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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杨柳依依 ...

  •   春夜万籁俱静,窗外偶有风声吹得枝叶簌簌轻响,也不过摇曳一阵便风住声息,愈发衬出房内一片难言的窘境,杨慕与谢又陵一坐一蹲,两两相望,目光皆有些怔忡,有些不知所措。

      杨慕的神情从迷茫到慌乱,再渐渐转为无力的痛楚,一点点分毫不差清晰的落入谢又陵眸中,他便觉得自己一颗心也跟着凉了下去,凉得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俱是寒意。

      谢又陵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竟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冲动说出那般言语,眼前之人分明从未将他那些不可告人的情愫略萦心上,于他而言自己不过是个称得上知己的友人,如此而已。檐下的铁马又在此时叮当轻响起来,那声音本该是明越动听,却于这暗夜中听来好似少女嘲弄的嬉笑,带着十足的恶意,戏谑着他的自作多情。

      杨慕动了动唇,终是低声道,“又陵,我……我当不得……你的,别说我已如同废人……即便当日我也没有过这个心思,我今生已对不起太多人,若有来生我会一一奉还……”

      谢又陵缓缓笑开来,眼中似有酸热之感,连忙扬起头将那酸热尽力蔽去,一壁握了杨慕的手,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是要你放在心上,更不是迫你。你若当真想报答我,便养好身子,放宽心思,既知如此多人惦念你,还不振作精神些。”

      杨慕到此刻已无言以对,唯有轻轻一叹,点了点头。身体的痛楚,心中的沉重,都像是紧紧锁住他的缧绁缠缚,原来此生那些海阔天空的梦想注定成空,他的人生只是不断在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的辜负。

      御花园中的菊樱开得正盛,隔着太液池遥遥望去,姹紫嫣红灿若流霞,皇帝望着满眼绮丽繁复的景致,只觉得宫苑内的胜景与宫苑外的盛世遥相呼应,他亲手将那盛景精心雕琢,又置身其间环顾欣赏,心头不禁漫生出一阵绵绵喜悦之感。

      常喜为他将披风披上,关切道,“春寒料峭,皇上不宜在水边逗留太久。庆王殿下来了,皇上此刻宣召他么?”

      皇帝目光犹自停留在一片粉嫩鹅黄中,眉头蹙了蹙,道,“他来做什么,又看上谁家的宅子要朕替他弄过来?”

      常喜不禁一笑,道,“皇上把王爷想得也太不堪了,王爷如今已不是少不更事的时候了。听说这回是有秘奏要报与皇上,好像是和驸马有关。”

      皇帝漫不经心道,“驸马?哪个驸马?”常喜笑道,“是燕国公主驸马,杨慕。”

      皇帝微微一怔,似乎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倒有几分生疏之感,他顺着那名字努力回想着那个人,却已是连面目身形都变得模糊,只隐约记得从前他是个英挺飘逸的少年,之后便长成一个温润和悦的男子。

      “朕让佑堂管着宗人府,他也算有个营生,如今看来确还有几分上心。”皇帝淡淡道,“让他进来罢。”

      常喜示意一旁侍立内臣,不多时庆王李佑堂便被带了入内,见了皇帝,倒也恭敬下拜,起身后却是咧嘴一笑道,“春日赏樱,皇上好情致,看来臣今日来得巧,终是赶上一回皇上心情好的时候。”

      皇帝笑而不语,示意他在那石凳上坐了,才笑道,“少和朕耍贫嘴,可是有让朕心情不好的事要奏报?”见常喜着人奉上着一季新茶与佑堂,不免笑道,“且撤了去,待他说完,若是惹朕不快,就连人一并轰出去,哪里还有茶水给他喝。”

      佑堂先时打着哈哈,此刻略微整了整容,道,“皇上又取笑臣,臣再不敢惹您生气的。臣要说的这桩事,表面看去是件坏事,背后细思却是于方方面面皆便宜的好事。臣昨日得了私报,不敢擅专,还请皇上过目之后再行裁夺。”言罢,将谢又陵手书的密告奏本恭敬呈于御前。

      皇帝听他言语,已略微忖度出其意,匆匆扫过那奏本之后,便即掷于面前石桌上,冷笑道,“杨慕好大的胆子,此事可真?”

      佑堂点头道,“这是小瑛府上长史所书,此人是小瑛心腹,所奏之事亦当属实。”

      皇帝望了他一刻,缓缓笑道,“这个叫谢又陵的内臣,不该是你庆王的心腹么?”

      佑堂面色一白,尴尬难言,半晌哂笑道,“皇上英明,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您定然知道,臣对此人确有那么几分心思,只是从未付诸行动过,彼此也不过是偶有往来罢了,谈不上心腹之言。”

      皇帝点了点头,道,“你的那些荒唐事,朕也没兴趣知道。你且说说,你带着这份秘奏前来,是想要朕如何处理此事?”

      佑堂忙道,“臣不敢左右皇上心意……”皇帝摇手打断道,“你大胆说,朕不过听听罢了。”

      佑堂恭敬称是,才缓缓道,“据奏报所书日期,杨慕小妾有孕正值皇考孝期,已是大不敬之罪,何况其后又有嘉太妃之丧,既为小瑛女婿更不该于此时做下这等事,足可见其对小瑛亦不敬。他夫妇二人近年来鲜少在一处,那杨慕未免因家事对小瑛心存不满,既为怨偶,内中又有杨家之事,不如请皇上就此事下旨令他二人和离,如此也可算作帮小瑛从中解脱,臣实在是见这些日子,她精神颇为不好。”

      皇帝挑眉看了他良久,点头道,“你想要朕做这个恶人?”

      佑堂没料到皇帝有此一问,更是讪讪,半晌眼风扫到近处的常喜,二人对视一道,便即错开目光,只听常喜低声道,“皇上,王爷并非此意,臣听着确是心疼公主,只怕这般下去对公主身心俱是损耗,还望皇上三思,毕竟公主是先帝最为疼爱的幼女,与其令她郁郁,不如痛下决心,助她脱离苦楚,想来他日公主也会对皇上感激不尽。”

      皇帝正徐徐饮着一口茶,闻言,便将那茶盏重重掼在石桌之上,但听一声铿锵响动,那茶盏便在桌上颤了几颤。

      佑堂见皇帝动怒,连忙站起身来,垂手立在一旁,不敢再多言。良久,皇帝忽然一笑道,“你且坐着罢,不必装得那般像,好像你多怕朕似的。”转顾常喜一眼,接着道,“你们一个个倒都齐心合力,为着这起子事在朕面前一唱一和。那杨慕倒也有些手段,将朕身边之人也能笼络住。”

      佑堂听得这话,才屈膝要坐下却又慌忙站直了身子,偷眼觑着常喜,见他也一脸低眉顺目的惶恐,索性愈发恭敬道,“皇上这般说臣,臣不敢应。只是臣与杨慕过从一向不密,彼此又无交情,实在不必为他思虑,,如此大费周章,别说臣,就连常喜,臣也是可以担保的,不过都是为着小瑛着想,也是替皇上友爱宗亲的仁政着想。”

      皇帝摆手笑道,“罢罢,你也不用和朕说冠冕堂皇的话。你们是怎样一副肚肠,朕也懒得知道。此事归你宗人府管,你便先去审清楚,待杨慕认罪,朕在考虑下那旨意不迟。且去罢,只须把结果呈报朕就是。”

      佑堂得了令,眉间一松,略换上一副笑脸,道,“臣领旨,感念皇上信任,叩谢天恩。”

      一时佑堂去了,常喜见皇帝兀自出神,只得站在一旁静默一阵,待要上前劝皇帝回养心殿歇息,却听他笑道,“眼下还不是赏樱最好的时节,常喜,你可知道樱花何时最为美丽?”

      常喜笑笑,道,“臣愚钝,正觉得眼下就好呢,还请皇上指点。”

      皇帝抿了一口茶,幽幽笑叹道,“落英缤纷,樱花最美的时候,原是自枝头凋落的那一刻。”

      佑堂得了皇帝许可,却也没那般快速行事,只想着在此之前该如何安置谢又陵才好。一直迁延到晚间,也未想出个究竟。他所思之人,却又在一个湛然春夜里,心怀忐忑,久久不成眠。

      谢又陵思忖佑堂近日便该动手,白日里惶惶不可终日,侧耳倾听仿佛耳畔总能响到宗人府夺门入内,锁了杨慕而去的声响,好容易熬过白天,到了夜间更是焦灼不安,好似明朝太阳一升起,杨慕便有可能与他远隔重门,再难相见,心里不由得后悔起来。

      他辗转难眠,只得再度起身披衣,出得房中,却实在不敢亦没有心里踱去杨慕所居院落,只是远远绕开上房一侧,向府内略微偏僻处行去。

      明月照层楼,流光正徘徊。谢又陵在一片清辉下慢行,心中疏无喜悦,回想其心中那人一生遭际,当真是从拥有极致繁华到生命中唯剩伤逝,也不知再经历一道生离,他能否挺得过来。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怀疑佑堂劝慰的言语,置之死地而后生,倘若生无可恋,那人又为何要挣扎着继续求生。

      他想到这里,已是浑身无力,靠在一棵柳树旁喘息,那柳枝新抽芽不久,正是柔嫩无依,长长的枝叶垂下来拂过他的衣衫,似是带着无限的留恋。这留恋仿佛是他心中的执念,自少年时起,那人的一颦一笑便像是皓月清光,已在不知不觉间化为他今生的信仰,他无法想象,因着自己的一念之差,害得那清光再也无法照拂进他心间,那么从今往后无论杨柳依依,还是雨雪霏霏,便真的只是无法言说的悲伤。救人与害人,原本只是一念既起,须臾之间,于承受者而言,却是沧海桑田的改变。

      谢又陵颓然一叹,待离开这片伤心之地,忽然听到一声愠怒的声音言道,“你做下这样的事,还有脸在这府里待下去,我要是你早就羞得一头撞树了。”

      他一听之下,已知是杨崇的妻子甄氏的声音,他不愿听人家夫妻争吵的言语,忙打起精神欲离开。那甄氏质问的声音却在此时传来,“先不说你是否对得起我和孩子,你便对杨慕也没有丝毫愧疚么?我们如今一家都仰仗他才能衣食不愁,你却做下这样的事,既然敢做,又为何不敢去认?难道还要你弟弟替你再养下这个孩子么?”

      谢又陵心头一颤,甄氏话中之意令他迷惑,但杨慕二字却让他瞬间警醒起来,他们谈论的话题与杨慕有关,并且好似杨崇做下什么对不起杨慕之事。他不由下意识停靠在那树下,侧耳去听。

      杨崇心内既痛且悔,和绿衣一段孽缘如同压在心口的大石令他难以呼吸,又实在憋闷难过。待知晓绿衣有了身孕,更是心惊肉跳了许久,他自然知道且稍一推算便明悉,那孩子只可能是自己当晚纵情之后的结果。这事他清楚,绿衣清楚,杨慕更该清楚。可杨慕从未对自己苛责过一句,他每每想起,更是羞惭得无地自容。

      他憋得太过难受,终是忍不住向妻子道出了那晚之事,岂料妻子听后大怒,气恼的原因竟是他的懦弱、无耻和逃避担当。他百口莫辩,也正是辩无可辩,只是垂首任其指责,良久颤声道,“是我做错了,可是我不敢去认,那是……那毕竟是国丧期间,我居于公主府邸,却和驸马的小妾有私,令其有身孕,这样的事传将出去,我岂有活路。我若是出事,你……你和孩子们又该怎么办……”说到最后已是哽咽难言。

      这一番话不吝于晴天霹雳,打在谢又陵身上,令他双腿猝然一软,耳中轰鸣一片,眼前亦是朦胧迷离。原来错了,全错了,他精心构陷的那个理由本就是杨慕心口一道流血的伤口,而今他又在其上再添一刀。

      他们所有人,妙瑛、佑堂、杨崇、绿衣、还有他自己,人人皆有自己的执迷,自己的无奈,自己的不甘,却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成全自己,被牺牲的始终只有一个,那无辜明净的灵魂还能承受多少负荷,他已不敢想,亦不敢再去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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