起身的时候,马汉山的枪眼已经堵在了徐铁英的肋骨上。

      她倒不怕被安上叛国的罪名,只是相信王蒲忱的判断,正如自南昌相识以来一直相信的那样。

      “马局长,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你这娘们懂个屁!”

      马汉山此时终于显露出昔日军统大站站长的悍勇之气,把于清琢这句好言相劝完全当做耳边风,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从徐铁英腰间扯下配枪,然后一手揪住他衣领一手继续用上膛的枪指在他心脏上。可方孟敖这时却皱了眉头,冷声道:

      “马局长,人家于督察刚才可是想救你。”

      马汉山是惯会看山水的,况且他本也不是要冲于清琢撒气,话锋便转得飞快:

      “是是是,于督察,于小姐,于大小姐!听我一句劝,你这么个冰清玉洁的人儿,北平这潭浑水别往里趟!那戏曲里有句词儿怎么唱得来着,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他紧了紧手中揪住的徐铁英衣领,又对王蒲忱发号施令道:

      “蒲忱,你听我的,带上你的人都出去!”

      王蒲忱躬身应了声是,却一步没动,眼神游弋到了方孟敖那里,而方孟敖则转向了于清琢。

      “你也带上东西,跟王站长一起出去吧。”

      于清琢的视线越过方孟敖的肩膀,和王蒲忱隔空相交。瞬息之间,两人同时心领神会。

      “我不出去。刚才说过了,方大队长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于清琢环抱双臂坐下来耍起了小姐脾气,惹得仍旧被马汉山挟持的徐铁英从鼻腔里重重发出一声冷哼:什么郎情妾意,就是狼狈为奸!王蒲忱似乎也受到了冒犯,语气寒凉间透着薄怒:

      “那于督察自便。”

      说完他也不再去看其他人,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卷往门口一招,就自顾自带着行动组长退了出去。只有方孟敖此时的笑意宽容乃至纵容,他望向于清琢,眼前浮现的却是自己表妹谢木兰的模样,她们有着同样倔强的神情,只是谢木兰扎着双马尾、不会穿军装、也更年轻些。

      “好,那就不出去。”他挥手叫来一位英朗挺拔的飞行员,“陈长武,收拾出一张床铺来,请于督察喝咖啡。”

      晚霞散淡,华灯初上。军营里没有华灯,只有清一色白晃晃的碘钨灯,刺得人眼睛疼。

      于清琢捧着一只搪瓷缸,坐在窗边的铁杆床上,眼睛望着外面站定若松的王蒲忱留给自己的背影,耳朵却凝神谛听单间里面的响动。南京这道军令来得迅疾而狠厉,把方孟敖推出去是一招破局险棋,却远非终点。今天这个局面究竟该如何收场,除了等待南京那片月光照到北平,谁也无计可施。甚至于那片月光究竟能不能照过来,谁都毫无头绪。

      营房被方孟敖下令紧锁,现在这座旧军营外围所有人中,属王蒲忱职位最高、责任最重,但他却如钉子般静立一处,一言不发,表情无波无澜,掸去烟灰的手指沉稳依旧,只是偶尔会借由烟雾的遮掩朝门口极目远眺,然后将并不宁静的心绪吞吐在呼出的白气里随风而逝。

      公路上忽然渐次传来机动车队的轰鸣,王蒲忱把刚点燃的一支新烟卷拿在手里,深幽沉湛的眸中雀跃出希冀的火苗,但只一瞬就又黯淡下去。

      他没有等到持蒋经国令箭而来的曾可达,却等来了一尊人间活阎王、不慈悲的假金刚。

      贵为华北剿总第一副总司令兼北平警备总司令,陈继承居然不顾身价亲自驾临这座小小军营。同属国防部,那道军令,他也可以执行。

      陈继承不是徐铁英,用不着兼顾八方,也不屑唇枪舌战,此时任凭王蒲忱在旁边如何陈情说理,都充耳不闻,只管迈开大步向营房行进。皮靴笃笃碾在地上,也沉沉砸在王蒲忱心里。他迅速从营房的每扇窗口游目而过,最终锁定在一扇半开的窗前:陈长武一手持枪与窗外宪兵对峙,另一只手则按在于清琢肩上,让她蹲在自己身边,只露出一双杏眼明灿含情。

      死局。

      王蒲忱手里的烟卷已经燃尽,余火在他纤白的皮肤上烫烙出斑斑红疱,松开手,烟蒂掉在了脚边。他踏上去踩熄,抬起头,神情竟忽然变得柔软,朝于清琢的方向漾出一抹温润浅笑。

      终于有一次,他可以站在于清琢身前,先她一步来面对枪林弹雨了。

      “外面听着,”隔着一扇大门,营房里传来不知哪位飞行员的高声疾呼,“这里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有胆敢擅自闯入的,我们就开枪了!”

      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在自己面前出言恫吓,陈继承脸色铁青,回敬的喊声比对面还响:

      “开枪啊!听我的命令,从大门和窗口冲进去——”

      “陈总!”

      王蒲忱枭鹫般的唳鸣从他沙哑的烟嗓里破空而出,那具向来沉疴微躬的病躯卓然傲立,强压下撕扯声带后喉管深处泛起的不适,上前一步挡住了陈继承的去路。于清琢全身肌肉骤然警惕,让陈长武按在她肩上的手掌顿时感受到一股强硬阻力,刚要试图安抚,却见她一手扶着窗框,一手肩臂舒展,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收回眼前时,掌心已经多了一支上膛的PPK。

      陈长武看于清琢的眼神变了,他刚从军校毕业,枪械实战的课本章节还牢牢印在脑中。这个
      单手上膛的动作背后是千百次高强度练习,绝不是官家大小姐随随便便就能玩出来的花样。

      陈继承此时已然杀红了眼,惊疑之间还不及回神,就先下意识地从腰间拔出了配枪。王蒲忱最后一次远眺军营门口,可触目所及之处仍旧草藉花眠、风烟俱净,公路上连吉普车的影子都没有。他无暇细想,也再不分神,大步走向跟随自己而来的那十多名军统行动组员,眸中陵劲淬砺,斧凿刀削般清冷入定的脸上浮现出易水送别的决绝。

      “我有国防部保密局的命令,今天的行动不允许发生任何冲突!你们现在站到各个窗口,用身躯执行军令!”

      陈继承彻底明白保密局北平站这次是不顾一切要跟自己硬抗到底了,于是动作毫不含糊,退管上膛,手里乌黑冰冷的配枪直直抵在了王蒲忱眉心。于清琢神情遽变,陈长武眼见她一条腿已经蹬在窗台上,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王蒲忱张开双臂,依然寸步不让地拦在陈继承和营房大门之间,只是手指蜷曲又松开,松开又蜷曲,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呈现出与他镇静仪容毫不相符的急切。

      勿动,勿动,勿动!

      王蒲忱连续发着这个信号不敢停下,此时也顾不得动作是否过于明显了。他毫不怀疑于清琢有能力突破重围,但更不怀疑如果真这样做了,下一秒自己将看到的,就是她的尸体。

      于清琢握住窗框的每一根手指指尖都被她狠狠压出一轮与脸色同样惨淡的白,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什么预备干部局什么币制改革,统统都不想理会。但王蒲忱给出的信号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让一切都简化成一个问题:要不要相信他?

      陈长武看到于清琢慢慢松开手指,让血色渐渐漫回指尖,可眼眶却瞬间袭满了一团猩红。

      陈继承在扣下扳机的前一秒心念电转恢复了理智,王蒲忱赴死容易,自己善后却难。戡乱救国时期,众目睽睽之下射杀军统站长,只怕随后就会有一顶通共的帽子飞到头上。毕竟这种事情自己可做得多了,天道轮回,不得不防。况且今天的局面已十拿九稳,没必要节外生枝。

      可陈继承的枪虽然放了下来,稽查大队和警备司令部僵持对峙的局面还在继续。于清琢从没有捱过这样难熬的十分钟,在八月的酷暑里,只见窗外端着长枪朝里面瞄准的宪兵已经汗如雨下,对面的军统站姿渐渐也摇晃了起来,她转头望向身旁的陈长武,发现就连他持枪的手臂都绷得紧紧实实,看来所有人的生理和心理都已濒临极限,随时都有擦枪走火的可能。

      因此,待到曾可达那辆吉普终于出现在大坪的时候,于清琢觉得此前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对他那张江西汉子的脸庞感到如此亲切友爱。

      “有国防部最新的军令吗?”

      料定他不会有,陈继承此时反而摆出一副胜券在握的赢家风范,故意拖长了音,冷眼斜觑着风尘仆仆的曾可达,见他不出所料地摇了摇头,心里更是得意。

      “没有就不要再开口!听我的命令——”

      “但是请陈副总司令现在去门卫室,接听一号专线电话——”

      砰!

      曾可达这句话被淹没在了一声所有人都意料之外的枪响里。

      他和王蒲忱同时陡然失色,两人对望一眼,齐齐转头循声望去,只见营房的一扇半开窗边,依稀有道军绿色倩影鹰起鹄落,随即被旁边七八杆枪层层包围,从外面再也瞧不见什么。

      “都把枪放下!放下!”

      曾可达惶急得脸色通红,大声呼啸着,丢下陈继承朝人群中狂奔而去。王蒲忱却伫在原地纹丝未动,他认出了那是于清琢所在的窗口,褪尽唇色的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丝缕血迹从缝隙中缓缓渗出,淌过玉石般白净光洁的下颌,滴在了他胸前佩戴的那枚青天白日徽章上。

      枪声只响一次,之后既没遭到回击也没听见痛嚎,说明各方面都没有想要火拼的意思,不过是有人顶不住压力,致使肌肉僵硬带来了意外。缴械晾在一边,也就清醒了。于清琢可是曾经面对过比这复杂困难许多的局面,她不会有事的!她怎么可能有事?她怎么可以有事……

      王蒲忱伸进裤袋摸找绢帕,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冷僵硬,连一条手巾都抓不稳。他微微阖眸深吸一口气,让沾染着暑热的夜风灌进肺部,带出一串无可避免的闷咳,然后抬起手,直接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渍,阔步走向被冷落的陈继承。

      “陈总司令去门卫室接听电话吧,这边的事情有卑职在。”

      陈继承虽然勇莽却并不蠢笨,曾可达能带来一号专线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今天成败已分。他瞥了王蒲忱一眼,见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还在被自己用枪指着脑袋,缭绕周身的杀伐之气荡然无存,反倒蕴有几分妥帖和体恤,仿佛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谨小慎微、谦恭乖顺。

      闯进人群的曾可达被眼前景象惊怔原地:负责瞄准这扇窗户的宪兵呆若木鸡,衣袖弥散的硝烟味道昭示了他罪魁祸首的身份,而本应与他正面对峙的军统和陈长武此时则双双捂着肩膀倒在地上。三人都被缴了械,两手空空。唯独飒爽站在风口浪尖的于清琢,一手转着两支配枪悠悠然自得其乐,另一只手则将宪兵那杆枪当做长刀抵在地上,展颜冲他粲然一笑。

      “可达兄?”

      曾可达却没有立即醒神,无数他以为已经被封存到几乎遗忘的纷纭往事突然翻涌沓来,最后定格成一张锁在抽屉深处的泛黄合影。而同时想起来的,还有合影时自己怦然加速的心跳。

      陈继承青着脸走进门卫室没一会儿,就白着脸出来,不言不语带着自己来时的车队汹汹扬起漫天尘沙径自离开。王蒲忱被这卷妖风又搅扰出一阵猛咳,刚刚舒缓,就感到肩膀蹭过来一团柔软毛发,同时耳畔温热,于清琢似笑似嗔的娇俏嗓音在那里吹气如兰。

      “郎情妾意,蒲忱同志好定力——”

      才怪。

      于清琢话音未落,就感到腰间被王蒲忱用力环住,隐约夹杂着血腥味道的烟草气息幕天席地倾尽而来,他有些干涸的唇紧紧贴上了自己的唇,如饥似渴,仿佛这里是他唯一的水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九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