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chapter 31 ...

  •   「31」
      安七里坐上轿车的副驾驶座,临别前赤司说了什么她一概不记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路无言,直到阔别一年的房子出现在视野尽头长着梧桐树的地方,安七里才有所动作地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想看得更清楚点。沿途不断倒退的街景让她想起曾经的每一个赶往帝光中学的早晨,那时她不是一个人,榎本惠利香总在十字路口的面包店门口等她,两只手一边拿牛奶一边拿红豆面包,远远地看到她来便挥舞双臂……
      越来越近,结城爱花把车开进自家院子,安七里望了眼转角处四季常青的高大梧桐,视线掠过掉了不少叶子的枝丫逐渐落到前方以米黄色为基调的日式和屋,她怔了怔,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二零零八年的夏天——
      九岁的她被安七弦牵着来到这里,脚踩火焰般炽热的阳光,隔着朦胧的暑气仰望这间和屋,她热得不行吐起了舌头,安七弦微凉的掌心悄然覆上她发烫的头顶。
      「到了,我们的新家。」
      那时候的安七弦并不比她高多少,侧过头朝她微笑的脸上有小小的酒窝。
      “发什么呆,下来。”
      安七里回过神来从车上离开,脚踩遍布整个院子的杂草踱至房门口,发现一旁灌木丛的高度与窗台接近水平,她对此意外地什么也不想说,只等母亲过来开门。
      “啊啊,局里的案子太多,没时间打理这些。”结城爱花拿钥匙过来,也不管她问没问上来就先解释了一遍,安七里默默跟在她身后进屋,皱着鼻子忍耐母亲身上过分浓郁的香水味。在玄关换了鞋进来安七里一眼就瞄到了茶几上几个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和开开却没吃完的便当盒饭,往下满了的垃圾桶上有方便面的包装盒摇摇欲坠,沙发上则是一团被子跟枕头裹在了一起,地板留着不少碎屑压根就没有打扫过,餐桌的面条碗也不知道放了几天还有汤在那里面……她下意识看向径直走进厨房的母亲,她没有离开以前不曾想过母亲的生活也会一团糟。
      “喏,要喝就自己过来。”结城爱花出来的时候从冰箱拿了啤酒和可乐,把可乐搁桌上自己拉开易拉罐猛喝了几口酒,完了还酣畅淋漓地长叹一声估计是觉得喝下去很舒服。
      安七里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是很喜欢喝可乐,她记得母亲以前也不是很喜欢喝酒。她杵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在喝酒的女人眼中显得颇有几分漠然。
      “丫头,看什么,不过来喝吗?”结城爱花放下手反问一句。
      安七里移开目光去看电视柜上摆着的相框,原先有两个,现在只身剩下她第一天去帝光中学报道时在校门口拍的照片,她看见初一的自己对镜头比划剪刀手,安七弦在后面搂着她的肩膀一副比她还高兴的表情,结城爱花倒是淡然地站在一边
      “有爸爸的那张照片呢。”她用余光瞥见母亲也在看这边。
      “放房间里了。”女人说完又往嘴里灌一口酒。
      “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了吧,”安七里一动不动看着照片上的人,“我哥的事。”
      结城爱花摇着罐子里所剩不多的液体浅笑,“他的事不是你一向最清楚吗?还要我说什么。”
      “什么叫我比你清楚?”安七里扭过头眼底的温度缓缓褪去,“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就算他不是你生的,这么多年你也是他妈啊!”
      “会这么想的只有你,七里。”结城爱花把啤酒罐往桌上一放,态度随之冷却,“一年不见,前段时间为了你那个哥跟我吵架,现在又为了他跑回来质问我,这么多年生你养你的人,我还比不过那小子是么。”
      “什么叫我那个哥!?妈,你养我也有养他啊,从小相处了这么久,难道他在你心里还算不上亲生儿子?”安七里觉得有一股怒气从胸口涌上来,又被理智硬生生地压在了喉头,医院那场不欢而散的重逢还历历在目,她始终未能想明白安七弦的说法,除了哭泣除了委屈她对现实根本无能为力,可是又不甘心依旧被他闷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才回东京,她想知道安七弦的难言之隐,却不料母亲会是这般态度。
      “呵,亲生儿子。”结城爱花用一种极为嘲讽的语气开口,“那你怎么不去问你那个哥,他有没有把我当他的亲妈?”
      “他没有吗!?他以前有什么事不是跟你说!?”
      “他讲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哪次不是挑你在场的时候讲?”
      “……那照你的意思,他亲近你都是在演戏?”安七里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用力握紧,声音有一丝不易发觉的颤抖。
      结城爱花冷笑一声没有马上回应,伸手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烧着一根叼在嘴里,“你是没见过,那小子在我背后看我的眼神,简直是巴不得我去死。”
      安七里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不可能,我从来没见过他有那种眼神。”
      “是吗?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连亲妈说的话都不信啊。”女人扯起嘴角斜她一眼,慢悠悠吐出一口烟圈,“那小子妈死了,家里的亲戚又穷得叮当响,你爸没空照顾他,他没办法才跟我来日本。”
      “……我在医院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你是小三。”安七里咽了一口唾沫,遗传自对面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恳求意味,“是真的吗?”——一定不是的吧。
      “小三?”结城爱花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拿两根手指夹着烟,大笑不止,“这还真是有理了,小三的儿子说我是小三?!也不看看他妈生他的时候结没结婚!穷乡僻壤出来的种果然都是一个样,贱!”
      安七里觉得难以置信,她在八点档的肥皂剧里看过不少恶毒的女角色,那样子的人最喜欢骂别人贱,可她从没想到自己的妈妈有一天也会说这样恶毒的话。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安七里的心头有一把“火”在烧,说话的音量嚯地拔高,“你不关心他失踪!也不关心为什么我在医院见到他!你提到他从来都是用无所谓的口气!!你现在还这么骂他!我是真的不明白,就算没有血缘关系,相处这么多年连一点点感情都没有吗!?你就从来都不担心她吗!?妈!!”
      结城爱花沉下面色,随便朝地板上抖掉多余的烟灰,她朝女孩所处的位置走去,“七里,大人的事情有些你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你,你可能不知道,妈妈其实很小心眼,因为安七弦她妈的缘故我并不喜欢安七弦,他从小就很懂事又擅长察言观色,所以他一直都是恨我的,以前他藏得很深你看不出来,但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安七里两眼凝视母亲俯身下来与自己对视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国小六年级跟安七弦抢一碗水煮蛋,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争得互不相让难分难舍,结城爱花当即叹口气去厨房另煮一碗端到桌上,她和安七弦一人一碗结束了“世界”大战。
      假的,演出的,无论是那天安七弦的理直气壮还是结城爱花的无可奈何,全都是做给她安七里看,让她以为这个家坚不可摧。
      “最后一个问题。”安七里此刻无暇顾及内心的痛楚,她还有一个此行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安七弦,我哥,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因为一封信。”结城爱花似是无惧说出真相,她始终与女孩平视,“安七弦意外看到了那封信,然后,知道了她妈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安七里追问。
      “你当真想知道?”结城爱花直起上身突然又有点犹豫,“既然安七弦都不愿意告诉你……”
      “你不敢说,因为是你害的,对吧。”
      结城爱花俯视着女儿的脸,对方脸上的表情跟自己工作时审问犯人的样子相差无几,她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丈夫离家时给她的最后一个眼神,跟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她怒不可遏,抬手给女儿一耳光。
      “我只是告诉那个女人认清现实!她自己要上吊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刚刚看我的是什么眼神!?啊——!?我是你妈!!我是你妈!!”
      安七里听不清母亲的怒吼,只觉得右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被迫别过头的一两秒钟里她有点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从小到大母亲从来不曾打她,这是第一次,自她出生以来的第一次。
      安七里感到胸口一阵酸涩,视野里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不清。
      结城爱花动了动打人的那只手,她一时冲动对力道完全没有掌控,手心时不时冒着刺痛,她愣愣地伸出一只手想看女儿的脸,却在接触到女儿投来的目光时被彻底冻住。
      “恶心,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妈。”
      冷漠,厌恶,失望透顶。
      这是结城爱花在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里看到的,全部。
      “……”
      她的心脏开始抽痛。
      安七里偏过头的同时,结城爱花也慢慢收回了手,转身抓起餐桌上的钥匙和外套经过安七里身边,推开门,关上门。
      不到一分钟,她便听到汽车发动引擎、然后驶里的声音。
      屋子里剩下她一个人。
      安七里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旋身冲上楼毫不犹豫地撞开安七弦的房门,扑到那张久未有人睡过的床上她放肆的大哭,理由似乎是为了妈妈的那一巴掌,但事实并不全是,她一直为了找回离家的亲人而不懈努力,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是这样的、荒唐而又令人痛苦。
      她记得安七弦的笑,记得安七弦的很多话,记得安七弦很多很多次摸着脑袋安慰她没事,她唯独没见过安七弦哭,所以她从来不知道那张完美的面孔背后藏着怎样的痛。
      母亲给安七弦的伤害无法弥补,她亦无法原谅自己的无知是有多么蛮横地挥霍了他的温柔。
      安七里猛地坐起来抓起床上的一个枕头用力甩到墙上。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带着哭腔大声质问,而能回答她的人远在京都医院,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此刻生死未卜。
      拿了另外一个枕头往外丢,她觉得还不够解气,低头想撕扯棉被发泄的时候赫然发泄原先枕头压着的地方有一张纸。
      她愣了会儿,本能地伸手去拿,手机却在同一刻响起来信铃声。
      她拿着薄薄的白纸,看见最顶端有一黄一蓝交叠成圆圈的银杏叶①,旁边用放大加粗的黑色字体写着“东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字样,再往下,安七弦的名字也用粗黑字体印在上面,而最底下的时间记录的是二零一三。
      她坐在那不声不响地把那疑似录取通知书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老半天,然后才后知后觉的记起来手机里有短信。掏出手机点开来看,来自一串陌生的号码:
      「这两天能抽空来趟附属医院吗?不好意思,你哥的状况现在很差,白血病,抱歉之前骗了你。温瀚臻。」
      安七里垂下手呆呆地看着墙,而后慢慢趟下来,不哭不笑,不悲不喜。
      *
      夜里十二点,手机开始振动。
      一直在床上躺到深夜的安七里没有睡着,睁着眼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到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她顿了顿才摁下接听键。
      “喂,你在哪?”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比较低。
      “嗯……?”安七里听见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
      “你在哪?回去了?”
      “……没,还在东京,的家。”
      赤司征十郎此时刚从浴室出来回到卧室,身上裹着灰色睡袍,腰带松垮地系着露出挂着水珠的结实胸膛,因为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他索性边讲着电话边拿毛巾擦头。
      “那你去车站了?”
      “车站……为什么要去?”
      赤司听出来她语气里的不明所以,当下便感到了一股挫败感。
      “你不记得了?”
      安七里皱了皱眉。
      “不记得……是什么事?”
      赤司对着落地窗外面的夜景苦笑。
      “……你是在睡觉吧?抱歉,因为没在车站等到你所以有点担心……你睡吧,晚安。”
      “NE,赤司。”安七里的思绪并没集中停留在赤司所说的没等到她这件事上,她翻过身叫对方的名字,空洞的目光轻轻落至铺满月光的窗台。
      “嗯?”赤司征十郎应了一声没有挂断电话,他也是这个时候才觉得女孩的声音听上去并无睡意。
      “……”
      安七里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一时间有很多话涌到嘴边,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妈打我了”、“我没想到我妈这么过分”、“我哥生了很重的病”、“我不是他亲生妹妹我救不了他怎么办”、“我爸到现在都没回过一次家”……她默默听着自己心里各式各样的话语,究竟该挑哪句话作为开场白她不知晓,不断纷至沓来的恐惧与悲伤哽在喉头令她渐渐丧失了语言能力,唯有眼泪积极“响应”流个不停。
      “怎么了?”赤司征十郎擦头发的动作一滞,听筒里传出一阵阵短促的呼吸暗示着某人的状况不妙。
      “……”另一边一片寂静。
      “安七里,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怎么?”
      “……”
      赤司征十郎把头上的毛巾拿开:“你在哭吗?”
      “我,很,怕……”女孩颤抖的声线令听者揪心,“我……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才能……”
      赤司背过身倚靠墙壁,揉着太阳穴耐心等待下文。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方方、面面……”安七里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很快又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而喘不上气,“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跟你、跟你一样,我、做不到像你、那样,接受,接受……”她说不出来,鼻子一酸只能任凭泪水漫上来然后流出去。
      “接受,什么?”赤司征十郎沉着脸色发问,他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身后的墙面,一只手不自觉地用力握紧手机。
      “……如果我哥、如果我哥哥也死的话、我……”安七里死死咬住了嘴唇。
      话音落下,两边陷入短暂的沉默,当赤司斟酌好措辞想再开口时,耳畔忽然传来“嘟嘟”的忙音,他一愣二话不说拨回去,回应他的变成了“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七里……”
      “啊嘞,女朋友?”
      赤司征十郎低垂着头注视着手机屏幕,无意识的低语不慎被洗完澡进来的青梅竹马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穿的是我的衣服?”他闻声抬起头挑了挑眉毛,面色与口吻是一致的平静。
      久我葵头顶搭着条蓝色毛巾,湿漉漉的长发末梢挂着水珠,身上是赤司国中时候穿的普通睡衣。她反手把门关上,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开口:“不然呢?总不能让我穿诗织阿姨的吧?”
      赤司看了看她似是觉得她说的在理,毕竟他国中时候穿的衣服套在对方身上明显宽松不少。他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把手机搁到一边,靠着墙换了一个轻松点的姿势说:“你的房间在走廊最里面。”
      “这个我知道,”久我葵走前去单手撑在他靠床的书桌上,上下扫视了一圈自家竹马的房间说,“我去年送你的风铃呢?”
      “在阳台。”赤司征十郎说完拿食指指向落地窗。
      “哦。”少女点点头,侧头看着行灰白书桌上摊开的英语阅读,她随意浏览了几行发现全都看得懂,“你这做的是什么,感觉好简单。”
      “是简单,不过我推荐你去看看我的国文试卷,可以考你的日语。”他的言下之意无外乎是指她在美国待的时间比待在日本要长。
      “算了吧,我不是不爱国,但我真的拒绝看川端康成②的小说。”久我葵嫌弃地朝他摆摆手,“又跳跃又意识流的文字实在难懂,阅读题我做不来的……对了,你刚刚念叨的那个‘七里’是什么啊?女生男生?”
      赤司微微一怔,似乎是回想起了方才自己出格地头一次叫了对方的名字:“女生,是同学。”
      “那七里应该是那个女生的名字吧?”
      “嗯。”
      “大半夜还打电话给人家女孩子是吧?”
      “嗯,那是因为有急事,你别误会了,”
      赤司看着久我葵脸上大写的“我不相信”,不禁感到有几分困扰,想出声解释却又突然间觉得没这个必要,那通电话里说了什么只有他和安七里知道,那是他俩个人的事,其他人知不知道其实……无关紧要,更无须强制分享。
      “她是你女朋友?”
      “不是。”
      “那为什么喊人家的名字啊~”久我葵承认她久违地又有了想刁难自家竹马的心,而且她跟很小的时候一样期待看到他露出那副十分独特的纠结表情。
      然而这次她没能看到他露出那种神情,因为赤司征十郎听完她说的话之后仅仅有几秒钟的出神,便别过头去盯着落地窗,拿一只手的手背轻轻擦过嘴角。
      “征十郎?”久我葵疑惑地说。
      “可能,如果是的话,就好了。”赤司征十郎说着想起电话那头低低的抽泣,心头此时恍若有一块巨石压着感觉沉重而又难受——安七里就算不是他的女朋友,但若能跟她关系跟亲近一些,那么她也许很早就会告诉他那些令她烦恼了很久的事情,他也许就能为她做什么,绝不会是刚才那样一头雾水地只能听着她哭。
      “征十郎……”
      “葵,你在美国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在久我葵光线黯淡的视野里,赤司征十郎转过来的脸庞流淌着悄悄潜入屋内的皎洁月光,多好看的一张脸,即便如今是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也令她很难不为之动容。
      “有啊。”她微笑,有泪痣点缀的眼角蕴含着与年龄不符的美艳,“不过不在美国。”
      “在日本?”
      “嗯。”
      ——而且就在我眼前。
      这句话,久我葵一直到离开的时候都没有讲。
      >>>
      大概是在二零零八年的夏天,安七弦才开始会偷偷躲到被窝里抹眼泪,有时却是盯着漆黑房间的某处发呆,然后长久地睡不着觉。早上起来穿好衣服洗漱,对着镜子里眼角红肿的自己努力挤出笑容,他承认那样子很丑,但是他必须做好准备不让人察觉异样。
      “七里,起床了。”
      每天敲三次隔壁房门是安七弦来日本后的例行公事,父亲离开家的时候叮嘱过他要好好照顾妹妹,还叫他要帮他的继母承担家里的事情。他当时没有说话只是点头,心里其实对未来的生活感到相当压抑,他没有忘记第一次在中国见面时那两个大人近乎歇斯底里的争吵,继母不像母亲那样温柔,哪怕是对她自己的女儿也总习惯靠吼来管教,而且她对家务活也很排斥,他来到日本的第一天对方就明确要他自己洗自己的衣服。
      安七弦倒不反感洗自己的衣服,相反要是让一个跟他没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替自己做的话,他会觉得很尴尬。
      门从里面拉开,比他矮半截的女孩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早上……好,哥哥。”
      “早上好。”安七弦照常回复,随即转身下楼。
      厨房此刻一如既往地有人在忙活了,鸡蛋打进平底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走到餐桌附近略显踌躇,意识到自己应该进去帮忙可又担心会不会给她添乱——刚搬来日本的那几天他都是这样纠结,之前磨磨蹭蹭地进去了继母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想问一下吧,见对方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自顾自忙活他就又说不出话了,愣在哪儿半天才被使唤去端盘子,在此之前继母依旧只用眼角看他。
      安七弦今天打算到沙发上坐坐等她煮好了再进去,不料才一转身就给女人叫住:“干嘛,起这么早就过来帮忙啊,看什么看。”
      听起来算不上是什么好口气,安七弦低低“哦”了一声进去帮忙,期间当然少不了女人的催促,有那么一两次拿错了碟子他女人便用冷冷地口吻数落:“我跟你说拿的是大碗你没耳朵吗?”
      他心里觉得并不舒服,可面上习惯于保持沉默,弯腰换过一个碗递过去,他一时忘记了要拿水冲,继母嫌弃地皱起眉头推回给他:“啧,洗一下啊,不要把你妈那的习惯带过来。”
      安七弦莫名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但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又硬着头皮拿回去重新洗好。他不是个迟钝的人,两个月下来的相处已足够他明白自己的继母对自己持什么态度,本来一开始父亲要他过来这边上学这个女人就是反对的,要不是父亲拿离婚来威胁,他想对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跟他生活的吧。
      没办法,到底不是亲生的,生母又据说是夺人所爱……
      安七弦抿着唇坐在餐桌边上回想以前,看着对面的亲生母女互相嬉戏好不融洽的样子,他就更加笃定了心里的想法,但同时又觉得哀伤,说不上具体的原因,可也不是因为想念去世了的母亲,他猜想这可能就是落寞,失落,又寂寞。
      “哥哥怎么不吃啊?”念国小的安七里见他只咬了一口面包就呆呆地不动,于是伸出一只小手在他眼前瞎晃。安七弦本能地勾起嘴角摇头,下意识又看了眼妹妹旁边的人,对方扫过他时的眼神毫无方才面对亲生女儿时的亲近:“干嘛,不好吃啊。”
      “没有啊……”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有点模糊,顿了顿拿过旁边的牛奶猛灌一口然后又把剩下的面包一股脑塞到嘴里,他起身回房间背上书包,再下来时见母女俩还在慢慢吃着她们的早餐,他在玄关斟酌了几秒才小声开口:“我去上学了。”
      “哥哥再见!!”安七里朝气蓬勃地挥舞着拿叉子的右手,另一边的女人一边切着煎蛋一边“嗯”了一句没有抬头。
      安七弦逃也似地出了家门,他知道跟长辈说话不带称呼很失礼,但是他说服不了自己去喊那个女人“妈妈”,“老妈”也不行。
      他一个人慢慢散步似的去学校,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能去学校待着比在家里忍受那种怪异的氛围要好上太多,就算教室里围着他的是一群跟他语言不通的日本人,他也觉得比待在家要陪妹妹玩幼稚游戏要好上太多。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其实在哪都是一样。
      安七弦想着露出有些许苦涩的笑容,在帝光中学三年级四班的门口站定,拉开门进去再反手关上。他径直走到倒数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坐好,班上没有任何人跟他打招呼。转来已经有两个月了,他就跟个透明人似的,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这就对了,反正他不管在哪都是一个人。
      午间,空气中饭香四溢,身边拼桌坐在一起的日本人人手一份从家里带的便当,他忍不住瞄了一眼,发现跟饭放在一起的都是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那在中国并不常见。他摸摸肚子,虽然不觉得饿,但是一直闻着食物的香气很容易勾起食欲。
      他摸了摸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钞票,小卖部的鸡蛋三明治他从入学第一天起就买来当午餐,现在光是想象一下它的样子他就想吐……他暗自纠结着迟迟没有动身,目光一动不动投向窗外湛蓝的天色,因而丝毫没有察觉到附近接二连三掠过他侧脸的视线。
      “那个……”
      有陌生的声音突然传入他的耳朵,因为一下没听懂他本能地脑补对方不是冲着自己,直到手指碰触到一个温热的物体他才一脸疑惑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用蓝布包好的便当盒。
      “……嗨?”面前突然冒出来的女孩扎着马尾,白净的脸上有淡淡的粉红,他一面习惯性地微笑,一面暗地里猜想是哪位同班同学。
      “给、给你!”女孩大声说完把便当往他桌上一放就跑了出去,安七弦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跑走,周围人的视线一时间全汇聚到他一人身上令他既莫名其妙又有点不好意思,正愁要拿桌上的东西怎么办的时候,有人忽然走过来径自替他把饭盒打开。
      “那个女生送给你吃的,免费。”
      盒子里面装着五个饭团,安七弦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高目光,用中文告诉他事情原委的男生两手插着裤兜留给他一个修长的背影,不紧不慢地和另外几个男生一起消失在了门口。
      “……”
      安七弦认识那个人,与其说认识不如说是在这个班他只记得那个人名字。
      ——温瀚臻。
      安七弦最初在办公室填转学手续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了花名册,第一眼看到那个人的名字时他就以为对方也是中国人,后来老师告诉他温瀚臻是日籍华裔。
      日籍的话也是日本人吧?会说中文也真是难得。
      安七弦想着,犹豫了半天才拿饭团来吃,他是第一次吃到日本传统的食物,家里那位日本人压根就不会特意做这些给他,更别提便当了。
      ……难道是专门做给我的吗?
      安七弦缓缓嚼着饭粒,无端想起了死去多日的母亲,鼻尖泛起微微酸涩。
      傍晚,整个世界变成了金橙色。
      “安同学~能不能拜托你帮我们值日啊?”
      “我们有一场很重要的比赛要看!!如果值日以后再去迟到的!!”
      “拜托了安同学!!学校不会太早关门的!你一个人可以慢慢来!”
      几个男生一放学就堵住安七弦,拿着手里的扫把双手合十不停朝他喷射“口水”。奈何几分钟过去了他都没搞懂这几个人的意思,最后几个人急了干脆全把扫把往他身上一扔跑掉了。
      安七弦愣愣地抱着扫把看了半天,再往黑板上写的值日名单瞅一眼,联想起刚才那帮人的举止,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要值日,晚点回家。」
      他把码好的短信发给继母,把书包搁回桌上开始干活。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别人拜托帮忙,好好做的话也许他能交到朋友……想到这他又忍不住嘲笑起自己,连那些人讲的话都听不太懂,怎么可能做得了朋友?
      当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四班教室差不多也打扫干净了,安七弦拿衣袖擦擦脸上的汗,不得不说即便夜幕降临气温还是没消下去。他把劳动工具放好,转身一看教室已是一片昏暗,这时有人匆匆跑过走廊,急促的喘息中夹杂了破碎的话语:“都怪、你们、拖那么晚!我妈在电话里都、都发火了!!”
      “哎呀!现在跑回去还不是一顿臭骂!”
      很快又有另一个人经过门口,安七弦看着他们离开,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赶紧摸出手机,继母早在一个小时前就只回复了他一个“哦”字,没有催促,更没有细心叮嘱路上小心。
      顷刻间萦绕在心底的焦虑烟消云散,他觉得晚点回去也不会被怪罪,这世上会担心他的人早就不在了。
      安七弦于是背上书包下楼,慢吞吞踱着步子出了校门。在东京繁华的商业地带驻足,他用剩下的钱去肯德基买一支甜筒,出来时迎面碰见一对母女。
      “妈妈……我想喝可乐……”
      “阿拉,那个没有营养的啦,喝了会长不高的哦!”
      小女孩闷闷不乐地给她的妈妈牵走,安七弦舔着冰淇淋站在她们后面目送她们走远,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嘴巴的甜味越来越淡,到最后甚至连吃下去的欲望都没了。他跟随人流来到十字路口,路过垃圾桶索性就把手上的甜筒扔掉,他一点都不心痛钱,他反而觉得有点爽,那也许就是所谓的发泄后的快感吧。
      不知不觉中回家的步伐放慢了更多,安七弦想到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跟继母打声招呼,“妈我回来了”这句话他自觉打死也叫不出来,浓浓的违和感裹携着紧张一齐朝他涌过来,自然是更不愿意回家……
      不,那其实不算是他的家吧,顶多是个暂时免费借住的地方,不管多晚回去也不会有人着急地给他打电话,就算彻夜未归第二天早上他回去那个女人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其实这无可厚非,他不过就是有点落寞,有点酸涩。
      安七弦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不像个男生,多愁善感的个性怎么看都是女孩子才会有的,而且决定要来日本的那一天他就做好了孤身一人的准备,可当现在真正陷入这种境地的时候,他竟又克制不住地为此感到难过,说白了他一点都不够坚强,他还是打从心底渴望着能被人关爱。
      他也曾心里告诉自己,别人不爱他但是他自己要爱自己,而每当行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看到那些逛街的一家三口有说有笑,经过三个人身边时他会忍不住回头,然后停在原地默默问自己,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是什么样的感觉?可以轻轻松松回家是一种什么感觉?不用看人脸色不用皮笑肉不笑有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他不知道啊,又能问谁呢?冷暖自知,他明白有些感受他一辈子也无法拥有。
      “……这么早?”
      安七弦晃回住所地门口的时候发现一楼客厅没有开灯,他拉开书包辣拉链一边摸索钥匙一边抬头看二楼,继母卧室里的灯恰巧在同一时刻也关了,不用说妹妹也肯定睡了,他不知道该惊叹她们今天睡得那么早还是该惊叹自己回来得太迟,一想到还没洗澡洗衣服他就不禁有点慌乱,可书包里里外外翻了大半天他也没找着钥匙。
      八成是忘在桌子上了,他皱着眉暗骂自己马大哈,现在要想进门就只能喊人了——怎么可能,现在把继母吵醒他肯定会挨骂的,而且,他也不清楚自己要怎么称呼那个女人。
      至于安七里,她一直都是九点多钟睡觉,现在都快九点四十了估计她早就睡熟了。
      “……”
      安七弦抱着书包,默默迟疑了一会儿,最终选择到院子外面的那棵梧桐树下坐着发呆,他基本做好了要在路边过夜的准备。然而如今正值盛夏,蚊子不绝于耳,他在树下呆了不到三分钟胳膊就被咬了三个红包,他只好起身在附近走动,结果就造成路过的几个日本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古怪,是那种怀疑他要做坏事的眼神。
      为了避免警察过来问话,他只好靠着院子门口的一堵墙,不停抖腿来驱散蚊子,也不知怎的抖着抖着眼泪就一连串掉下来,他下意识用手遮住脸,转念一想这么晚也不会有学校的人看到,他就把手放下来,愈发深沉的夜色就像很多个夜晚遮蔽着他的被窝,很安全,很隐秘,不会有任何人看到。
      真好,这样难堪的自己只有自己看到。
      “……安七弦?”
      周围传来说话声,但因为是日语,安七弦只顾把头更加低下去。
      “安七弦。”
      这一次说话的人用中文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心下一惊只敢抬抬眼珠,于是看到跟前有自行车的车轮和一双踩着耐克球鞋的脚。
      听起来有点耳熟的声音,说的还是中文。
      ……温瀚臻?
      安七弦不太确定,那么晚了这个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自家门口?可是面前这个人认识自己,还用中文叫了他的名字,会说中文又认识他的人……就只有温瀚臻了。
      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泪珠滑到嘴角他也不敢去擦,他很怕被对方看出自己在哭,很想立马跑开,但又仿佛被某种力量定住无法动弹,这种身体不受心灵控制的窘境令他瘦弱的肩膀禁不住微微颤动,他慌了,他几乎要开口恳求对方走开不要看自己。
      “……你……OK?”温瀚臻似是一点都没察觉他的窘迫,兀自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看着低头发颤的某人,“站这不动,等人?”
      安七弦揪住衣服下摆把头低得更低,因为太紧张一下子没忍住的吸了吸鼻子,岂料面前这个人竟然直接蹲下来瞅着他。
      “你哭了。”
      温瀚臻的眼睛不仅黑,还很深邃,自下而上看着他的眼神冷静而又澄澈,说话时的声音不失磁性。
      安七弦一愣慌忙捂住脸,转身便想要撤退,下一秒肩膀却给人从后边擒住被迫又转回去。
      “去哪,我又没笑你的意思。”温瀚臻这么一说似乎是明白了安七弦在怕什么,但他着实觉得对方这种一被发现糗事就立马逃跑的举动太像个女的了,“别遮了,我看都看到了。”
      安七弦死咬住嘴唇无动于衷。
      温瀚臻略表无奈地撅了一下嘴,左手抓着他的胳膊,右手从单肩背着的书包小格里扯出一条手帕,接着他腾出左手扣住安七弦的手腕,力道几近强硬地把他盖在脸上的一只手拉下来。
      “我劝你擦一下,你现在的样子很难看。”
      安七弦见过不少人的笑,有的一笑起来整张脸都变形,有的却很安静让人分不出笑容的真假。温瀚臻天生就拥有精致的五官,笑起来似乎更习惯勾左边的嘴角,连带起狭长的眼角更容易给人一种邪魅之感。
      他透过被泪水模糊了的视野看到这个人在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治愈或是安慰包括在里面。他虽不懂温瀚臻笑什么,但那两样没有的东西恰恰是他最不愿意从别人脸上看到的,他最讨厌被人同情。
      所以,他至今都觉得很幸运,第一个目睹他另一面的人是温瀚臻,而不是其他人。
      梦醒得很突然。
      耳边陆续传来心电图嘀嘀的响声,头顶的天花板跟外面的天空一样泛着鱼肚白,空气则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安七弦眨了眨干涩的双眼,鼻子被呼吸机罩着很不舒服,他微微蜷起五指,随即便感到有什么轻轻压着一边的手背。他顺着透明的输液管往下点着下巴,看到有个人握着他的手腕悄然埋首在他身边入睡。
      是温瀚臻。
      头发乱乱的似是没有洗,就连他身上的衣服好像也还是前天的那套,仔细看看发现下巴还冒出来许多胡渣。安七弦多少感知到这个人握着自己的手有点凉,于是用另一只没打针的手慢慢把被子挪过去了一点直到把两个人的手都盖住,见对方没醒他松了口气,径自把脸转向另一边静静眺望起远处红彤彤的日出。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快点……吧……”
      ——只求快点结束,这出生而为人的悲剧。
      安七弦动了动嘴唇慢慢合上眼,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旅者最终向暴风雪妥协,宁愿躲在温暖的小屋里补眠,也不愿再踏上征程。
      >>>
      接连失眠两天之后,安七里坐新干线回了京都。
      临走前她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留了张简短的字条搁餐桌上,出门时顺便还把她哥的录取通知书揣进口袋——她如今明白那一天安七弦的一反常态是怎么回事,身患重病的人难保不会情绪失控,在这种关头如果能把他的昔日辉煌带给他看看,也许能给他活下去的渴望。
      毕竟那可是东大啊,一般人考不上的。
      下车之后安七里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牛仔外套,一月未过天气依旧冷得厉害,偏偏能保暖的衣服都放小姨家去了,她只好一身牛仔衣的出门,自然是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在路边买了瓶热咖啡,她搭公交车去了京大附属医院,没有买花也没买什么食物,她凭借上回的记忆轻车熟路到达自家兄长的病房,也不敲门就这么直接进去,屋里头正在看《生死疲劳》①的安七弦听到声音朝她的方向抬了抬眼皮。
      “……怎么穿那么少……”说完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见到这个妹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居然又有关切之意。
      “……东京的衣服都带到京都了……”安七里愣了愣才回到,一只手后知后觉地才把病房门带上,她显然也是给对方吓到了,本以为要先受一记白眼。
      “……”安七弦不太自然地抿着唇,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书籍,“你来干什么。”很明显语气降到了零度。
      安七里两手捂着热咖啡,眼睛盯着病床的床脚:“你的事温瀚臻都告诉我了。”
      “呵,我的事?”安七弦依然没有抬头,反问的口气却向她传递着不屑,“你不就知道我得白血病么,除此之外你又知道我多少事,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这种听着不怎么让人舒服的说话方式安七里以前从未见安七弦用过,她一度皱眉想大声反驳,但无奈找不出任何根据:“……是,我是不了解,你以前一直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我根本想不到你有一天会这么冷漠,你跟我妈什么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现在又这样质问我懂你什么,是,我不懂,就算我想懂你也不会让我懂对吧?!”
      “质问……你想太多,我只是在说事实,而且我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没必要告诉你。”安七弦把书翻过一页继续扫过那上面一行行的字,语气淡得像白开水。
      安七里咬了咬唇。
      “……我告诉你,谁的妈是小三还不一定。”
      安七弦看书的目光一滞,紧接着便把书合起来往她的方向砸,然而重病在身力不从心,他丢出去的书“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怎么,结城爱花说了什么。”他轻轻斜着头眼珠往上直顶眼眶,语调不紧不慢跟他的动作完全相反,却让安七里的心情更加紧张起来。
      她咽了一口唾沫注意到对方的手背上还扎着吊针:“……就说了事实而已……”
      “哦,事实,”安七弦勾起嘴角冷笑,“事实就是我妈勾引了你爸,毁了你的家庭,然后我妈活该被抛弃活该得了抑郁症,你妈再伸张正义写一封无所不用其极羞辱我妈的信刺激我妈上吊自杀,最后你妈赢了正义战胜邪恶,啧啧,多大快人心啊!”
      “我妈的下场全是她咎由自取!”
      “你妈才是受伤害最大的那个!她才是最该同情的!”
      “是吧,安七里你是这么想的吧!?”
      安七弦仍然面带笑容,那明明是她最熟悉的画面,此刻她看着却觉得不寒而栗。
      “我没有……”她低声想要辩解,却立马给人打断:“没有个屁!你以为你那个妈有多好!全他妈扯淡!”
      她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有一天会这样凶巴巴的对她大哄大叫:“哥……”
      “别叫我哥!!”安七弦显然是怒火中烧,只见他又把床上的被子抱起来往地上扔,如此大的动作险些推翻床头的呼吸仪器,“你以为我真把你当妹妹吗!?那不过就是一个称呼!!假惺惺的承认你不过就是我当时蠢!!蠢到要保你的面子!!你他妈还真以为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吗!?给你一点阳光你就灿烂是吧!!?”
      “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摊上这种家庭摊上后妈的是我!?凭什么生病的是我!?凭什么……我都那么努力想冲出来了……为什么不是你去死啊——!!”
      话音落下,满房寂静。
      安七里默默望着他眼眶变得通红,安静了许久才压抑地开口,“……新年晚会那晚,你为什么要过来。”
      “……”安七弦铁青着脸色坐在床上没有出声,只轻微地喘气。
      “你说啊……”
      安七里听见自己的嗓音有点模糊,她一味咬紧牙关努力不让眼泪越积越多,奈何内心的酸涩铺天盖地难以消磨,她于是用手去揉,同时一遍遍深呼吸企图压制情绪。
      可下一秒,安七弦看着她眼神突然飘忽起来。安七里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在对方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关于过去的记忆,那是她回忆过很多次觉得幸福感爆棚觉得特别特别怀念的画面,在他心里却统统只保留了一份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耻辱。
      “我很后悔去了,当初不该听知念清里的话,让你找到这。”安七弦缓缓放下视线,他似乎顷刻间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你滚吧,我不想看到你。”
      “恶心。”
      恶心… 安七里听完他说的最后两个字退后一步,松开手咖啡罐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没有因为受不了而立刻走开,只是站在原地两眼空洞地慢慢低下头盯着脚尖。
      “干什么啊你!这么大动静!”
      门从外面被人推开,温瀚臻拎着暖水壶进来就见到屋内的乱局,他回头看见女生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再一转眼看到床上的家伙兀自侧躺下来面对着窗台: “温瀚臻你跟她一起出去不要烦我。”
      “……你是不是有病,人家过来看你你还摆什么臭脾气。”温瀚臻把暖水壶往旁边的小桌一放,转身,“被子和书扔地上干什么,等下又嫌脏。”
      “出去,我要睡觉。”
      温瀚臻走过去捡起书放到一边,再把被子抱起来朝他身上一丢,这时发现连吊针针头都不知道什么给摘掉了。
      “呦,怎么化疗的时候不见你这么听我话乖乖休息。”
      “……”安七弦把头蒙进被子里不吭声。
      温瀚臻见状,把灰色的双排扣大衣脱了搁椅子上放,转头用听不出情绪的口吻说道:“安七里你出去吧,顺便把门带上。”
      那一刻她仿佛是彻底挣脱了某种束缚,头也不抬地拉开门跑出去,自然而然是忘了关门。
      “啧,不愧是兄妹,都不听我话。”
      温瀚臻迈开长腿过去关门顺便把门反锁,到回床边一把掀开某人的被子,跪上去强硬地扳过安七弦侧躺着身体,两条腿的膝盖分别压上他身体两侧的床垫,在他即震惊又慌乱的目光中单手快速把他的两只手反扣至头顶上方。
      “……”安七弦瞪大双眼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他望着上方温瀚臻面无表情的脸,大脑当机了十几秒钟他才皱着眉觉得不太明白,怎么自己突然……像个女人一样被他压在身下!!?
      “你……你……你干什么……”安七弦苍白的面孔冒出几点血色,他丝毫没发觉自己照本能说出来的话特像一个即将被□□女孩。
      “……干什么?”
      温瀚臻兴许是被他的样子逗到了一星半点,一边勉强牵起一点嘴角一边俯下身凑近好友的脸,富有磁性的声线缓缓拉开:
      “我老实告诉你,你刚才说的很多话,都让我特别不爽。”
      “……”
      “你跟你妹妹说的那些话,换做我早就一拳头抡过去了。”
      “……关你什么事。”安七弦不太情愿似的别过头,不料下一秒被对方空出来的一只手钳制住了下巴,迫使他又把脸转过来。
      “看着我。”
      温瀚臻深邃的黑瞳直击他的双眼:
      “伤害别人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不要给我任性,安七弦。”

      同一时间段,赤司征十郎在陪自己的青梅竹马逛商场。
      自从久我葵国一时跟随父母去了美国定居,差不多每年回日本看他的时候都要去一趟附近最大的百货大楼在那“血洗”一通,别问她买那么东西累不累,她最多手上拿一个冰淇淋甜筒,大包小包的东西全由赤司征十郎负责。
      “呜哇!!好可爱!!”久我葵对着橱窗里毛绒绒的泰迪熊冒星星眼,手伸进口袋摸出仅剩的钞票一看,她“惊悚”地发现数目远远不够,只好转过头可怜兮兮的向赤司求救。
      “……要多少。”聪明如赤司征十郎,自是看出了她的意思,这不刚说完就腾出一只手伸进裤袋拿钱。
      “9300円!”
      于是乎女孩如愿抱得泰迪归,爱不释手就连离开商场都是连蹦带跳地走,神似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如果忽略掉她涂上玫瑰色的嘴唇,以及一件白色拼接羊羔绒搭配黑色针织短裙的轻熟风打扮,其实她比赤司小了三个月。奈何在美利坚合众国待了太久,少女的穿衣打扮多少会跟日本的女同胞有所出入。
      “葵,还要逛哪?”赤司示意性的抬头看了下黯淡的天色。
      “嗯……不逛了,回家吃饭吧~”
      女孩旋身面对着少年倒走,似是不担心这样的逆行会在人来人往的大道跟别人撞上。
      “征十郎,你干嘛什么都不买?”
      “……我没什么想要的。”赤司征十郎把左手拎着的零食袋换到右手,注意到远处疾驰而来的摩托车,他即刻走前几步把女孩拉到自己的左边,“转过来,这样走太危险。”
      “哦。”久我葵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于是乖乖听话转身,与自家竹马并肩而行。
      “晚上叔叔在家吗?”
      “不知道,可能不在。”
      “嗯……看来叔叔的工作还是很忙啊,仆人做饭好吃不?”
      “还好。”赤司征十郎的视野尽头出现了繁华的十字路段,红绿灯的光芒远远望去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微小。
      “看你这么说肯定不怎么样!”久我葵仿佛沉入了某种想象似的皱起了眉头,“要不再买点什么食材?我可以做美式夜宵!”
      “你不怕胖的话,我是无所谓。”赤司征十郎像是刻意强调什么似的跟女孩对视一眼,样子看上去无比真诚。
      “……你在嫌我胖。”久我葵的脸色刷的黑下来。
      “不,我怎么会。”赤司浅浅一笑。
      “明明就有!”
      “真没有,你也就脸上肥了一点点而已。”
      “肥一点点!?怎么可能我每天都有照镜子的!”久我葵难以置信的拿手捧住自己的脸,要知道她在美国的兼职是给一些杂志社当模特,对身材严格要求那是不用解释的,她一直以来都不允许自己的身体有任何一处出现一丝赘肉。
      “慌什么,那么怕胖还买那么多零食干什么。”
      “我过几天要跟我爸去看亲戚,零食是送人的!”
      “……哦,我刚才骗你的,你一点都不胖。”赤发少年说完还特别诚恳的抿着嘴冲她点头,女孩对此丝毫不肯罢休:“真的胖了吗?真的吗真的吗!?你有话就直说哪能反悔的啊!”
      “咳咳,你不胖,我逗你的。”赤司稍稍扩大了嘴角上挑的弧度,弯起一双耐看的眼睛,表情看起来倒有几分“真相了”的感觉。
      “……真的?”久我葵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真的,比珍珠还真。”
      “过分!”久我葵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背,力道之大让赤司不禁缩了下肩膀:“力气那么大,干脆帮我提东西。”
      “拒绝~”
      女孩的俏皮话音刚落下的那一瞬,前方传来响彻天际的刹车声。身边随即有人冲十字路口跑,赤司靠极佳的视力看到马路上一辆黑色法拉利停在路中央,车灯扫向的正前方隐约有人影晃动。
      “出车祸了吗?”久我葵一米七的身高终究比长到一米七五的赤司矮了些,看得不是很清楚,她于是二话不说抓起男生的手死命往前冲。
      “得快点!万一司机驾车逃逸就不好了!”
      赤司对自家青梅给出的理由哭笑不得。
      然而一分钟后,赤司不得不在心里感谢起久我葵。
      因为,那个差点被超速行驶的法拉利撞到的是安七里……还有一只黑猫。
      “你有没有脑子!跑出来想死是吧!?”法拉利司机抽着烟把车门一甩,朝抱着猫咪的女孩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没看到红灯啊!想讹老子钱是吧!?”
      黑发少女满脸无措地抬头:“……不好意思,我看到这只猫……给上一辆车撞到了……”
      “哈?少装什么好心人了?那么小一只撞都撞死了还用得着你救?!你他妈就是想讹老子钱!今天不教训下你真的是……”司机走上来抬手就要往她脸上刮一耳光,她条件反射地低头闭眼,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来。
      久我葵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她望着那位果断走前去替别的女孩拦下攻击的少年,突然觉得心头不是滋味。
      ——“安七里……”
      ——“诶?”
      几秒前没头没尾的对话,还有少年看着抱猫女的担忧神情,她都印象深刻。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我的朋友虽有冒犯,但你也没资格动手打人。”
      颇为熟悉的温软嗓音,安七里低头抬眼偷偷一撇,发现挡在身前的竟是赤司。
      “啊?你又是哪冒出来的小鬼?呦,护女朋友啊?”司机一脸不屑地想甩掉赤司握着他小臂的手,结果却被对方用力攥紧扯不开。
      “啧,非逼老子用另外一只手打你是吧!?”
      “已经有人报警了,而且,听你刚刚刹车的声音,你是超速行驶吧。”
      周围围观的人群顿时一片嘘声。
      司机脸色大变,见状不秒一把甩开少年的手回到车内,摁了几下喇叭叫他俩赶紧走人。
      “赤司……那个……”
      “我知道宠物医院在哪。”
      赤司扣下她的手腕将她带入人群,一只手把钥匙取出来递给突然安静下来的久我葵:“你要先回去吗?重的袋子给我拿吧。”
      “不用,急着给猫看病就快点吧,我在后面跟着。”久我葵定定地看着赤司的眼睛,一下都没去看他拉着的人长得如何。
      “那把东西给我。”赤司收回钥匙伸出手。
      “我拿得到,你快点带她去。”久我葵把两只手背到身后,故作轻松地微笑。
      “……”
      赤司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拉着精神恍惚的安七里大步流星地离开。
      久我葵侧身,依她自己所说的慢慢跟在那两个人的后面,只是走了没几步,就停在了一家便利店门口。
      她站在那儿,抬头目睹着她的青梅竹马拉着别的女生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她又低头,看着自己被塑料袋束缚着的两只手。
      分明在几分钟前,是她拉着他的。
      久我葵的脑海闪过方才马路上的那一幕,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街心公园,在满是黄沙的地方,比她矮半个头的赤司征十郎被一只拉布拉多狗②吓得连连后退,那时是她站出来把他护在后面,拿脚把狗赶走。
      原来……
      “你已经会保护别人了啊。”
      >>>
      安七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怀里奄奄一息的黑猫交给医生的,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脑海依旧时而空白时而会闪过安七弦愤怒的脸庞,她仿佛还能听见他对她大吼大叫时沙哑的嗓音,那明明都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她却频频忆起,直到面前出现一只手冲她摇晃,她才如梦初醒地抬头,视线由地板转移至少年温润的双眼:“……嗯?”
      “在想什么,怎么魂不守舍的。”
      赤司征十郎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眼尖地捕捉到她冻得发红的眼角。
      “没什么。”
      “你骗我。”
      安七里略感讶异地与他对视一眼。
      “从马路上看到你的时候开始,到现在,你一直在皱眉。”
      “……哦。”安七里收回目光拿手指碰了碰自己的眉心,的确如他所说那般紧蹙……她垂下手没再多言,主要还是觉得心里想什么解释起来也很麻烦。
      见她“哦”一声之后没了下文,赤司知趣地没再追问,他知道她不想说,他也脑补了一些诸如她可能有什么苦衷或者她在意的东西其实并不好之类的缘由,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这算是他第二次被拒之“门”外了吧?
      里屋的门这时候被推开,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穿白大褂的兽医走出来时顺便摘了口罩,一张留有胡茬的脸冲他们流露歉意:“抱歉,送来得太晚,所以……”
      ——没能救活。
      明白了言下之意的赤司转眼看向安七里。
      “……哦,那要多少钱。”
      出乎他意料的是女生表现得异常冷静,问完还把手伸进口袋想掏钱出来,医生见状连连摆手示意她不需要:“不用收你钱了,其实……猫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
      听罢安七里抿着唇将视线从兽医的肩膀部位挪开,投向后方敞开些许的门,保持了一会儿沉默,就在赤司以为她要走进去的那一瞬她却突然转身离开。赤司一愣,冲医生点头致歉后便立马追了出去,口袋的手机这时突然振动,他一边用手去拿一边想开口叫住她,不料对方先一步在门口转过身来跟他挥手告别。
      赤司于是渐渐止步于宠物医院的大门,注视着安七里的背影一步步扩大与他的距离,他忽地就记起曾经自己也如她这般毫不犹豫地离去,而那个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人,是她……
      习惯了的场景此刻在他眼前彻底反转,但有一点,他跟安七里终究是不同的——
      “先别走——!”
      他才不会眼睁睁地让她走掉。
      “……”安七里顿住脚步,回头时脸上的表情可以称之为吃惊,她拿手指了指自己,明显不太确定挽留她的人是否是赤司。
      少年径直朝她走过去,中途又低头点开久我葵发来的消息,他这才知道对方已经先打车回去了。
      “干什么?”安七里见他又在看手机以为有什么事要告诉他。
      “你……准备回家了?”赤司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收好手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优先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嗯……”大概吧,安七里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三个字。
      赤司的眼神忽地就开始游离在周遭灯火辉煌的环境中:“……这么快……”,他暗自斟酌接下来该说什么来打破面前的尴尬局面,可他有心另一个人未必有意,“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安七里似是不打算再耗费下去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退后一步就要转身。
      “猫的事情你别太难过。”
      思来想去赤司觉得也就这句话他特别想说,而这也成功地“绊”住了她想要离去的动作。
      “我没难过,”安七里侧过脸,嘴角牵起的弧度似有若无,“反正难过也没用。”话音刚落她拔腿就走,赤司待在原地怔了怔,而后果断选择跟在女生的后面,放慢速度与她隔着七八步的间距,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做到不动声色的跟踪。
      不过,这种事真的一点都不符合赤司征十郎的作风。
      但没办法,谁叫他不甘心?再说他本就不是愿意服输的人。
      不知不觉中安七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她看上去并不像刚才表现得那般急着回家,走走停停四处观望街景的举动让人觉得她更像是吃完晚饭出来散步,而且奇怪的是她偶尔又会侧过身盯着看车来车往的大道看很久,那时赤司征十郎便会跟着停下来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点担心她会突然冲到马路中央去……
      这个人的脑袋究竟在想些什么?
      赤司征十郎皱着眉稍感苦恼,尽管琢磨不透他的心情却也并不算糟糕,像这样默默在后面注视一个人的背影于他而言还是第一次,他觉得他如今能够理解国中时代安七里远远目送他进家门时内心的感受,那应该是有点满足又有点……不满足的感觉。
      当然也不止是国中,冬季杯落败的那一夜,安七里也是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用不知道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眼神默然地看着他,他当时转身看到她时脑子里就冒出一个猜想:如果他不止步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往下走,安七里会不会就一直沉默着陪他走下去?不,这种假设其实根本没有意义,他本就是因为知道她怕黑,才没选择走那条没灯的路,再说无论怎么打比方,过去了的事都不可能再改变。
      沿途经过的汽车将发白的灯光不断投注到两个人身上,夜色已彻底包围了京都,皎洁圆月悬挂在右边的天际,乳白色光辉给赤司的视野涂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如此看来安七里的背影仿佛是一张经过特效处理的照片,虽说不上唯美但总有那么一点惹人心动,他单单在后面看着就不由自主地微微睁大眼睛:
      她比去年高了,下身一条牛仔小脚裤突现小腿的纤长,她的腿形很直,肩膀倒不宽,大致上感觉腰不粗,胳膊躲在宽松的外套里看不出胖瘦,泼墨般的长发束成一股高马尾,白皙无痕的脖颈因而就露了出来。
      赤司征十郎至此将视线定格在那,禁不住锁起眉头,他内心莫名涌起一股冲动想扯下安七里的蓝色发圈。
      —— 一旦让她把头发放下,后颈就没人能看得见了。
      他想着顿了顿脚步,随即便鬼使神差地大步流星朝她靠近,正要伸出手时不料安七里猛然弯腰一只手搭在了腹部,他步伐一滞随后便听见对方低声暗骂:“Shit!居然这个时候来……”
      这个时候来?来……?来什么?
      赤司征十郎不太明白地歪了歪脑袋想看清楚对方是什么情况,伸出去的手改为按住她的肩:“怎么了?来什么?”
      安七里出于本能地往前一步避开了他的手,侧过身时脸上混杂了惊讶与羞耻:“你、你、你怎么还没走……”
      “我觉得你不太对劲,”赤司实话实说道,“你刚刚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他说完稍稍走近了她。“啊没什么……”安七里扯开嘴角颇感尴尬,抓着裤腿的手有几分颤抖,倒霉的是还没等她想好措辞搪塞过去,□□又冒出一股热流。她登时就夹紧了双腿,该死她穿的偏偏还是紧身的裤子!如果再来多一些,恐怕就要暴露了……
      So sad!
      安七里欲哭无泪地望天。
      “怎么今天倒霉事全给我碰上了……”
      “所以说到底怎么了?!”赤司听完她的自言自语不禁心生急躁,他真的很不喜欢被在意的人置之度外,而且还是一次又一次的……
      安七里抿起唇抓了抓后脑勺,看了他一眼不太好意思跟他对视,索性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我来那个了……”
      赤司没出声,视线一扫注意到安七里的耳朵红得像番茄,电光火石间他挑了挑眉表示了解:“我知道了,你不用那么不好意思。”
      波澜不惊地说完他突然伸手脱下自己的牛角扣连帽大衣,走前一步两手分别绕到她的后腰将外套围在她的腰间,长长的衣袖被他用交叉缠绕的方式系好贴着腹部,完了以后他抬头认真地直视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会不会紧?”
      “……不、不会……你、你这是……”
      “记住,到家之前都不能把它取下来。”
      赤司征十郎打断她话时的语气还有眼神都无声传递给她“不准违抗”的讯息,她愣了愣,猛然间意识到原来他已经为她考虑到了最糟糕的状况——这个人的心思细腻得简直令人发指!安七里一时间被他洞察得无地自容,脸上的温度于是进一步升高:“把外套给了我的话……你这样子不冷吗?”
      赤司征十郎只剩一件白色圆领打底衣外加蓝色针织开衫,就这两件衣服搭配在一起给人感觉并不怎么暖和。“我不冷,放心。”他依旧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丝毫没有退开的打算,可能是外套脱了的缘故,安七里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并不刺鼻,反倒让她的心跳加快。
      “谢谢……”她低头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双腿僵硬地后退一步想侧身逃离这致命的近距离却又被他忙不迭抓住胳膊:“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啊?不、不晚啊……”安七里别过头去一副“我快哭了”的样子。
      ——天哪你就赶紧让我走吧我受不了了!!!
      “我记得你上次在学校,你来这个是会痛的吧。”陈述句的语气显得他很笃定这一事实,安七里自然也还记得有那么一次痛经的时候被他撞见了,对此她只能扶额:“是的……”
      “既然这样,你应该马上回家休息。”
      “嗯我知道,你先放开我我自己会走回去的……”
      “往哪走?”
      安七里想也没想就抬起另一条胳膊指指她面对的方向。
      “你啊。”
      赤司征十郎深表无奈地朝上勾起嘴角,稍微用力一扯就把女生带回到跟前,再又拉着对方转至来时的反方向。
      “如果照你指的路走,我们永远都走不到车站。”
      安七里一连“诶”了好几声,一边由着他拉走一边转头打量她本来打算要一直走下去的路,结合了一下以往回家的记忆她发现自己的确选了一条不归路。
      啊啊,真是蠢爆了……
      安七里拿手遮住眼睛,透过指间的缝隙暗暗观望少年挺拔修长的身形,特意照顾她而放慢的步伐令她的心脏此刻不受控制扑通扑通地狂跳,她不知道要拿什么词来形容现在的心情,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大概就是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谢谢你……”她咬了咬嘴唇,姨妈突如其来的“光顾”一下子让她把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她心里眼里装着的全是赤司,而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道谢。
      赤司在稍前的位置拿眼角掠过她的头顶,手心握着的不属于他的纤瘦小臂不知为何让他眯起了眼睛:“安七里,能不能告诉我,你一个人的时候在想什么?”
      “……”
      “其实之前我也问过你的,你当时不愿意说。”
      “……”
      “现在呢?难道还是,不能说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事?”
      安七里放下手怔忡地望向他,脱口而出的反问令对方始料未及。
      “……你要问为什么的话……”赤司蓦地放低视线,心底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不得不感到些微紧张,然而他就算知道答案他也不打算说,他明白一些话如果说了出去就很难能够收回来,更何况他本身其实对这份感情也难有百分之百把握,时间久了很多东西都会变样,安七里是这样,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变,而如果未来真有那么一天他要改变自我,那就绝对不能有一个妨碍他这一自由的过去,所以——
      “都认识这么久了,我不想继续对你一无所知。”
      赤司征十郎一贯选择活在当下,但同时他也要给自己留了条能全身而退的后路。
      “……原来如此……”安七里眨了眨眼睛微笑,“没想到……你不止把我当老同学看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把你当朋友了?”见她是这种反应,赤司不免有点好笑地回头瞅她一眼。
      “我以前以为……你只跟篮球部的那几个天才做朋友……”
      “胡说。”
      “唔……可能吧,嘿嘿。”安七里浅浅地笑着,眼睛里的光却忽明忽暗,“NE,我可以相信你吗?”
      赤司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扣住,转过头发现安七里仰起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盈满绿意的眸底蛰伏着锐利的光芒让他的喉咙没来由地一紧,片刻后顿住脚步反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回应:
      “当然,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相信我。”
      唯独这句话,赤司征十郎此后从未想过要反悔。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chapter 31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