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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七章 ...

  •   从昨日开始,北平的天色就阴沉沉的,透着暴雨将至的味道。可整晚过去,直到东方既白也不见半点水滴落下,空气仿佛凝滞一般,把平日里叽叽喳喳的蝉鸣鸟语都碾碎成有气无力的低唤。警察局里,徐铁英手持话筒站得笔直,乌黑的制服背后洇出了一层汗渍,他却仍然态度恭敬,哪怕电话里传出的音量把耳膜震得隐隐生疼,也没敢把听筒挪远一些。

      “……币制改革一旦开始,铁血救国会一定会先拿我们党产开刀。没有了党产,就没有了我们党执政的经济保障。到时候,我看你也不用回南京述职了,直接在北平买口棺材,陪葬吧!”

      “叶局长,您听我解释——”

      听见电话里已经是毫不留情的嘀嘀忙音,徐铁英悻悻然撂下听筒,跌坐在椅子里。丝丝微风从敞开的窗口拂过颈间,好像一柄冰凉的薄刃嵌进咽喉,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些天来,以于清琢从崔中石那里得来的账本为基础,再加上方孟敖和曾可达的雷霆手段,虽说现阶段查出的都只是些虾兵蟹将,但毕竟敲山震虎,令那些党产挂靠公司人心惶惶,争相把电话打进了党部秘书室。听说才短短几天,就硬是用坏了三部电话机。

      或许是这样的决心打动了原本对国府成见极深的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被搁置许久的《援华法案》终于获得批准。恰在此时,一篇由前任国府经济顾问邹谨之撰写的社论被摆上了总统的办公桌。与其一贯的学术主张大相径庭,此文既谈经济又论政党,对币制改革更是推波助澜、百般追捧。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美援进港,币制改革的滔滔洪流就将滚滚而来。

      虽然并非学者出身,但徐铁英毕竟身居要津多年,对经济也算知晓一二。心里明白,币制改革一旦开始,金银外汇的流通必会受到极大限制,甚至还可能遭到军事手段的强制收缴。这样一来,自己为远在台北的妻儿辛辛苦苦拼出来的那份家底就都要付之一炬了。

      他靠着椅背望向天花板,试图想出对策来。可眼下,思绪就如同窗外越积越厚的铅云,乌沉沉的,渗不进半缕亮光。扯开领口深吸一口气,却仍然感到喉咙好像被紧紧卡住,窒闷得很,便有些烦躁地换了个姿势,拿过茶杯想喝点水润润嗓。然而揭开杯盖一看,里面竟然是空的。

      “孙秘书!”

      与办公室只隔一道屏风的局长秘书孙朝忠清楚地听见了瓷杯摔碎在墙壁上的声响。他在徐铁英身边的时间不短,知道自己触了霉头,应了声“是”之后没有立即行动,而是先低眉细想了片刻。心下了然之后,才拿过暖瓶淡定走进去,从柜子里找出一只新茶杯倒上水,稳稳端到徐铁英面前,又蹲下身去把那些碎片妥善处理好。

      徐铁英眯起眼睛慢慢调整着坐姿,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冷冷斜觑着孙朝忠的一举一动。虽然没有露出半点声色,但其实内心早已水火相煎,正用几十年的中统经验对抗着跟铁血救国会撕破脸皮直接摊牌的冲动。看着孙朝忠这派安然自若的模样,他忽然想起,几天前,此人擅作主张将崔中石送去西山执行以后,回来面对自己的森然威压和满腔怒火,好像也是这副党章一样波澜不惊的表情。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修为,铁血救国会在识人用人方面倒有一套。

      毕竟多年身居高位,徐铁英积攒了一肚子的郁结怨怼,在有意识的克制之下,竟生生被文火慢煨成了与这些少壮派一争高下的意气。困兽犹斗,更何况自己手里并非无牌可打。邹谨之立场的转变绝非偶然,很可能与几天前邹静绮的失踪有关。看来,除了自己身边的孙朝忠,军警宪特里面,定然还有铁血救国会的同伙。既然决定放手一搏,那就必须知己知彼。

      “小孙呐,你进党通局之前好像在三青团特训班吧?现在总做这些琐事,觉没觉得委屈啊?”

      “朝忠能有今天,全仰仗党部和主任栽培,没有委屈。”

      “哎,跟我还来这一套!年轻人,谁不想着建功立业啊?”

      徐铁英打量着孙朝忠笔挺的站姿和永远坚如磐石的神情,在心里蔑然冷哼一声,面上却怒极反笑,释放出十足的善意,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勉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也知道,红党正利用我们反贪腐的行动,大肆煽动学生闹事,损害国府形象。军统的毛人凤只会逢迎,不敢管事,那我们党通局就必须负起这个责任来。你回去准备一下,这两天就重点抓一批!事办好了,我替你向叶局长表功。英雄,还是要有用武之地才行啊!”

      只要美国援助进港,币制改革就随时可能开始。在这种关键时刻去燕京大学抓人,必然会在司徒雷登那里落下话柄。因此,谁跳出来阻挠这次行动,谁就有铁血救国会的嫌疑。

      这计划虽然听起来不错,可中统外勤是什么水平,徐铁英心里清楚得很。如果没有军队的支持,就算加上警察局,怕还是难成什么气候。不过,警备司令部的陈继承才不会白担风险,想请动这尊大佛,必须要备足诚意。从前几天抗议事件的会议表现来看,这个人对国防部调查组的态度俨然已是烦不胜烦。其实想想也理该如此,黄埔系树大根深,要没有点腐败的土壤滋养,怎么可能生长得如此枝繁叶茂?打草惊蛇,这条总统的看门狗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小孙,你去请单副局长来一趟,然后就去准备抓捕的事吧,不用再回警察局了。”

      远处渐渐有雷声响起,虽然仍不见有雨点落下,但山雨欲来风满楼,空气已经开始缓缓流动起来。单福明攥着警帽在局长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却无论如何不敢进去。

      就在学生闹事的同一天,党通局在燕大东门抓捕一个女红党,却被一群混混搅了局。倍感丢脸的徐铁英严令,务必审出这些人的后台,估计这会儿传召自己也是为了此事。可天地良心,这几天他真是什么招都用了,但那帮人就是硬气得很,一口咬定出于私人矛盾、并无指使。虽然也隐隐猜得出来,徐铁英想利用这次事件往哪里扣个黑锅。但既然没明说,自己哪敢随便乱咬。毕竟,北平地界上藏龙卧虎,想捏死一个无根无基的副局长,还不是小事一桩?

      “单副局长,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屋啊?”

      视线里骤然出现了徐铁英那张似笑非笑的无常面孔,让原本已经镇定些许的单福明顿时又冒出了满头的冷汗。他用手套胡乱擦了一把油光锃亮的额头,挤出一副笑脸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局长,我这刚从外面回来,满脚的泥。这不,想着先在外面打理打理再进去。”

      徐铁英淡淡扫了眼他脚上那双比脸都干净的皮靴,也不戳穿,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侧身示意他进来,然后伸手指了指孙朝忠平时办公用的那张摆满纸笔的桌子。

      “坐。”

      原本打算跟平常汇报工作一样走到里间去的单福明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却又不敢明问,只好战战兢兢退回来就坐。可低头一看摆在桌上的警察局审讯报告专用笺,就立即什么都懂了:徐铁英已经想好要把这口黑锅扣向哪里,只是不愿意亲力亲为,这才把自己推了出来。

      把他那副犹犹豫豫不情不愿的表情看在眼里,徐铁英并不急于切入正题,而是信手拿过一份文件,坐在对面的长椅上,翘起二郎腿慢慢翻看起来。过了良久,才状似随意地悠悠说道:

      “党通局有一批老人要退了,叶局长的意思是从地方上选调一些青年才俊。单副局长,你的名字也在上面。而且我可以给你交个底,排得还真挺靠前。”

      这个消息给单福明的惊喜可是不小。他家世平平,也没什么显赫的同学同乡,靠着一股办事的伶俐劲儿一路擢升到副局长。结果七月五日晴天霹雳,前任局长被撤了职,他更是终日惶惶不安,生怕遭受牵累、仕途到头。万万没想到老天开眼,居然还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多、多谢局座栽培……”

      瞧着嘴角就快要咧到耳根、兴奋得连舌头都打了结的单福明,徐铁英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要放在从前,他才不屑于去跟这样的鸡鸣狗盗之徒打交道。可来到北平之后,先是发现原以为绝对可靠的秘书孙朝忠居然是铁血救国会早就安插在中统的一枚棋子;又试图用邹静绮要挟于清琢,却在抓捕的最后关头被青帮破坏;今天一大清早还被叶秀峰骂的狗血淋头,要不是还能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来自我安慰,徐铁英觉得自己都能被心里这一腔积愤逼疯。他合起文件,朝单福明凑近了些,换上一脸亲近和蔼的微笑,用颇为推心置腹的语气问道:

      “不过老弟呀,你也知道,党部对人员的甄别纪律是非常严格的。我们决不能容忍任何人,在剿共的问题上,有丝毫的懈怠。前几天,中统在燕大东门抓的那帮红党,你审的怎么样了?”

      单福明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就被这句话问得僵在了那里。那批抓来的人不过就是群游民,其中有几个投靠在青帮混口饭吃,跟红党可差着十万八千里。况且,真的红党怎么可能落在警察局这帮只知道吸土膏玩女人的酒囊饭袋手中。天上果然不会凭空掉什么馅饼,徐铁英指鹿为马,真正的用意已经再明白不过:要么成为帮凶,要么就等着挨收拾吧。

      “福明一切听从局座指示。”

      徐铁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心满意足的笑容,语气却换成一副谆谆教诲的腔调,摆了摆手说道:

      “不是听我指示,而是我们都要听从总统指示,对党国负责。不管牵涉到谁,都要秉笔直言。”

      他一边义正辞严地说着,一边敲了敲单福明面前那叠空白的警察局审讯报告专用笺。

      “哪怕是监察院于院长的侄女,也不例外。”

      迟来许久的雨点终于慢慢飘落人间,静立在屋檐下的王蒲忱朝卧室方向张望一眼,瞥见丝丝水线正从敞开的窗户缝隙里细细斜斜地洒进房间,便将手中还没燃尽的烟卷丢掉,快步走过去蹑手蹑脚地掩紧了窗扉。躺在床上的于清琢仍酣睡未醒,只是朦胧间似有所感,从被窝里伸出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又顺势一脚踢开半床薄被,然后才翻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王蒲忱正有些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就发现她眼窝下隐约可见一轮淡青,显然是长时间熬夜造成的,便瞬间又收敛起笑意,微微蹙了蹙眉。自从学生包围民调会事件发生以来,于清琢几乎每晚都在越洋通话中度过。连续的不眠不休让她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迅速消瘦下去,初到北平时穿的那身衣裙现在已经显得有些宽大。直到确认运送美援的船队即将进港,这才终于能偷得半日闲,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按照目前的速度调查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直抵核心。CC派、孔宋集团,都会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短兵相接。那些皇亲国戚断不会任由少壮派这样兴风作浪而袖手旁观,徐铁英为了民调会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更不可能善罢甘休,一切很快就不再是单纯的经济整顿,而将变成残酷的政治斗争。王蒲忱自问并不畏惧和这些人正面交锋,却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于清琢。崔中石何等精明,绝不可能是因为被一些审计函证吓住,就将无数人觊觎的账本交在她手里。此人真正的用意,恐怕是以民调会贪腐案为切口,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北平挑起党国守旧派和少壮派的争斗,从而为红党前线作战争取主动。

      他回到屋檐下重新拿起烟卷,缓缓吐出一口白烟。自己能看到的这些,于清琢只会更加清楚。可既然选择追随经国先生、通过争取美国援助来推行币制改革,就注定要这样一步步踏进漩涡中心。都说万事开头难,他从不敢奢求一帆风顺,只希望所有这一切别付诸东流。

      “蒲忱同志,不遵守总统的新生活运动,这回可被我抓住现行了吧?”

      王蒲忱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吞云吐雾,竟完全没能察觉身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被熟悉的清脆嗓音唤醒,这才从入定般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转过身捻灭烟卷,只见于清琢揉着还有些惺忪的睡眼俏生生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竟忘记了想说什么。于清琢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瞧了他一会儿,随即鬼精鬼精地转了转眼珠凑上前来,抬手在他额角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喂,在想哪家小姑娘呢,这么着迷?”

      王蒲忱摸了摸额头,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抿出一个温温浅浅的轻笑,揽过她腰间反问道:

      “你猜呢?”

      “要我说嘛……”

      于清琢嘻嘻一笑,伸出双臂环住他脖颈,杏眼里波光潋滟,仿佛盈漾着万顷碧江。

      “多想想我也是应该的~”

      看着她这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厚脸皮模样,王蒲忱终于败下阵来笑出了声。

      “清琢同志所言极是。”

      于清琢秀眉轻挑,丢给他一个“这还差不多”的眼神。王蒲忱带着笑意从口袋里拂出一方石青色绢帕,替她拭去贴附在脖颈里的一层薄汗。

      “对了,美援到哪里了?”

      于清琢一边十分配合地转着脖子,一边揉着眼皮,开口问道。

      “船队还在公海上,预计明天就能进港。”

      注意到她眼里不知是掉进了沙子还是睫毛,揉搓的动作越来越使劲,王蒲忱攥住她手腕拨开到旁边,小心翼翼地翻了翻那只已经有些沙红的眼睑,随即低手将一双眼眸都仔细覆住。

      “不要再揉了,闭一会儿眼睛就好。”

      感受到王蒲忱修长的手指在眉前遮挡出一片凉荫,于清琢咬着嘴唇偷偷一笑,索性整个人往前一倾,让额头抵到他胸膛,然后扭着身体换了个舒服姿势倚进他怀里,这才乖乖闭上眼睛。

      “静绮怎么样了?”

      王蒲忱迟疑了一瞬没有立即回答,让空气中顿时出现了片刻难言的沉默。于清琢眨了眨已经恢复清明的眼睛,很快就明白这沉默意味着什么,目光随之寂寂然黯淡下来,苦笑道:

      “……是我不该问。在西山监狱,还能怎么样呢?”

      或许是服用止痛片超出剂量太多的缘故,邹静绮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断层。能想起的最后场景就是两车相撞的爆炸,至于之后在外文书店发生的种种,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因此一发现自己身处监狱,就自然而然以为军统是想打探什么情报,干脆缄口不言水米不进。西山监狱三面背阴,唯一的朝阳面留给了办公区,导致各间囚室都是一年四季不见阳光。潮湿的墙壁上,一大片一大片斑驳霉菌随处可见,即便是体格健壮的青年,在这住上几天都难免会感染疾病,更不必说已经饥饿体弱的邹静绮。每多待一刻钟,都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邹校长和小姝什么时候能到北平?”

      按照预备干部局的部署,邹谨之发表文章以后,就可以假借来北平参加学术交流的名义,从监狱里带走邹静绮,然后经由上海去往香港。说来也可笑,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卑鄙无耻的绑架威胁,却还是偏偏要把全套戏份做足,拿出那副民主和平的人血画皮昭告天下。

      “邹顾问还在南京没有动身。听说是小孩子生了病,不能长途旅行。”

      王蒲忱话音刚落,就感到怀里的于清琢身体顿时一僵,随即整个人从自己臂弯中挣脱出去,后退几步抬起眼来望着自己,里面的睡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凉意森森的狐疑。王蒲忱轻轻叹了口气,他早就猜到于清琢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就连自己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觉得有些太过巧合,怀疑是预备干部局在故意拖延时间,以免因为释放红党而惹出麻烦。

      “清琢,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我派人去南京调查过,的确是张姝哮喘病复发,所以才耽误了行程。如果你不相信,就打电话直接问邹谨之吧。”

      他把电话机拽到面前,拿起话筒递向于清琢。于清琢接过话筒,却并未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仍旧直勾勾地盯着他,试图从那双幽深若潭的眼眸里找出真话或是谎言的确凿证据。王蒲忱没有退避她的审视,也没有急于替自己辩解,只是双手插兜有些萧索地站在那里,轻声问道:

      “清琢,即便我真想除掉邹静绮,你觉得我会让你来做这个帮凶么?”

      这句话的分量实在太重,让于清琢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松动,把话筒重重放回到电话机上,颓然垂下脑袋,摇了摇头。她可以怀疑铁血救国会、怀疑预备干部局、甚至于怀疑蒋经国,唯独不想也不会去怀疑王蒲忱。况且,邹谨之留学苏联多年,虽然不参与政治,但绝不愚笨。这个电话如果打过去,就等于告诉他,自己在这起绑架勒索的阴谋中扮演了怎样卑鄙的角色。

      叮铃铃——

      刚放下的电话突然响起,让没来得及松手的于清琢感到掌心被震得一阵酥麻。下意识地重新提起话筒就要说话,却忽然反应过来,能拨到这里的电话只可能是找王蒲忱,而且必定事态紧急,便赶紧把话筒给他递去,可手臂才伸一半,孙朝忠波澜不惊的嗓音就从里面清晰传出。

      “徐铁英正怂恿陈继承今晚联合警备司令部、警察局还有中统军统一起行动,去几所大学抓捕红党,燕京大学的梁经纶教授也在名单当中。”

      分寸毫厘、点到即止,孙朝忠话如其人,绝不越雷池一步。情报已经传递出来,至于该如何阻止,并不是他应该考虑的问题。作为警察局长秘书,他所能做的,只有遵从指令。

      王蒲忱和于清琢对望一眼,都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愤怒、失望还是悲哀。

      尽管早有所料徐铁英不会坐以待毙,但他这一举动无异于釜底抽薪。如果得逞,极有可能激怒美国,让船队无法进港。而在这批援助里,不仅有用于币制改革的金银外汇,更包括了大量前方战场急需的武器装备。解放军山东兵团早在半个月前就发出了“攻克济南”的指令,现正是局面焦灼的时候。济南作为连接天津和南京的内陆重镇,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时候怎么还能出这种事情!不行,我要去见李宗仁。”

      于清琢说着,转身走到梳妆台前整理仪容准备出门。可欲速则不达,她越是用力试图梳开那一捧如瀑长发,就越是卡在一个死结上无论如何也顺不下来,最后索性一咬牙,直接用手把整绺发丝都从头皮上生生攥了下来,锥刺般的痛感让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琢。”

      王蒲忱有些惶急地箭步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先将那把木梳夺在了自己手中。

      “舆情汹汹,徐铁英再怎么花言巧语,陈继承也未必敢做什么过激举动。我先去警备司令部看看情况,你难得休息,再多睡一会儿吧。”

      于清琢用残留在梳齿上的发丝一圈一圈缠绕着手指,默然点了点头。望着镜中的她眼白里泛出的殷殷血红,王蒲忱感到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期盼币制改革能够成功。

      雨势越来越大,帽儿胡同古旧的排水系统已经有些无法承载这样的负荷。积水渐渐漫过台阶,让屋檐下张月印脚上的一双布鞋被浸得透湿。勤务兵小王劝了好几次让他进屋去等,可他却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远眺着院门。注意到门闩终于有了动静,向来颇有定力的他竟不顾倾盆大雨,连小王递来的伞也不接,就径自冲过去紧紧握住来人手臂,忧急问道:

      “老刘同志,查得怎么样了?”

      刘初五戴了顶草笠,水流从笠帽边沿哗哗淌下,让他的神情在这道水帘的掩护下显得有些模糊。见他不答话,张月印感到心里咯噔一沉,松开手踉跄连退几步,神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刘初五别过脸,有些不敢再去看张月印绝望的模样,狠了狠心大步走进房间。

      “刘部长、谢老,各个方面都打听过了。可以确认,静绮那天没能坐上火车,也没能通过其他方式去到南京。很可能……已经落在国民党特务机关手里了。”

      摘下草笠的刘初五,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无以名状的深深悔恨。房间里的八仙桌旁,左手边坐的是华北城工部部长刘云,而对面穿着一身用料考究的黑色长褂正襟危坐的,则是一位面相老成的中年人。此时眼观鼻鼻观心,神情肃穆,静默不语,似乎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撼动他山石一般沉稳坚硬的神经。他就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襄理、方步亭的妹夫,谢培东。

      “这就说得通了。邹谨之是有学术担当的知识分子,若非被胁迫,是绝不会写出那种文章的。”

      “谢老的意思是……静绮就是那位人质?”

      刘初五沙哑着嗓音问道,灰败的眼神里忽然透出一丝希望的曙光,随即满怀期待地转向刘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抓住每一根可能弥补自己过失的稻草。

      “刘部长,既然是人质,那就说明静绮现在还没有遭遇不测。我请求组织允许我参与营救!”

      “没用的……”

      还不等刘云说什么,一个气若游丝的虚弱声音就穿过厚厚雨帘,从门外刺耳响起。张月印面若槁灰,跌跌撞撞从雨中走了进来,脸上身上满是水迹,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军统的王蒲忱知道静绮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她。邹谨之这是在与虎谋皮。”

      “也不尽然。南京的同志传来消息说,预备干部局正在和邹谨之商量前来北平的事宜。届时很可能会向保密局施压,释放静绮。我们可以趁此机会,经由沧州将他们护送到解放区。”

      刘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走过去搀住张月印,扶着他在八仙桌旁慢慢坐了下来。

      “月印同志,你的心情我们完全能理解。跟静绮认识这么多年,听到这个消息我也十分难过。我可以保证,组织会尽一切努力将她营救出来,让你们全家得以团圆。”

      张月印木然呆坐在那里机械似的点了点头,忽然又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如果国民党真让邹谨之来北平,那肯定是想借助他的影响力为币制改革造势。如果为了我们小家的团聚而牺牲组织大局,去推动他们的币制改革。那不仅是我,静绮也不会同意的。”

      “月印同志,你这么想,是把事情复杂化了。”

      谢培东向来渊色静邃,说起话来稳泰凝练,有时候张月印甚至觉得颇为沉闷。可这时候听到他一如既往的穆重语气,竟油然生发出无比强烈的信赖和踏实的感觉。

      “国民党为挽救他们的统治,币制改革或早或晚、势在必行,这不是一个邹谨之能够左右的。”

      “谢老,我文化水平低,问的问题可能有点傻,您别笑话我。国民党这新币也好旧币也罢,明明都是废纸,难道换层皮就真能变成金子?”

      刘初五挠了挠头,一脸的迷惑不解,瞅了瞅刘云和张月印,发现他们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只好齐齐望向那位北平地下党金融战线的总负责人,谢培东。

      “老刘同志话糙理不糙,货币本身都是废纸,需要充足的物资和储备金,才能具备购买力。美国人倒是承诺过,会提供援助来为新货币保值,但他们哪里知道国民政府实际的亏空到底有多少。就我这个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襄理所知,国家金库已经几乎被掏空了,那点美金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要推行改革,光靠美国人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同时停止国内所有外汇黄金交易,收缴国库,才有可能勉强维持新货币的正常运行。”

      “谢老,那依您来看,蒋家父子是否有可能动用这种手段,以确保币制改革顺利实施?”

      谢培东看了刘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贯宽厚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嘲讽的表情。

      “他们当然想这么做。但孔家宋家、黄埔系CC派,哪个会愿意把已经到手的钱吐出来?”

      不必说那些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在北平,徐铁英就首先不会甘心配合币制改革。谢培东早就料定他会为了民调会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再度上门拜访方步亭,但从帽儿胡同回到方公馆,听下人回禀说徐局长已经与行长恳谈了一个钟头、只等自己的时候,还是有些微微心惊。

      “事实已经很明确了。马汉山勾结崔中石,侵吞了民调会用来发放市民物资的钱款,一共三百二十万美金,所幸账目已经被方行长和谢襄理查清,赃款也已经追回。”

      看着徐铁英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侃侃而谈,谢培东知道,他一定在之前那一个小时里与方步亭达成了某种默契。看来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已经渐趋白热化,所以他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甚至不顾这瓢泼大雨八面来风,屈尊到访。想到这些都是崔中石同志用生命换来的大好局面,已经因为清账而几天几夜没合眼的谢培东打起精神,谨慎应付道:

      “徐局长,请问三百二十万这个数字是怎么得来的?我听说美国方面得到的情报是一千万美金。调查组那位于督察是经济专业出身,想骗过她可不容易。到时候一旦查起来……”

      “谢襄理不用担心。这个于清琢,我回去仔细调查过。她就是个以爱国华侨为名的政治投机分子,她的导师威尔逊,和几个支持李宗仁的议员走得很近,分明是企图在党国内部搞离间。”

      徐铁英说到兴头上,还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椅子扶手,俨然一副义愤填膺的仁人志士模样。

      “经国先生一腔热血,难免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利用。只可惜于清琢是监察院的,而于院长又对党通局有些误解,所以这些事情我们不好去说。方行长人脉深广,为党国团结计、为四万万同胞福祉计,请找几位在总统那里说得上话的朋友劝一劝,至少让她别再扰乱北平了。”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望着徐铁英满口大义的嘴脸,谢培东忽然替梁经纶、替于清琢、替曾可达,还有许许多多未曾谋面、却也跟他们一样,还在为币制改革殚精竭虑的人感到悲哀。

      这个国民党,这个国民政府,大概是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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