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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chapter 32 ...

  •   抽烟,喝酒,打架,差不多是温瀚臻国中三年每天的例行公事,低年级怕他,同一届的崇拜他,学长什么的也基本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可不是因为有谁扒出来他家世多么多么显赫,主要是他真的很能打,动起手来放眼整个帝光中学也没人能抵得住,加上表面待人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大部分人见着他都敬而远之。而不巧的是他偏偏又生了副让女生尖叫的好皮囊,即便他自身存在种种劣迹也依旧无法阻止众多少女将他臆想成漫画里酷炫狂霸拽的男主角,远观而不敢亵玩的爱慕者自是数不胜数。
      可很奇怪的是被烙上“不良少年”标签的温瀚臻学习成绩却万年不变的排在全级第四,不仅如此他没交过一个女朋友,偶尔有穿着暴露的女生往他身上贴他也只冲人家暧昧的勾勾嘴角,然后不留余地的把人推开。
      等升上国三,温瀚臻俨然颇具帝中的霸主风范,只不过已经很少轮得到他出手了,他只要往挑事的那些人跟前一站,基本上有事都说成没事。于是乎在他看来,国中的最后一年变得彻底无聊了,一直到期中考结束的那个大雨磅礴的傍晚他都这么觉得,可偏偏那一天他就遇到了一个怪人。
      人流稀少的商业街,某个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隔出来的巷道,放了学的他撑着伞路过,脚步随意地踩进水坑任由水花四溅,刚想再来一脚的时候冷不防被人制止:“别!”
      他脚步一顿,循声望去与一双碧透的眼眸相撞——明明那是略带责备意味的眼神,他却鬼使神差地怔住,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觉得这双眼睛真他妈的好看。
      “喵……”
      不知名少年举着伞半蹲在一个装着猫咪的纸箱跟前,听到叫声他便伸出手去摸它头,接着低头把箱子抱起来往巷子的深处带,选了个积水少的地方将其放下同时也把伞搁到了地上,他反手拉开背包小格拿出一袋疑似食物的东西,撕开包装一股脑全倒在里面,收手时顺带又摸了一下猫头,他起身把背包顶至头顶,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在咀嚼食物的小动物,他转身,不算健壮的后背很快就消失在了温瀚臻的视野。
      从始至终,那个人只看了他一眼。
      而他,却没能立马将视线从那人身上转移。
      半晌,雨下得更大了,温瀚臻垂下目光盯着被雨伞遮蔽完好的纸箱,并没有想嘲笑的欲望,两片薄唇却不由自主地翕动:
      “蠢货。”
      他那时并不知道翌日的第一堂课会在自己的座位上看到他。
      “我叫安七弦,请多指教。”
      上午的光线比昨日要明亮许多,温瀚臻在最后一排抬起头凝望他的眼,纵使神情腼腆却也掩不住他眸底自然而然焕发出的亮光,不知为何他竟有种那抹绿色在流动的错觉。
      “安七弦……吗……”
      他翘起嘴角。
      可以,这很转学生。
      电话铃声大作,空无一人的走廊产生巨大的回响。
      温瀚臻猛然惊醒,本能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摁亮屏幕,发现并没有人打电话过来。
      “切……闹钟啊……”
      他睡眼惺忪地靠回椅背想再眯一会儿,一旁紧闭着的隔离门忽然被人从里边拉开。
      “这位先生,你朋友的化疗已经结束。”
      一身防辐射装备的护士冲他说完便进去扶安七弦出来,温瀚臻一听立刻便没了睡意起身想进去看看情况,不料还没踏入室内就被下床穿鞋的某人拿眼神刮了一刀:“你是不是有病?出去。”
      他这才想起来化疗这东西有严重辐射,索性退到外面等护士扶他出来自己再上前搭把手,没想到的是这次又被安七弦给推开:“离我远一点,我身上也有辐射。”
      “什么逻辑?”他皱眉莫名想吐槽。
      “啧,离我远点就好了。”
      因为拗不过他温瀚臻只好跟在他后面走,中间还隔着四五步的间距。清晨的附属医院人不多,保洁员早早地就在楼梯间爬上爬下,消毒水的味道此起彼伏,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透过窗户洋洋洒洒落了一地,虽是走在黎明时刻,但感觉也很像处在日落西山的时段。“喂,要吃什么早餐,在那待了三天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温瀚臻两手插着口袋问道,友人乌龟一样的速度看得他心生忧虑。
      “你吃吧,我不想吃,你最好回家去睡个觉。”安七弦的声音不大,还好走廊没什么人靠回音温瀚臻能听得很明白。
      “不吃不行,本来你就虚弱,做了化疗更要吃点营养的。”
      “不,我真的不想吃。”
      温瀚臻习惯性地要接着开口数落他时冷不防又听见他说:“你回家休息吧别再过来了。”
      “喂,不吃就不吃,你还赶人啊?”
      安七弦咽下一口唾沫强忍住治疗后身体内部的隐痛和眩晕,慢慢侧过身拿极其疲倦的模样示人:“我是,说真的,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你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温瀚臻试图走近他却在下一秒被对方打的“停止”手势给制止住,“没人在你就看小说看得昏天地暗不吃饭也不吃药,点滴打完了自己都不知道叫护士来换,你说你这样我怎么敢走?第一次化疗的时候你还故意说拉肚子在厕所待了几个钟!”
      安七弦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把头转向另一边:“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用不着费心。”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我钱都帮你垫了你还要我不管你?!”温瀚臻似是有了怒气,说话的嗓音比平常高了许多。
      “够了,”安七弦突然背过身去,捂住嘴极力想要克制突如其来想吐的冲动,“你就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哈?”温瀚臻在背后瞪圆了眼,“你的意思是嫌我多管闲事!?”
      “……”安七弦没说话,只一边捂着嘴巴一边抓着墙上的扶手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你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温瀚臻长腿迈了两三步二话不说挡住了青年离去的路途,“说话啊!怎么不理我!”
      .“你要这么想的话,我无所谓。”安七弦望着他任由他抓着自己肩膀的手非常用力,明眼人看他那发白的脸色和耷拉下去的眼皮多少都能猜出来他实际已累到了极致。
      “什么叫我这么想?你话里有话,就是嫌我多事。”温瀚臻此刻近距离瞅着安七弦的脸,原本狠戾的口气情不自禁缓和下来,“其实吧,你也用不着故技重施,我跟你妹妹不一样。”
      “那不一样,算了。你,算我求你好不好……”安七弦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揪住他的衣服,“Rh阴性血,你也知道,有这种血型的人本来就少,而且,要、还要跟我的条件符合,全日本那么多人一个个去匹配要匹配到什么时候?”说到这他喘了口气继续,“我,我自己也明白,我撑不了多久……”
      “安七弦!”温瀚臻又开始急躁了。
      “听我说完,拜托……”安七弦咬了咬唇忍耐着时不时从这里或者那里传来的阵痛,微微弯下腰按耐住头晕,额头轻轻抵在他胸口,“我,我其实也听,听医生议论了,我这种病随时有恶化的危险,你不也、不也看到过么?整晚整晚,都要戴着呼吸机才能活下来。生病的人不是你,你不懂,所以,所以下次……”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令他后怕的事,哽咽了一下他才说,“下次我不想化疗了,好不好?”
      如孩童般带着点示弱的撒娇,任谁听了都会克制不住地心软。温瀚臻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收拢五指,任凭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愣是一声都不吭,而他黑如深渊的眸中实则已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有很多话想喊出来,他想叫他不要任性,想叫他振作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死,生命固然脆弱,但也会因为意志力的足够坚定而变得无比强大——他很想告诉他这句话,他甚至还想跟他提一提两个人坚持不懈奋斗了三年才考上的东大,可是他现在却连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如今靠近他胸口的这个人,很痛苦。
      翻来覆去的生活不仅恶化了这个人的性情,也耗费了这个人最后的一点耐心。
      也是啊,不是所有人都是打不死的小强。
      累了,就是累了,哪有这么多理由呢。
      “不去化疗了,好不好?”
      “……”
      “喂,你不要再给我垫医药费了”
      “......”
      “我不想待在医院了,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
      “好不好?唔!”
      这是一个极其粗暴的吻。
      温瀚臻钳制住安七弦的下巴强迫他仰头,因为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所以他很轻易地就撬开了他的牙关长驱直入。吻上的那一刻他还狠狠地咬了一口安七弦的唇,淡淡的铁锈味混合在两个人纠缠的唇舌之间令温瀚臻感到满意,他摁住他想逃脱的后脑同时一刻不停地追逐着他下意识四处躲闪的舌头,任凭欲望像开了闸的洪水般一泻千里不可收拾,彼此的唾液也在不知不觉中相互交换,就连互相凌乱了的呼吸也好似融为了一体……
      两个根本毫无接吻经验的人吻在一起,画面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某个压抑以久的人忍无可忍的发泄,蛮横,粗暴,不讲道理,说他任性反倒更像是在夸他。
      几经推搡无果之后,除了震惊还是震惊的安七弦渐渐感受到了窒息,也就在这一瞬温瀚臻倏地退开,但却没有离得太远,额头贴着额头的近距离让他足以将那双从他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的眼睛看得无比清楚,无比透彻。
      绿色的虹膜,漆黑的瞳孔略微缩小,几根猩红的血丝,还有因为方才的呼吸困难而有些泛红的眼白。
      嗯,依旧那么好看——
      “我答应你。”
      温瀚臻褪去了些许情欲的嗓音沙哑而又性感,让处于不知所措中的安七弦微微瑟缩了一下。
      “答应……什么?”
      他闭上眼惯常勾起了左边的嘴角:
      “不管你想去什么地方,我都带你去。”
      >>>
      一天中的一点半,离天亮还有段间隔的时间点,久我葵少见地失眠了。
      也许是因为睡前看了恐怖电影的缘故,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女主角背后若隐若现长发飘飘的黑色身影,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她又觉得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房间的某个地方朝她伸过来,也许下一秒钟被子就会慢慢隆起,然后……她猛地翻身下床!摸索着开了灯披上外套,环顾了一圈寂静的周围,并无异样,她按捺住心跳莫名感到口渴。
      不同于她在美国住的房子,赤家宅邸的走廊通常会留几盏夜灯以便深夜出入,久我葵轻轻关上门,棉制拖鞋踩在木质地板上摩擦声微乎其微。她想去一楼的厨房喝水顺便在冰箱找找食物,睡不着觉便会感觉到饿,她有点后悔在晚上看鬼片了。
      接近楼梯口时她发现有一间屋子还在亮灯,路过时她悄悄往里窥视一眼,一身灰色睡袍的赤司征十郎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旁边放着的水杯冒出丝丝热气,她闻到了咖啡的香气。
      久我葵没有立马进去,而是先去楼下端了杯白开水再到回来。
      “征十郎。”她说完敲了敲房门。
      正思索着问题的少年闻声侧过脑袋:“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啊,”少女抬脚进了屋顺带把门给关上,偌大的卧房只书桌的台灯在发光,“你大晚上的不睡是在赶作业?”
      他转了一下笔,指着桌上摊开的卷子,“二月初我要考托福。”
      “那也用不着开夜车吧?外语又不难。”久我葵喝了口温水坐到铺了毛毯的床沿,目光随意扫过书架上形形色色的读物,她发现这里竟然没有一本漫画。
      “是不难,不过前段时间因为忙落下了不少练习。”赤司征十郎说完在第二十七个选项前面写了“C”,“你熬夜不怕长黑眼圈?”
      “无所谓,贴对眼贴膜就好了。”久我葵说着还耸耸肩膀,“我说你这怎么全都是文学名著啊,怎么连本杂书都没有,漫画呢?你难道不看?”
      “不常看,”赤司填完第一个空的单词转头指了指旁边,顺带还为她开了夜灯,“杂书的话在那里,你要无聊可以看看。”
      久我葵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床头柜上放着几本封面是NBA球星的杂志,她随手拿来翻了翻,几个封面人物中她唯一能认出来的球星是外表看似小孩实际却是三分球逆天的斯蒂芬库里。
      “怎么好几本的封面都是萌神?我在美国认识的男生全都是詹姆斯的球迷。”虽然久我葵不怎么关注篮球,但NBA在美国的受众面很广,她就算不感兴趣也耳濡目染了些。
      “因为他很强。”赤司征十郎的视线快速扫过纸上一行行醒目的黑色字体。
      “我觉得没必要追求像他那样的命中率吧。”她随手翻过一页,去年夺得总冠军的金州勇士队映入她的眼帘。
      “不,他能做到,我也可以。”
      赤司征十郎填完习题的最后一个空,搁了笔捧起水杯抿了一口,“问你一个问题。”
      “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要怎么处理跟他的关系。”赤司征十郎转过来的脸色很是正经。
      “不处理,我过我的,他过他的。”久我葵依旧埋头,似是对这个问题提不起兴趣。
      赤司征十郎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出某人落寞脸,他于是试探性地又问了一遍:“真的吗?如果是存在误会呢?”
      “所以说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的,互不相干哪来的误会。你问这个做什么?”
      见自家青梅回答得这么果断坚决,赤司觉得自己这三天来第一次来问错了对象,他只好转回去全心扑进英文字母。
      “没什么,做个假设而已。你还不回去睡?”他作答时顺便转移话题。
      “睡不着啊,看了恐怖片留下后遗症了。”久我葵继续往下翻,没有完全关起来的落地窗此时有冷风刮了进来,她抖了抖身子说:“你的窗没关好。”
      赤司征十郎于是起身去关,留了一条缝通风之后他稍微把窗帘拉开来一点,随后他便停在原地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的四肢,同一时刻久我葵翻完第一本书剩下的动也没动便放了回去,她站起来开始在书架上搜索,当看到东野圭吾的名字时她突然开口:“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这里也有杂书。”说完她抽出一本东野圭吾的《放学后》,没想到的是有东西从夹缝中掉了出来。
      “这是……”她从地上捡起来发现是一张叠起来纸条,往里的一面隐约有字迹盘踞,“征十郎,这是你写的便条?”她刚想打开来看看是什么,即刻又意识到这么做很无礼,于是便抬头问他:“我能看看不?”
      “你其实也看吧,没什么。”赤司征十郎注意到她手上拿的书后才想起来纸条是谁写的。
      “ ‘你已经拥有很多啦,知足吧 ’。”久我葵随口念了开头的两句,发黄的纸面上三两行隽秀的字迹附带一个微笑的表情,看完之后直觉令她联想起了一个人,“征十郎,这是女生写给你的吧?”
      “嗯。”赤司征十郎似乎没听出来她话里的微妙,重新回到位子上坐下,他还有一篇作文没完成。久我葵低下头盯着纸条上画得很是可爱的颜表情,她想起来三天前在她面前被自家竹马拉走的女生,她没看对方的正脸一眼,她只记得比她矮。
      “哪个人写的?你居然一直留着。”
      “你前几天见过的。”
      “安七里?那个让你晚归的?”
      “不算晚吧,回来还不到八点。”赤司征十郎扭过头望着她,精致如画的五官逆着台灯的光芒有一半陷入了阴影。
      “那也算晚归了吧?管家还想跟叔叔汇报呢,要不是我编了个事唬住他,我才不信叔叔不会找你谈话。我刚回来的时候他就说过你这点的。”
      “好吧,谢谢你。”少年微笑。
      久我葵的表情立刻拉下来:“不要跟我说谢谢……”我才不是为了给你制造机会才帮你撒的谎。
      然而后面那句,她只敢在心里说。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赤司侧过身关切地询问。
      “纸条,她什么时候给你写的。”
      “我记得是去年放暑假之前,怎么了吗?”
      “她为什么给你写这种话?”
      “她大概是看出来了,那个时候我很偏执。”赤司说完,眸底的光亮影影绰绰起来,意识有那么一小会儿回到了某个傍晚只有两个人在的课室——头顶的白炽灯,吊扇呜呜转动的声音,还有笔下错误层出不穷的答卷,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低着头写着给他的三言两语,彼此并不远距离,甚至还有点近,他的呼吸中掺杂进些许她的发香……
      莫非那时,自己就已经心动了?
      他不得而知。
      “你跟安七里是高一认识的?”久我葵抬眼,随意扎起来的头发有几缕垂至胸前轻轻将那颗点睛之笔的泪痣掩藏,赤司看着她,忽然察觉到她那跟打翻五味瓶似的复杂神色。
      “不,我们国一就认识了,现在也是同学。”
      “……”久我葵怔了怔,她是在小学毕业后去的美国,刚好,如此完美的与他们的相遇错开,“因为认识了四年,她随便写的这些东西,你就一直保留到现在?”
      “不是随便写的,”赤司一只手撑住下巴耐心地解释,“那是她专门写给我的。”
      “她写给你的一张纸你就那么宝贝,我寄给你那么多东西也不见你放好。”久我葵说着翻了个白眼把头扭到另一边,口吻听上去火气不大反倒更像是朋友之间用来打趣的吃醋伎俩,赤司征十郎自然觉得她在开玩笑。
      “没有啊,你的风铃在外面挂着,送的一些帽子护腕什么的我也有用过,我没有偏袒。”
      “不用解释了,前几天还丢下我拉着她走掉……”
      “你自己先走的,我没让你不过来。”
      “那你怎么不带我一起!?”久我葵别过头瞪他一眼,出自本能的这一举动霎时间让两个人皆是一愣,对方一脸的莫名其妙让她很是尴尬地把头又转了回去,一时间屋内安静了下来,她颇感气氛诡异,站起身想直接走人却又觉得不妥,这么一来感觉像两个人吵了一架要冷战似的,正当她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赤司突然开口。
      “抱歉,下次会带着你的。”
      久我葵睁大眼睛满脸“你刚刚说什么”地回头,赤司在位子上微仰起头望着她,模样很是郑重:“好不容易见一面,陪你出来逛最后却让你一个人回去,是我不对,不会有下次了。”
      “我没怪你,重色轻友什么的我也会……”久我葵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杀了个措手不及,匆忙把视线从他那张好看得过分了的脸上移开,因为内心的不适应和尚未去除的尴尬她找着措辞想圆场,不料她却听见她的少年这样打断她——
      “我们不是朋友,我们是家人。”
      话音刚落,落地窗被外头喧嚣的寒风逼得砰砰作响,没有合上的缝隙遗漏进几缕气流将窗帘的一角高高扬起,久我葵垂下的发丝也因此拂过了她的唇。
      沐浴在纯白之中的赤色少年,眼神染上了着她小时候便熟悉的暖色,起身时嘴角扬起的角度刚刚好,搭配高过了她的修长身形,如画如诗,怎能不叫人怦然心动。
      啊啊,她的少年,她的青梅竹马,她从小保护到大的存在……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会弹钢琴的男孩,手指很漂亮的男孩,穿的鞋比她小一点的男孩,被她糊了一脸泥巴却还笑嘻嘻的男孩,却也是个过早失去了母亲的男孩,叫她无论在哪总会想念总会放心不下……
      离开了她的四年,他又变成了什么呢?
      她如今是否只能是他的家人?
      在无数她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他身边早已出现了很多很多的别人,有的他在信上跟她提过,有的他不提她也永远无法得知。
      就像,安七里这样的。
      他明明从未跟她提起过,却当着她的面拉起那个人的手消失在街头。
      她知道的,她其实一直知道的,眼前这个人,早就不是从前任她戏弄的那个男孩了。
      他和她,都长大了,都变了。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很想知道——
      “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可不可以是我?”
      赤司一惊,笑容不自觉地敛去,对方饱含渴求与伤感的神情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直觉告诉他不能对此深究,可要跟过去一样若无其事地回话他竟也做不到,她的这一问题,可以还是不可以都有进一步引入歧义的危险,更何况,他心里其实……并没有答案。
      互相沉默了许久,久我葵攥紧的拳头悄然松开,眉头一松,她不再看一眼她的少年径自离开。
      “葵。”
      她的少年轻唤她名,而她恍若未闻,关上门的那一瞬便隔开了两个世界。
      久我葵的脊背贴着门板,扫视了一圈幽暗的长廊,接着低下目光直击脚尖。
      蓦地,她笑了,眼泪也掉了。
      “我的错……”
      她捂住脸。
      ——我不该在离开以后才发觉喜欢你。
      >>>
      二月初,京都的天气匍匐起暖意,街道两边汩汩的流着雪水,太阳难得肯长久保持露面,春天似是不再遥远。安七里出门时冷不防打了几个喷嚏,捂着鼻子抬头,灰色的云层背后有纯蓝色若隐若现。她眨了眨眼觉得今天不用加外套,反手刚想关门,屋里头传来结城理惠睡意未散的问话:“七里,一大早的去哪?”
      “我有事,晚上回来。”不等她回应安七里径自关了门快步离开,蹬着咖啡色皮靴的脚刚到外面就踩进了一摊水中,沿着长长的坡道下来经过几个路口,她往手心吹了一口热气,旋身进入一家香气四溢的面包坊,惯例挑了一块涂了白色奶油的面包,她犹豫一会儿掏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的一串号码拨过去:“……喂?”
      “嗯,你出门了?”电话那头传来清越的男音,她抿着唇转向自己的左边,视线捕捉到一旁陈列的新口味面包:“嗯,你吃过早餐了吗?”
      少年开了免提把手机搁到书桌上,两只手一粒一粒扣着外套的纽扣:“还没,怎么了?”
      “呃,我在买面包,你要不要?我可以带你的份。”
      “好啊,不过要麻烦你拿两份,我早上比较饿。”
      “OK,晚点见。”
      她挂了电话,拿夹子往托盘添了两块红豆口味的面包,直觉告诉她赤司征十郎不会喜欢甜食。结账时她加了盒热的纯牛奶,拎着袋子走出来马路上已经多了很多辆汽车,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老实说她其实并不好奇那个人约她出来要做什么,她不在乎,她只想着找个理由让自己逃出一个人的世界,逃出对某个人一言一行的追忆。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安七里舔掉最后一点奶油信手把包装纸扔进了垃圾桶,过了马路,十几米远的一片枯树枝下依稀看见了一抹细长的人影。她继续接近,达到足以看清对方面目的距离时她朝前伸直一条手臂:“喏,早餐。”
      “谢谢。”赤司莞尔,手伸进蓝白的帆布包想拿钱却给她制止:“不用了,当我请你吃一顿,多亏你我一个礼拜的睡眠都很好。”闻言,他抬头接过她递过来的早餐,饶有兴趣地说:“为什么?我会在你的梦里出现么?”“想太多,”女生撇了下嘴一脸的“怎么可能”,“上次把事情全部跟你讲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突然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
      赤司征十郎忽地沉下目光专注地望着她,一只手从塑料袋里随便拿出一片面包放在嘴边咬一口:“你的事,远山同学也知道?”
      “我没告诉她。”
      “江同学呢?”
      “也没。”
      霎时间一股奇异的满足感充斥着他的心房,稍稍皱眉,他赶紧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抬起手腕看表,红豆馅的香气顺着喉管笔直飘入胃袋。
      “差不多了,书店应该开门了。”
      此行他约她出来的目的是去买书,意识到这点她有点无奈但并不至于厌烦,两个人随即并肩路过天桥,前往附近的一家外表看起来像嵌在崖壁上的书店。店面入口只设了一个通道并不是很大,然而等走进去才发现原来内部装了两层楼的书。头顶亮了有很多吊灯,书架边框缠绕着几条模型藤蔓,一行行摆着的书目让人一眼扫过去便觉眼花缭乱。安七里跟在赤司身后视线反复落在脚下黑白相间的瓷砖,这种款式的地板设计总给人一种漫步在某个魔法学院藏书阁的错觉,尽管她很确定这个地方跟哈利波特电影里的场景并非同款。
      “你要买什么书?”她问。
      “你想看什么?”他把喝完了的牛奶盒子扔进脚边的垃圾桶,侧过头来把问题又抛给她。
      来买书的不是你么?
      安七里叹口气走前几步:“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明明是你约我……”
      “嗯,是这样没错,”赤司征十郎扭头把后脑勺留给她,口气听上去不冷不热,“我来买一些英语试卷,想顺便挑几本小说,我看的课外书不多,想麻烦你给我提供些参考。”
      “不是吧,你国文那么好看的书还不多?总比我多。”安七里嘴上说着眼睛却开始在一排排的书目上流连,好歹也是个入了文学社的人,不看书不积累点墨水怎么能应付得了知念清里布置的奇葩作业。“考试是有方法的,阅读跟它不能相提并论,当然,看的书多一点作文写起来会相对容易些。”赤司征十郎看到大厅中央摆了很多教辅资料,他一面过去那边一面抬手招呼她快点跟上。
      “你期末英语都是满分,还需要特地买练习?”
      “那不一样,我过两个星期要参加一个考试。”
      “考试?考级?”
      “不,考托福,父亲要求我一次通过。”
      安七里弯腰帮忙翻找资料的动作一顿,她不是不知道托福是干什么的,凡是要申请留学的基本都要考这玩意儿,而且成绩还不能太差,否则进不了名牌学校,以赤司的实力和财力,要出国留学根本不成问题,只是……
      “你要出国?”她抬眼,明知故问。
      “嗯。”赤司翻着手上厚厚的资料,随即又很快放下转向另一本,当他微微扬起眉毛发现这本用自由女神像做封面的书就是他中意的练习集时,他听见她很轻地问了句为什么。
      赤司征十郎从各种形状的字母上移开视线定定落到她身上,想了想回答:“我理想的学校在美国。”
      “唔……好吧。”安七里低下头去身体一阵无力,她有点意外,除此之外似乎感受不到别的什么情绪,赤司出国本来就是件很正常的事,有钱人家的孩子有哪个不出国去深造?这是件好事,他会比今天更加优秀,会更加光芒万丈,也会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一个年轻有为的贵族公子,一个身边簇拥着很多漂亮女子的谦谦君子,他一定会生活得很好,很好,比世上的任何其他人都要幸福,包括比她自己。
      他也一定会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安七里忽略掉内心某一瞬的失衡,笑笑:“真羡慕你。”
      “羡慕什么。”赤司垂着眼看她。
      “什么都羡慕。”她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然后侧身绕到他的右边岔开话题,“想看什么类型的小说,我去帮你看看。”
      赤司征十郎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过了会儿才接话:“你喜欢的都行,最好是悬疑推理的。”
      “OK。”
      两个人于是暂时分开,赤司征十郎负责挑他的资料,安七里负责给他选书。论悬疑推理,放眼全日本也就东野圭吾和江户川乱步的作品最值得一看,她在大厅左侧的第二个书架前仰头搜索这两个人的名字,踮起脚尖拿了一本《白夜行》和《解忧杂货店》,两本她都看过,出于一个封面控的考虑她抽了本《流星之绊》出来,内容好不好看她不知道,她只是喜欢封面上的星空。接下来转悠了几圈没发现有江户川乱步的书,她只好转去外国文学区,刚进去就看到一个系列的《追忆似水流年》②陈列在过道中间挂着“热卖”牌子的架子上,一看价钱发现比她拿的那三本加起来还贵。没办法,书长不说,又是精装版,买来看看也可以用来装饰书房也行,想当初安七弦就是冲着能显摆自己看的书有多高大上才买下来一套,然而意识流的文字过于跳脱,剧情线又十分薄弱,他压根就没看几页,反倒是当时在念国一的安七里一本一本拿下来囫囵吞枣地看完了全部。
      忍不住哀叹一声,她上前摸了摸书的封面,不知为何突然好想知道家里的那一套同款书现在在哪,自从安七弦离家出走,他房间里好多她爱看的书都找不着了,最初给她杂书看的人是他,最后连漫画也不留给她的人也是他,想怪,却又怪不得,毕竟她有间接的过错。
      「你滚吧,我不想看到你。」
      「恶心。」
      恶心……吗?
      她想起安七弦苍白而又决绝的面容。
      ——既然如此,为什么从前要对我好呢?
      如果你一开始就对我用这种态度,我一定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恶心。
      可是偏偏你要对我这么好。
      你叫我怎么,坐视不理。
      哪怕你说你讨厌我恨我,我也还是惦记着你的。
      更何况,你还生了那么严重的病。
      “说那么过分的话,都是因为生病吧……”
      安七里兀自出着神自言自语,手机忽然嘟嘟地振动,她一晃神赶忙从牛仔裤袋里摸出来看,原来是有人发给她一条彩信。她以为是垃圾短信点进去就想删,岂料发送人那一栏显示的是在海常读书的惠利香!她们两个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上一次通电话都还是放假前的事,就连之前一次回东京她也因为家里的事太多忘记了找她叙旧,今天莫名其妙突然发张照片过来难道是要约她去哪里玩?
      抱着这种猜测,安七里点开彩信一看,结果并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所谓秀丽美景——照片的背景是深夜灯火渺茫的街头,一个身着干练警服却喝得烂醉如泥的女人顶着蓬乱的长发啼哭,她倚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满脸通红的对着镜头,眼睛肿成了核桃,嘴唇也被咬破了几个口子,样子看上去很是难受,像在哭诉什么,跟往日威风凛凛的冰山美人形象简直大相径庭——她认德这个女人,那是她的母亲,警视一厅的女警官结城爱花。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继续往下拉,看见下面有一行文字:我明天去京都,上面的事情具体见面再说,还有希望你能跟我解释一下关于安七弦的事情,你妈说她很想你爸,我觉得你应该跟她道歉。
      我爸?
      安七里又倒回去看那张照片,可以肯定是惠利香扶她回家的时候顺道拍给自己看的,目的就是要让她愧疚,事实证明好友成功了,她的确愧疚,甚至开始后悔那日在母亲跟前的口不择言,她印象中的母亲一直是个自信而又大气的女人,何曾见过她这般狼狈的样子。
      “啧,唉……”
      赤司征十郎怀里揣着四本书过来找到她时正好瞧见她揪着头发哀声叹气,心下不由得感到疑惑,他顿了顿走前去说:“出什么事了吗?”
      安七里呆愣愣地瞅着他,一会儿之后缓缓摇头:“没事。”
      “不能说?”鉴于前车之鉴,赤司征十郎微皱着眉多少感到急迫,可他毕竟不擅长逼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见她面露为难他也只好认输似地摆摆手:“算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此话一出立即换来安七里感激的神情。
      “你挑了那什么书……怎么都是东野圭吾的?”
      “他的书好看啊,我想找江户川乱步的又找不到,没办法。”
      “那你到这来干嘛?”
      “呃……我以前看过一个外国的推理叫《别让他醒来》,挺好看的讲的是双重人格。”
      “双重人格……”赤司征十郎用“你果然是在为我量身挑书”的表情看了看她,接着低头从腋下夹着的几本书里抽出一本最厚的递到她眼前:“这书给你。”
      一本《营养餐大全》。
      安七里一只手接过觉得奇怪:“你拿这个给我干什么?”
      “下次你去看你哥的时候就不要两手空空地去了。”赤司征十郎察觉她的脸色微变,看着她的眼神刻意认真起来,“实话说,以前我碰见过你哥哥卖唱,他可能认识我,看到我的时候反应有点奇怪,其实我跟他也算是陌生人,可能他知道我跟你是国中同学,所以当时他看见我的第一时间不是唱歌,是冲我微笑,然后问我,你过得好不好。”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安七里落在他脸上过于专注的目光令他稍感不适应。
      “他如果要伪装也许可以在你面前做到没有丝毫破绽,可他遇到我的时候就已经离家出走了,伪装是不可能的也不需要,尤其在我这样的外人面前,他有什么必要这么做?所以,我觉得你哥哥对你说的那些狠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一个得了重病的人如果没有家人陪在身边,难保不会被负面情绪淹没……当然我不是说他骗你,真相是什么还得问你家里的人,我只觉得不该自责,他的不幸不是你造成的,你找他找了那么久也算是仁至义尽,他也一定觉得很感动吧,上一次新年晚会那个在后台的人也是他吧?他是惦记你的。”
      他头一次对着个女生长篇大论,说完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对方却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与其说她是在期待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不如说她其实是被惊呆了。
      “赤司,你......”
      “干什么?”
      “好多话啊。”
      赤司征十郎侧过身背靠庞大的书架,拿手背轻轻擦过没什么东西的嘴角:“多是多了点,你听不听得进才是关键。”
      “哈哈,道理我懂。”安七里浅笑,绿眸荡漾起水光,“只是很意外你会对我说这么多,不好意思啊!我的事劳你费神了,不过,很感谢你会考虑我的事,真的。”
      “没什么。”他说着把视线投向对面的托尔斯泰专栏,定格在印着《战争与和平》几个字样的白色书腰。
      “我刚刚一个人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嗯。”
      “就冲他是我哥,我就不能不管他。”
      “嗯。”
      安七里抿着嘴沉默了几分钟,见他不说话,想了想觉得还是换个话题会比较好:“额,你还要看什么书?这套《追忆似水流年》不错哦,睡前看有助睡眠。”
      “太贵了,我没带太多钱。”
      赤司征十郎扯开一点白色毛衣的袖口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吃饭的时候,抬头,却见安七里抡起拳头轻轻锤了下他的肩膀:
      “差点忘了,诶,你刚才说的在美国的理想学校是哪个?哈佛?耶鲁?”
      “普林斯顿.”赤司望着她微仰起来与他对视的脸,不假思索地回应。
      “普林斯顿大学?为什么是那所学校?”
      闻言,赤司直起身体,俊美的五官因它低头的动作而沉浸在逆光的阴影中:“不,我妈妈是从普林斯顿毕业的。”
      安七里听完有点懵,过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深意,她登时有种想打自己一耳光的冲动!
      “你可以的,加油!”安七里一面在暗地里鄙视自己一面拍着他的肩膀给他鼓劲。
      “那是自然。”
      赤司征十郎惯例给了她一个自信的微笑,与此同时伸出去的右手轻轻握住对方在他肩膀上肆虐的手,拉开,凑近,然后困在自己的手掌心上,任由她错愕,任由她紧张,任由她在他的手中微微发抖,他却只顾用自己舒缓平和的嗓音去争取一个至关重要的答案——
      “告诉我,你想去哪个大学。”
       >>>
      惠利香头一次见到安氏兄妹是在二零一二年的秋末。那时她刚结束了开学前的最后一节补习客,照常坐地铁回家却不料中途遭遇爆炸袭击,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车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哭喊和尖叫此起彼伏但并不包括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她。
      当然,这不代表她没哭,她只是不习惯出声,一个人抱紧背包蜷缩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流着泪,耳边传来各种人跑动的声音,她轻轻吸吸鼻子,旁边的座位忽然有人压低声音说话:“那个,小朋友,你在哭吗?”
      惠利香当即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四处张望发现哪都是黑色的,她顿了顿怀疑那句话也许是说给别人听的,刚要把头低下去就感到头顶覆上了一层温暖:“小朋友?额,是小朋友吧?”
      问完搭在她头的手紧跟着摸了摸,她素来怕生,只身一人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又没来由的被人搭讪,而且听声音很明显对方是男的,她想当然的便在心里建起了高高的“围墙”——她毅然决然保持沉默。
      “难道不是?”见她半天不出声,问她的人产生了疑惑,手又摸索了一阵,他用非常笃定的口吻说,“肯定是小姑娘吧,还扎着双马尾呢,为什么不说话?很怕吗?别担心,现在爆炸不是停了么,很快会有消防叔叔过来救我们啦,你不要害怕。”
      也不知道为什么,给他这么一说,惠利香本来因为惊吓而忘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记得母亲电话里说过多一个礼拜就从法国回来带她去海洋馆,她好怕等不到那一天,那是她期待了很久很久的游玩……
      黑暗中覆盖在她头顶的手沿着她小脸的轮廓下滑,留着薄茧的指尖将她的泪水拭去,她忽地听见他的一声轻叹,紧接着又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嘤咛,听上去像是还在睡梦中。
      “七里?”
      男生清澈的嗓音突然叫出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名字,语气透露几分迟疑。
      过了会儿,他口中的七里没有出声,一片嘈杂之中她隐隐约约听见了某人均匀的呼吸。
      睡着了?
      在她得出这一结论的一瞬间,车厢的灯恢复了功能,突如其来的白光逼得她闭上眼睛逐渐适应,同一时间她把头转向身旁的一侧,再度睁开双眼时只见一位披着蓝白格子衫的年轻男人正一个劲给怀里熟睡了的女孩探体温,女孩已经睡熟了,面色却很是苍白,看上去像是发烧了。
      惠利香揉揉溢出生理泪水的眼睛,男人苦恼的神情落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像晕开在水里的一团颜料,情不自禁凑上前去仔细端详,她望着他那双草原一样碧绿的眸子,一时间竟无法挪开目光。
      “怎么了?”男人注意到她的眼神,悄悄侧头对她微笑。
      她痴痴摇头,下一瞬却情不自禁地赞美:“好好看。”
      “什么?”
      “没……”
      其实前一句的完整版是:大哥哥笑起来好好看。
      那一刻惠利香并不知道未来的自己有一天会无比渴望看见这个人的笑容。
      “小朋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她目不转睛的视线令他心生疑惑。
      她呆呆地眨巴了一下双眼,刚反应过来要摇头,周遭冷不防响起接二连三的爆炸,尖叫和哭喊几克涵盖了四面八方,铁屑飞溅了一地,座椅剧烈晃动,照明灯也开始忽明忽暗闪烁不定,被炸毁的车门对面冒着缕缕白烟,隐约可以窥见烧焦了的人体轮廓。她被炸药的声音震得有点耳鸣,内心的恐慌与大脑的眩晕交织在一起让她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眼看瘦小的身躯即将滑向过道,一条结实的长臂及时抱住了她的腰。
      “快坐好!这里人很乱,不小心一点会被踩到的!”
      惠利香茫茫然抬头,迎面便被青年揽进怀中,大手盖住她的脑袋替她挡去上方不断掉落的碎块。
      “你不要乱动,哪里都有可能爆炸。”
      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答应,转眼间鼻息已溢满了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气,温暖的体温透过衬衫熨进她发冷的脸部肌肤,一瞬间大脑当机,她遗忘了周身动荡不安的处境,全身心沉浸在他给的安抚与庇护中无法自拔——
      “别哭啦,我在这。”
      这么一句话,她自听到的那一刻起记到小学毕业,记到初中毕业,记到高一,记到跟黄濑凉太在一起,一直记到现在,她坐着通往京都的新干线面朝窗外追忆往事,然后露出一抹苦笑。
      或许,那曾经是一场没有结局的初恋。
      她藏在心里四年,从未抱过希望。
      可偏偏就在黄濑凉太背朝东京的雪夜对她说“我喜欢你”的那一瞬,她蓦地想起安七弦那双总是忽明忽暗的绿眼,宛若一场黎明,既过渡不到早晨也无法堕入黑夜,就这么永久地僵持着,看不见真正的阳光。
      她不记得自己回应了他什么,等意识清醒过来时她已经和他手牵手走遍了二分之一的东京。
      而当她看见走在前面的少年低着头试图遮掩自己涨得通红的脸时,她突然就明白过来这个人是真的喜欢她。因为喜欢她,所以才会这样带着她走一段长长的,随处都可成为终点的路,直到她累,他才愿意停。
      国中时期跟在安七里身后第一次看到黄濑凉太就觉得他像个小太阳,可她又何曾想到过有一天那个亮闪闪的奇迹会待自己如此温柔。
      电车开始减速进站,惠利香收回目光甩了甩头,将久远的记忆暂时抛开,她此行来京都要解决很多事,而唯一能帮助她达成这一目标的人就在站台——她拎着包下车,不费一会儿的功夫就看见安七里在出口处低头玩着手机,一只手还提一个不锈钢保温瓶。
      “咳咳。”她刷了卡出来,悄悄都对方附近示意性地咳了两声,对方反应很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关掉手机:“呦,怎么这么慢。”
      “我坐的是最早的一趟了。”惠利香答道,完了还瞥了眼她手上的东西,“这个装的是什么?给我的早餐?”
      “想太多,给安七弦的营养餐,”安七里把手机放进口袋,“你过来就是想见我哥吧?我带你去,不过他态度可能不是很好。”
      “不单单是来见你哥,还有你妈妈的事。我问你,你们家是出什么事了吗?你哥干嘛会态度不好?还有,阿姨说他生病了,是什么病?”
      “嘛,确实出了点事……”安七里摸着鼻子略显踌躇,“我哥跟我不是一个妈生的,然后我哥他有白血病,就这样……”
      惠利香吃了一惊:“这,白,白血病!?”
      安七里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她,耸了一下肩膀:“你别再问了啊,这事我不想多说。”
      她“噢”一声点了点头,却难保不会心凉,白血病意味着什么她不可能不清楚,只是……她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严重的病竟然会落在那个人身上。
      两个人一同离开车站搭公交车去医院,安七里习惯了要挽着惠利香的胳膊走路,一下车便轻车熟路地拉着她直奔安七弦的病房,推开门却意外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床铺整理得没有丝毫褶皱,床头的灰白柜子更是空无一物。
      “你确定是这里吗?”惠利香扫了眼打扫得很干净的地板,屋内一件生活用品都没有完全不像是有人在住,她疑惑地朝身旁投去视线,发现安七里愣在那惊恐地睁大了眼。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想碰碰闺蜜,谁知安七里突然旋身冲了出去,少人的走廊立刻回荡起一阵哒哒哒的足音。她跟着跑了出去,转眼就看见女生在拐角的地方拉住一个路过的值班医生大声问着什么,她快步上前,正好听见了医生反问:“你是他的家属?”
      “对对!!!”安七里赶忙连连点头。
      医生扶着黑框眼睛叹了口气说:“他现在转进了重症监护室,六楼。话说你们做家属的怎么回事……”不等他说完后面的话,安七里拔腿冲向电梯,惠利香赶紧跟上,经过医生身边时她听见了他说的后半句:“前段时间他闹出院怎么都不过来劝阻?非要等死到临头又到回来……”
      惠利香莫名觉得心慌,进了电梯缩在一角眼巴巴望着安七里,对方煞白的脸色加剧了她心里的不安。她开口想问些什么,还来不及出声电梯门哗地打开,她不得不跟在安七里身后横冲直撞找寻一个挂着ICU牌子的病房。
      “七里你等一下!这里太大了问一下护士再找吧!”惠利香跑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没有路线地找太浪费时间,停下来想找人问问结果一抬头安七里已经在不远处止步不前。
      “七里?”
      惠利香迟疑着上前,空气中突然有股烟草味在飘荡,循着她面朝的方向转身,走廊透明玻璃窗映照着外头晴朗的天空,而往内里倾泻了大半天光,一个套着黑色夹克的男人上身倚着墙壁嘴里叼着根香烟,微低着头整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见表情。
      “七里……”惠利香伸手想扯她的衣角结果扑了个空,她径自靠近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仰头,说话时声线微微发颤:“我哥在里面?”
      男人好像没有听到,低着头一言不发。
      “温瀚臻,我哥是不是在里面?”安七里这一回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非常轻,男人却突然有了反应,慢慢抬头,胡子拉碴的下巴显得他憔悴了许多,彻夜未眠而变得猩红的双眼清楚地倒映出她跟木头似的表情。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而后侧头吐出一口烟圈。
      安七里攥了攥拳头强忍着吞下一口唾沫,二话不说就要去推重症监护室紧闭着的大门,温瀚臻没半点要阻止她的意思,只淡淡在旁边看着她对门把死拉硬拽却无济于事。
      “别再弄了七里!这门是锁着的你弄不开!”惠利香急忙上前制止她,心里却也难免担忧和害怕,进了重症监护室多半意味着病人随时有生命危险,她不明白安七弦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被送进里面, “你哥病了多久?没有去匹配骨髓吗?你没跟他试试对不对得上?”
      安七里猛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地:“没用的,温瀚臻给过我他的病历本……”说完她突然哽咽了,任由保温瓶滚落到附近看都不看一眼。
      “不好意思这位女士,重症监护室是不准闲杂人进入的。”病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位戴着白色口罩和手套的女护士探出头提示。
      “去你妈的闲杂人员!我是他妹!我要进去看他!”安七里被那几个字激得心里来气,猛地起身气势汹汹地就要拽开医生闯进去冷不防又给惠利香扯住了胳膊。
      “够了七里!这里是医院你哥在里面躺着!他需要休息!你这样大吵大闹让他怎么好起来!?”
      “哦,你是病人家属啊,居然现在才来……”女护士突然换上一副鄙夷的口吻说道,顺带瞄了一眼旁边抽着烟的某人,指着他说,“这人不吃不喝守在这几天就为等你哥的消息……对了,反倒是你们这些家属,病人前段时间闹出院的时候你们不出来劝阻,出了事被送进来你们又来得那么迟,你们是不担心他是死是活么?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样耽误了我们多少的治疗工作?他父母呢,怎么不过来?他病情恶化得很厉害急需骨髓移植,你父母不过来配一下型吗?劝你最好也去配一次,错过了手术时间我们也无能为力。”说完护士还赠了她一记硕大的白眼,就差没把眼珠子翻到背面了,退后一步径直在里面锁上门。
      安七里给一护士说落得半天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理清了女人的意思,她半信半疑的将目光转向还在抽烟的温瀚臻,道:“我哥闹出院,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温瀚臻听她这么一问突然笑出了声。
      “当然是为了享受生活。”他说。
      “享受生活?”安七里对这个答案感到不可理喻,“命都没了还享受什么生活?是你劝他这样的吗?!”
      “怎么可能,从来都只有我听你哥的份。”温瀚臻把烟头扔到地上拿脚踩了几下,随即直起上身手插着口袋走到对面的玻璃窗附近背靠栏杆,“你哥说想出院,我就只有帮他出院的份。”
      这么说来——
      安七里眯起眼。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我哥之所以现在会有生命危险,全都是因为你对他的纵容。”
      “我说是,你又怎样?”
      温瀚臻微斜着脑袋露出他招牌式的玩世不恭,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一桶热乎乎的瘦肉粥便泼到了他脸上,安七里咬着唇面色铁青,一根手指勾住保温瓶瓶盖的拉环,瓶身受重力作用在空中出一条抛物线落到远处。
      惠利香抬手捂住嘴不敢去看温瀚臻的表情,她更加不敢看安七里,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如此凶悍的她。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由着他的性子来把他害成这样,你还觉得很骄傲?你明明知道他的身体情况有多糟,你比我清楚太多了你明明知道的!你说你怎么可以……!!!”女生怒视着岁数比她大的成年人咬牙切齿地指责,内心升腾起的熊熊怒火实则还包含了她积压已久的嫉妒——
      “啧,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他排斥我?”
      “ 凭什么他什么都告诉你?”
      “凭什么是你来纵容他?”
      “明明我跟他一起长大,你算什么?朋友?你完全就是故意让他出院的吧?还口口声声说为他好?”
      温瀚臻轻轻揩去额头的粥粒,直起身体,一个箭步冲上去扼住安七里的脖子,将她狠狠按到墙上低头凑近她的脸。
      安七里被他突如其来的疯癫举止吓了一大跳,但仍毫不惧怕地瞪视着他冷漠的双眼。
      耳畔传来对方低沉魅惑的主权宣言:
      “安七弦是我的人,他想怎么活我就让他怎么活。”
      “至于你。”
      “滚出去。”
      >>>
      出逃的第一天,温瀚臻想起一本书的名字叫《假如给我三天光明》。那是他很久以前遵循家教老师的要求读的一本名著,时过境迁他早已不记得书上的具体内容,唯有最终章海伦·凯勒给自己假想三天光明在他脑海中还尚存印象。
      老实说,第一次看完那本书,温瀚臻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因为他有健康的身体。
      而现在,他头一次去细想那本书的内容,突然的就感到难过,因为他爱的人即将失去生命。
      温瀚臻半扯着安七弦的胳膊快速移动至马路对面,走着走着又停下来摘下自己的棒球帽扣到他头上:“都跟你说了外面冷要戴帽子,你怎么就不听我话。”
      罕见的带上了责备的语气令安七弦的心头莫名发紧,他扶好帽檐小心翼翼瞅了温瀚臻一眼,随即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忘记了,抱歉……”
      “……”温瀚臻皱着眉视线在他苍白的脸色上转来转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而迟迟不予回应,被看的人时不时对上看他的人的眼神,时间一长就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对方要反悔的预感,他不假思索想要开口抗议,不料温瀚臻却径直伸手将他耳边的碎发挽到了耳根,嘴角随之缓缓牵出让人怦然心动的弧度:“去他的化疗,你看你头发都掉了多少。”
      安七弦于是记起来国高跟温瀚臻坐前后桌的时候,每次不管是早来还是晚来他的头铁定都得给温瀚臻摸一把,后来变本加厉各种蹂躏,非要让他顶着一个鸡窝头上课坐他后面的那位才肯罢休。
      “我还宁愿少点头发。”
      “为什么?”
      安七弦别过头去躲开摩挲着他耳垂的手指:“以前头发多的时候天天给你拿来当玩具,我拒绝回到那种日子。”
      闻言温瀚臻顿时尴尬了:“都多久的事了,亏你还记得那么清楚……”,他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得那年读国高二年级的自己言行举止超级超级的幼稚,这也难怪他当时找不着女友,毕竟,他有关那方面的心思全放到一个同性身上了。
      “说真的,长得不可爱的人我都没兴趣摸。”
      安七弦抿住唇感到一股恶寒:“可、爱?”
      温瀚臻郑重点头,在青年翻了个白眼侧身要走时他伸手将其揽入怀中,下一秒汽车轰轰地从他们身边路过,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肥皂的香气一股脑涌入安七弦的鼻腔,心跳在那一瞬间变慢了,脖颈动脉里的血流像开了闸的洪水猛冲他的脑门,等反应过来时他两条腿都麻了。
      “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又发烧了?”说着温瀚臻拿手去试探他的额头,结果并没有发热的迹象,“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现在回去……”
      “我没事。”安七弦拿开他的手把头别向一边,慌张的神情加上这显然是要掩盖什么的动作,如果还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心思那温瀚臻就不叫温瀚臻了。
      “手拿开吧……”安七弦一副便秘似的样子动了动肩膀,岂料揽着他的人压根就没有放手的打算。
      “我说,昨天早上的事,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温瀚臻说完便低下头,不出所料看见青年的脸庞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不去捏对方的脸,“喂,那边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还有比我更帅的人吗?没有吧~”
      “我......”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
      “嗯?”
      “……”
      “喂。”
      “……”
      发觉他的脸色愈来愈通红,温瀚臻叹口气多少猜出了部分缘由,但他并不急于打破现状,而是慢慢悠悠把拎着的背包半扛在肩上,另一只揽住青年臂膀的手则改为扣住他的手腕,他拉着他前进,不紧不慢却坚定不移——
      “走咯,带你看世界。”
      海伦·凯勒拥有光明的第一天,她说她要看那些鼓励她生活下去的人们。
      而温瀚臻牵着安七弦的手兀自站到东京塔的底部,理所当然地觉得安七弦要看的人只他一个便足以。
      “别啊!太高了吧东京塔!”
      “怕什么,哥背你上去。”
      海伦·凯勒拥有光明的第二天,她说她要去欣赏人类的智慧。
      而温瀚臻却窝在自己公寓的沙发上观看《盗梦空间》的DVD,在柯布夫妇双双卧轨准备自杀时他看了眼身旁,吃过药后抱着枕头的安七弦头歪向一边沉沉睡去,他几乎没有犹豫,径直凑前去在那毫无血色的唇上烙下一吻。
      “唔……嗯……”
      “睡吧,天还没亮呢。”
      海伦·凯勒拥有光明的第三天,她说她要过一天柴米油盐的日子。
      而温瀚臻选择带着安七弦去兜风,开着他去年入手的亮红色法拉利一路飚到神奈川的沿海高速,他随便将车停到路边,给安七弦扔了件外套就纵身跳出防护栏踏上金黄的沙滩,抬头,黑黑的夜空,满布的星光,恍若梦境,他回头,朝套上兜帽满脸不知所措的某人伸出了手。
      “我喜欢你。”
      “诶?”
      海伦·凯勒的最终幻想止步三日,而安七弦的生命还在继续。
      第四天,两个人依旧待在海边,坐看潮汐潮落。
      第五天,安七弦缩在车上浑身发热意识不清,温瀚臻坐在车头面对一望无际的海面抽掉了一包香烟。
      第六天,温瀚臻买了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在当地人的帮助下成功在海边搭起了一顶帐篷。
      第七天,安七弦于迷蒙中听见温瀚臻低沉的嗓音同连绵不断的海浪混为一体,隐隐约约,他捕捉到他口中细弱蚊蝇的字眼:我…想…抱…你…。
      温瀚臻始终忘不了在高潮迭起的几秒内,安七弦凭着仅存的一点意识轻声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垂头望进他的绿眸,竟无法从中寻出丝毫怨意,只有单纯的疑惑还有多余的难以置信,好似不用他去特意请求,他就早已默契的原谅了他的全部所作所为——
      是啊,这个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无条件的原谅他,无条件的容忍着他对他各种无理取闹,即使是现在他也……
      他一愣,忽然就哭了。
      “你果然也是、喜欢我的吧。”
      午夜时分,温瀚臻是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的。
      乍一抬头看见几个医护人员正推着一张急救床匆匆忙忙赶去手术室,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捕捉到一抹迅疾消失在墙角的赤红,尔后他便听见某个很有少年质感的嗓音焦急而不失冷静的追问:“医生,请问手术要多长时间?成功的几率大不大?”
      “抱歉,对此我暂时不能给出具体答案,病人这种情况随时有生命危险……对了,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不是,她是我们家的佣人。”
      “哦,那麻烦你想办法联系一下她的家人,病人的情况很紧急,需要家属到场确认。”
      “好,我现在就去。”
      温瀚臻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方才消失了的赤红又出现在他的视野,只见对方边走边操作着手机,随即便将其搁到耳边等候了十几秒钟:“喂,爸爸,我是征......”
      少年的身影很快又隐匿于另一头的墙角,他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他一向没有兴趣去偷听陌生人讲电话,径自伸了个懒腰,然后将沉沉的目光投向斜坐在他对面相互依偎着陷入深度睡眠的两个女生,他凝望了一会儿,侧过头稍稍抬高下巴,重症病房的灯光依旧血红。
      玻璃窗外已是黑麻麻的一片,夜色深重得恍若能滴出墨汁,他的视线缓缓射入那不见底的漆黑中,某些理应是罪恶的却又无比美好的记忆渐次浮出水面。
      那一夜,安七弦无法自拔沉沦欲望的模样狠狠刺激着他的神经。
      那一夜,他其实非常清醒。
      他很清醒的在做一件疯狂的事。
      然而再怎么疯狂,他仍旧无法脱离现实——
      他杀不死白细胞。他干不过死神。
      对,温瀚臻就是个loser。
      “如果你知道我对你哥哥做了什么,你一定会拿刀砍了我吧?”
      温瀚臻半蹲在安七里跟前,眯着眼用打趣似的口吻对她开口,回应他的只有她均匀的呼吸。
      “啧,你长得跟你哥还有点像。”
      他曲起一根食指轻轻抵上女孩的下巴。
      “都叫你滚了,居然还死皮赖脸的不走……”
      “要不然……你哥要是死掉了,你就做我女朋友吧,哈哈哈……”
      “嘶……这眼睛虽然是一模一样,性格倒是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温瀚臻垂下手,苦笑着把脸转向大门紧闭的监护室。
      “明明,明明最不愿意将就的人应该是我……”
      才对啊。
      温瀚臻笑不出来了。
      两眼发黑又发热,心脏仿佛给荆棘紧紧缠绕疼得他无法呼吸。
      “这位先生,你在对我朋友做什么事。”
      混乱中有另一个人的声音挤进他的脑海,他本能地循声抬头,穿着蓝白衬衫的红发少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与发色完全一致的瞳仁毫不避讳的流露警惕。
      要换成以前,温瀚臻一定会摆出一副轻浮姿态调侃地问他是不是安七里的男朋友,可那只是以前,现在,他没有丝毫的闲情逸致去逗弄一位半路杀出来的护花使者,“你跟安七里认识?”
      “嗯。”少年上前一步硬生生将青年与女孩的距离隔开,朝后瞄了一眼似是疑惑她们两个怎么睡在这么个地方,紧接着便面露不安的稍稍俯身揉了揉安七里的头发,当转过头再次面向温瀚臻时他的目光多了一层戒备。
      “先生,请问我的朋友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那是她们两个自愿的,”温瀚臻起身,一米八二的个头理所应当轮到他来面无表情地俯视这个未成年的男孩,“既然你跟她们认识,就麻烦你送她俩回去了,对了,记得告诉安七里以后不用过来假惺惺了。”
      少年皱起眉头对他的口气略表不满:“什么意思?”
      “和你无关,你只用告诉她就好了,她懂的。”温瀚臻冷漠地回答,转身便要回原先的位置继续待着,不料重症监护室的大门这时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位女护士推着眼镜走出来摘下了口罩:
      “病人已经醒了,有谁是家属?”
      温瀚臻一听,腿一软毫无防备地跌坐在地。

      与此同时,远方某个醉酒后趴在马桶上睡着了的女人,对洗漱台上因为收到陌生短信而不停振动着的手机毫无反应。
      「我回来了,孩子们还好么。」
      句号后面的署名是:安恩。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chapter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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