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图》凌若尘

8、007 天下之将

　　这样骤然转变的语气让萧护愣了愣，但更多的还是惊讶。他未曾想皇帝居然将此事如此轻轻揭过，不禁抬头看了许昭列一眼。见他形容间还留有余怒，想了想，又复垂首道：“臣虽未起过谋逆之心，但隐瞒君上私设秘谍，实乃大不敬。”
　　许昭列霍然转身，几乎是指着萧护骂道：“你是大不敬！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当了皇帝就软弱狭隘之人，我不应该见到秘谍密探这种阴暗之事，也容不下由你来掌握这天子耳目，是吧？你这大不敬哪能落在隐瞒君上上，你是藐视君上才对！”
　　萧护有些无奈，叹道：“陛下......”心想这人都当了几年皇帝了，怎么就改不了从前打仗时，这种指着鼻子耍无赖的毛病呢。堂堂帝范啊，就这一席话败了个干干净净。
　　“卿既要君前奏对，那么孤就再问些卿想听的。卿手下的所谓秘谍，是何时所建，如何编制啊？”许是骂完了，怒气也撒的差不多了，许昭列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之前的语气，慢悠悠的问道。
　　萧护仍然以之前请罪的姿态跪在地上，许昭列却未曾要他起来，只是走远了几步，好与他对视。
　　“回禀陛下，幽灵营共九百人，来自三军，涂州之乱时所创。”
　　“也就是说，这些秘谍都是卿麾下将士？”许昭列想了想，又道，“调配三军，本就是卿的职责，卿乃一品大将，行事又一心为国并无阴私，当心怀坦荡才是，着实不该揣着那些思量隐瞒于孤。”
　　萧护几乎眼眶一热，微微有些颤抖。
　　为君者，当秉承堂堂帝范。
　　这是他对君上最高的期望，然而一直以来，他未曾将自身荣辱祸福考虑其中。他已有权倾一国之势，身后是整个东鄞的兵马，许昭列作为帝王，牵制拿捏都是帝王本分，或许有些无情，但他并不会介意。当他成为东鄞执掌一国兵马的大将军之日，或许更早，在他意识到许昭列登基之后，自己定会权倾天下之时，他就已经做好准备，如何当一个忠心耿耿的权臣。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何为帝范——
　　心怀坦荡，君臣不负！
　　膝下是上好的青岩，平坦坚硬。萧护地位非凡，一人之下，且身有伤病，平日已极少有他下跪之时，而如今他已在殿上跪了良久，膝下的钝痛似乎都有些麻木，心口处的旧伤也有些绞痛，让他的唇色泛上些青白。然而，心神激荡之下，他并不在意这些身体上的痛苦。
　　他压下心中汹涌的激动，抬头直视帝王的双眼：“臣谨受教。”
　　许昭列看他脸色泛白，便知他此时并不好过，心中有些忧虑，然而有些话，必须一次将他点醒。于是，他再次一步步走近萧护，让这个既是知己，又是手足的臣子不得不抬起头仰视自己的双眼：“卿为国将，孙子之谋攻篇其五，知否！？”
　　“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跪到此刻，萧护只觉得浑身都在钝痛，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但他仍然平静坚定地凝视面前这个既是知己，也是兄长的帝王的双眼，仿佛将所有忠诚的誓言，都化在其中。
　　与萧护带着颤抖的声音不同，许昭列的声音依旧沉稳，朗声重复：“夫将者，国之辅也！”
　　萧护一震。他这才明白，今日的长跪究竟是为了什么。夫将者，国之辅也。掌国之重器，当信重君父。而自己，在军国之事上却思前想后畏首畏尾。究其根本，自己是宁可相信史书中的帝王之心，也不信这个曾经并肩征伐的知己罢？念及此，萧护眼神一闪，似乎不再能面对君王眼中沉重的期许。然而，他并没有垂眸，仍然定定地凝视着。
　　许昭列悄悄握紧了双拳，他能感受到萧护眼中骤然升起的震惊与愧疚，似要将这个少年将军淹没其中。他很想结束此刻的对话，但是看到他低身长跪仍难掩的挺拔不屈，心中的欣慰与期许又让他硬起心肠，一字一顿，无丝毫宽宥姑息之意，似要将这句话从此刻在萧护的血骨之中：“夫将者，国之辅也。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持满戒盈，岂敢忘也？！”
　　萧护猛地合眼，觉得胸中如金鼓擂动，在万里河山间激扬回荡——夫将者，国之辅也！这沉重的期许和盼望，岂不令人勿忘勿怠！？他重重地顿首，郑重而决然：“臣谨受教！”
　　许昭列伸手抬起他的下颔，使他与自己对视：“仁爱治于天下，信义服邻国。上知天文，中察人事，下识地理。四海之内，视如室家，此为天下之将。”他凝视对方含泪的双眸，其中浮光跃金，似金乌在其中翱翔，“孤期许卿为天下之将，卿切勿负孤！”
　　萧护回望，他的神情在那一刻平静极了，甚至忍痛勾起了一个秀如桂竹的微笑：“敬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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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昭列回望他平静的双眼，心中骤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欣慰，总算是不再闹着要走了，忙托起萧护的双臂，“起来吧，以后，不要动不动就下跪。”
　　萧护借着许昭列双臂的力气，暗暗咬着牙站了起来。像是随着血液重新顺畅地灌流双腿，麻木的双膝一瞬间恢复了知觉。
　　嘶......
　　萧护轻轻抽了口气，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表示自己还没有虚弱到跪了这一会儿就站都站不起来，“谢陛下。”
　　许昭列望着他发白的脸色和泛青的嘴唇，心想今日反正已经把最深的话都说尽了，也不差这一句，是以扬声吩咐为萧护赐座。
　　等君臣二人都坐定，许昭列道：“靖之，你既执意要将我视作君上，那么就老实告诉我，自你伤病以来，是否打定主意要以此为由，慢慢交出兵权，然后挂印而去？”
　　萧护苦笑着叹息，好嘛陛下，就算您不追究我手下的秘谍，您总该首先重视北梁遣进来的秘谍吧？您倒好，一来就问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陛下方才的期许教诲，臣已铭记在心，必当鞠躬尽瘁，不再起归隐之意。”
　　“你也不要急，既然是重伤，自然需要长时间调养将息。现如今天下初定，几年内恐怕也不会有战事需要你亲上前线，这些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只要孤不松口，只要你不愣头愣脑硬要撞上去，也不需要你劳心费力。”
　　萧护不答，只道：“微臣心中有数。陛下，既然有北梁的秘谍潜入我大鄞，微臣节制秘谍却未能察觉，实乃渎职。请陛下让微臣继续察访，以免伤及国本。”他本想说将功补过，又怕许昭列再发起怒来，生生将这句吞了回去。
　　“说到幽灵营，我大鄞的暗探怎么能顶着这么个见不得人的名头。这样，下个月，你把孤的禁军接过去操练，瞧得入眼的，抽个三四十人，也一并编进去。此后暗探另支一笔军饷，算是孤命你创建了大鄞暗探。免得那些眼皮又浅心眼又小的言官再来烦孤。”许昭列说的起兴，讲到这句，不禁看了看萧护，见他只是跟着微笑，并未再如从前一般絮叨些什么容言纳谏，遂放下心来，“记得将暗探改个名字。”
　　萧护摇摇头，军权没能交出去，继续兢兢业业节制着就是，可是为何立马多了操练禁军选拔密探的任务啊？陛下您的一千禁军都是世家子弟或者武林高手，那一个个威武凌厉的，放出去哪里像暗探了......
　　还要嫌弃幽灵营的名字。
　　萧护想了想，道：“既是由陛下所创，自然应由陛下亲自赐名，能鼓舞将士，自然也不能继续局限于潜伏暗探，微臣会再仔细拟一份编制呈奏陛下，由陛下首肯之后，再做定夺。”
　　许昭列这才真正高兴起来，大笑道：“这些秘谍，是为东鄞耳目，当观闻天下风云，就叫风云使，如何？”
　　是比幽灵营好听......萧护点点头：“陛下英明。微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你这建阳才冠绝伦的公子哥来夸我名字起得英明，孤真高兴啊......许昭列抖了抖眉，笑眯眯道：“爱卿才冠绝伦，孤这是班门弄斧了。”
　　“陛下英明。”萧护抬起头，似笑非笑。
　　仿佛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繁花锦绣重重礼法下的袍泽之谊，一瞬间又找了回来，二人对视片刻，终于撑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积雪化尽，薄薄的水也被渐渐高起来的日头蒸干，不再有化雪的寒意。阳光终于洒进了这重重宫阙的中心，宸宇殿投下的阴影渐渐变短变淡，代之飞檐之上，点点金光。
　　许昭列见话已说尽，眼下也确实有更重要的是需要他君臣二人去做，“靖之，北梁之事既然是冲你来的，你就放手去查，不过，将人都留下。”虽然马上便是年歇，但显然，这年是歇不了了。
　　“陛下要留着这些秘谍？”萧护有些惊讶，还没有间者暴露被捕，还能活着的道理，“您想将他们还给北梁？”
　　“不是还。两国之间互派间者刺探情报，你来我往，本也不值一提。北梁侵略在前，毁诺在后，现在居然派人来构陷我大鄞的股肱之臣，靖之，你说如果将他们的公布天下，再将他们送回北梁......”
　　“他们会被自己的国君当做耻辱，同样难逃一死。”萧护接口，将方才许昭列提到北梁侵扰东鄞之时心中泛起的异样尽数压下。
　　果然，时间久了，连身负的罪孽都可以慢慢淡忘。
　　“既然来了，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动不动就想搞的别国君臣离心，也太过恶毒。”许昭列自然没有发现萧护一系列的内心想法，淡淡道。
　　萧护精神一振，迅速在心中粗粗设想了几个方案。许昭列见他没有回应，抬眼看去，就见萧护眼中竟还隐隐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不禁扶额：“靖之，我实在要求你年歇之时查案子，你就一点不想好好过个年？”
　　“微臣堂上既无长辈，房中亦无娇妻，于年节之上并不在意，可继续为陛下分忧。”萧护随口打趣道。
　　然而，许昭列的神色却骤然转肃，似乎忍不住就要将那日丞相的话尽数转告与他。
　　“还请陛下，对大将军隐瞒今日微臣所奏。”他想起那日萧循离开前的请求，“他已不在我萧氏一门的门墙之下，往后祸福荣辱，总要能自己一肩担下才是。”
　　“丞相所言，孤已心中有数，卿放心便是。”
　　“陛下金口玉言，微臣谢陛下体恤。”
　　许昭列默了默，压下心中的话。只能如同他们君臣往常一般，再叮嘱几句伤病之类，萧护也就退离了宸宇殿，自回大将军府开始着手各项事务。

作者有话说

　　这不是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