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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6 静水流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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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东鄞朝例,自腊月二十四至正月十五,停朝会。腊月三十起,封玺。这一日,恰好是腊月二十三。阴阴沉沉小半月的建阳城,终于在大年将至时,迎来了一场雪。雪很薄,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垫起来,便被雪霁初晴的阳光一寸寸融化,瞧上去,倒像是下了场雨。
这一日朝会结束,文武百官正要唱诺退朝之时,京畿府令突然迈出列中,手举一份笔录,颤抖着几乎是喊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宸宇殿上,许昭列微微眯了眯眼。玄冕上的十二玉旒整齐的垂下,刚好遮住他的双眼,让下站的文武百官看不清他的面容。
此时,他回忆起几日前,丞相曾经上表,弹劾大将军私设秘谍,图谋不轨。他当时又惊又怒,还带着些失望与悲悯。记得那时,他问萧循:“这样的弹劾,连孤都不信。难道丞相却是信了?”
然后,萧循似乎微微松了口气,却仍然强硬:“他是否另有图谋,微臣不敢妄言。不过,私设秘谍却是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丞相!您弹劾的,是萧护!”仍然会为这个好友感到寒心。
“萧护也曾为代相,应当明白何为相国之责。”可那个做父亲的,却从来这样满不在意。
而后,他与丞相又谈了些什么,终于让他微微释怀。
许昭列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到如今的局面中来,“爱卿有何事上奏啊?”
京畿府令几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尽了,才缓缓道:“微臣彻查长渠命案,竟是由北梁秘谍一手策划,意图污蔑我朝大将军私设秘谍,走私盐铁!”原来,京畿府尹之前的颤抖,不是因为惶恐,而是因为愤怒。
原本入定般面无表情的萧护耸然一惊。
这似乎,跟预料的局面大相径庭啊,皇上要关注的,不应该是私设秘谍吗......
萧护还未完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忽的想起什么,往萧循的方向看去——
似是有所察觉,萧循一记眼刀过去,直看得萧护赶紧低下头,心中微微苦笑:还真是积重难返啊,他都似乎能听见随着那个严厉目光一同出现的,同样严厉的话:“你这个逆子......”然而,这样的恍惚只有一瞬,马上又恢复了往常的淡然,萧循如何看他,如今的他,并不在意。
萧护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
大理寺卿这才反应过来,这个“长渠命案”就是之前以为会交给自己审理,却始终没有消息的那个“长渠命案”。所以,这个案子审出了这样一条大鱼,京畿府令这贪功冒进的小人,就这样越过自己在朝会上直接禀明天子了?
大理寺卿心中鄙夷,这样涉及两国秘谍来往之事,哪里能够这样敞开说明?北梁入侵之时,涂州之战猝不及防,打得如此惨烈。你难道觉得,自此教训之后,我大鄞在北梁就没有秘谍?你小小一个四品京官,能查到这么深,你以为是靠你慧眼独具明察秋毫?
他这边把京畿府令从头到脚鄙视个遍了,却没成想京畿府令此刻心中也是油煎火烹,既忐忑,又兴奋。如今他手中拿的,是案件的第二份笔录。第一份笔录直指萧护谋逆不轨,吓得他几天没合眼,心中又有些隐隐的兴奋,是以迟迟没将笔录上报。
一日,长史忽然急匆匆赶来禀报,说是案子有新的进展。除了那面标旗,船底有奇怪的抓痕,像是铁钩一类。京畿府令办案多年,此时也嗅出一丝阴谋气息。之前被萧护可能谋逆的消息震惊,没有细想。而如今想来,萧护就算谋逆,以他的才学智慧,也着实没有理由会用这样粗劣的手段去谋逆。
恰得相府的公子过太常寺卿府上做客,听闻这桩命案始末,便又往京畿府来。
萧家的大公子虽然身有残疾并不入仕,却也身份贵重才学非凡,况自己也曾得论道堂指点,是以对案情并无隐瞒。萧公子听后并未言语,只说事涉亲弟本应避嫌。还是自己客客气气请他指点如今困局,并且再三保证绝不传第三人,萧定才斟酌再三,留下了一句话:“秘谍为真,谋逆为假,私设与否,在于圣心。”
就此,豁然开朗。
送走萧定后,京畿府令将案子的重心放在了“秘谍”二字上。他将第一份笔录仔细对比研读,再一次去找这些口供的主人——果然,有五个人同时失踪。自此,他基本可以肯定,真的有一批北梁的秘谍潜入帝京。
这是多么大的功劳!
他再也听不进长史的劝告,只知道自己年过五旬却还是个不上不下的四品京官,且并无突出政绩,告老之后无丰厚抚恤。只要这个案子能够告破,揪出北梁秘谍,那么自己就是首功。
赶在停朝的前一天,他终于将此案当众禀明天子,出了个大大的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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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昭列皱了皱眉,对这个臣子的冲动贪冒有些不满。不过,九重玉阶之上,并没有人能看到这微妙的表情。他心里面盘算着萧护手下的秘谍是何时建起来的,才发现曾经并肩作战开拓新朝的好友,自他登基后便由一道君臣之别的鸿沟远远拉开。不,仔细想来,虽有知己情谊,萧护一直刻意将他当做主上。以前,由于自己长他些年岁,他又早早离家,自己一直以为萧护对自己敬护有加是因将自己当做兄长,由今看来,更多的,恐怕还是碍于这日后的君臣之别罢。
念及此,许昭列更加不满地瞥了京畿府令一眼。
朝堂上最初的震惊与些微的喧哗已经过去,天子尚未开口,整个宸宇殿上落针可闻,兼之天子阴晴不定的面容,益发让人觉得压力重重。
“爱卿辛苦了。”良久,许昭列才开口。众臣都觉得,陛下的语气沉重缓慢,仿佛含着巨大的期望与嘉许。
而萧护,却微微弯了弯唇角。听听这语气,陛下这是,真怒了啊......
京畿府令惶恐而又骤然狂喜,不禁双腿一软跪下道:“微臣惶恐!只因事关社稷,是以夙兴夜寐不敢懈怠,只盼不负陛下厚望!”
“嗯......”许昭列点点头,应了一声,意味不明。
萧护心中,却叹息着摇了摇头,陛下,京畿府令固然贪冒,而您这般,却亦是太过冲动,实无必要啊。
“爱卿有功于国,国必然厚待爱卿。孤见爱卿年迈,心甚怜之。恰逢年节停朝,孤着意爱卿归乡,按二品大员例着赐银田奴仆,使卿安享晚年。卿以为如何?”
许昭列语气柔和,缓缓道来。说到最后一句,甚至还朝前微微倾了倾身,似乎真在询问臣下的意见。京畿府令还未从天子嘉奖的狂喜之中醒过神来,却又直接入坠冰窖。
是自己太冲动了。
“微臣......谢陛下厚爱。”京畿府令心如死灰,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皇帝做出如此慷慨的“奖赏”,“爱卿以为如何?”难道自己能够回答“谢陛下。然微臣自觉正当壮年,可继续为陛下分忧”?
萧护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萧护你搞什么鬼!孤才送走一个急匆匆冒头的京畿府令,你也有本启奏......你要启奏什么?当着文武百官认罪?
许昭列站起来,沉声道:“适逢年节,各位爱卿且退朝罢。大将军既然有本启奏,便先暂留。”
待到众臣山呼退朝之后,空荡荡的宸宇殿便只剩下这君臣二人。
许昭列看到萧护一个人垂衣拱手站在下面,而自己亦是孤零零地坐在这帝座之上。募然想起曾经策马关山之时指点江河的豪情与义烈,而如今,两人的面目都渐渐模糊在了群臣一声声的山呼万岁里。
许昭列站起来,朝萧护走去。
萧护只抬头看了君上一眼,便又垂眸,似乎还侧了侧身子,避免与帝王对面。一切礼节都毫无挑剔,正是那些名门大族惯有的气度与教养,而那些铁马冰河快意枪戟之时的萧靖之,却渐渐消失在这帝京繁华之中。
“不是有本启奏吗?朝会一开始,你这武官之首不上奏,等到现在才说有本启奏。说吧,启奏什么?”许昭列收起心中思绪,远远望着宸宇殿紧闭的十二道殿门,稀薄的阳光被分成规矩的方格,洒在地上,这样的形状让他觉得有些气闷,很像记忆中与父亲一起的最后一晚,他躺在父亲怀中看到的,透过天牢的铁窗洒进牢房的清冷月色。
皇帝随意的语气并没有感染到萧护,他仍是周正拱手,奏对:“回禀陛下,微臣身涉要案,本当避嫌,自请交还皇属,神策两军兵符。”
萧护本打算以身涉要案为由,将皇属军和神策军暂且交还给皇帝——事实上,就算案件真相大白,他也不打算再要回来。当着百官的面,这样理所应当的事,皇帝必然无法拒绝。他没想到,许昭列居然直接将人都遣走了,看来私设秘谍一事,已经让他上心,这是要单独审问了。
“你哪里是打算避嫌,若非靖安军本是你府兵,是你大将军任上的本分,你是打定主意把三军都交出来吧?”许昭列语意严肃,语气却是稀松平常,似乎早有预料。见萧护颔首不语,似乎是默认了。不禁有些微怒:“靖之。”
“陛下留下微臣,当有事问询才是。陛下请问吧。”
萧护躬了躬身,这样明明防备却非要迎头上的态度,让许昭列有些气,他皱了皱眉。
“好,那我问你,私设秘谍,是真的还是诬陷?”许昭列问出这句话,眼中居然隐隐有了些笑意,萧护并没有看见。他只是平静地跪下,甚至有些轻松,像旅人终于卸下背负多年的沉重行李,然后道:“微臣的确私设秘谍,无可辩驳。”
“我再问你,为何要这么做?”许昭列愣了愣,却并没有让萧护起来。
“微臣......”萧护斟酌着,不知如何作答,却被许昭列打断,“你真要谋逆?”
“微臣不曾谋逆。”脱口而出。
或许是萧护从头到尾的君臣奏对语气,让许昭列感到挫败,于是,他难得放任自己,几乎是同萧护赌起气来,也整肃了语气,沉声问道:“卿既不曾起谋逆之心,又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