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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福履绥之 ...

  •   卯时刚过,佑堂正由侍妾伺候着盥洗净面,才穿戴好衣衫,就听内侍来报,“公主府的谢长史来了,说是有紧急之事要面见王爷。”

      佑堂眉头一皱,道,“紧急之事?他神色如何,可有匆忙慌乱?”

      内侍回想一道,回答,“是有几分焦急,一个劲催促臣,臣实在没法子了,只好这么早就来打扰王爷。”

      佑堂微微点头,挥手令内侍退下,心内不免彷徨,他最担忧的便是谢又陵此刻变卦,他已容不得再有反复,当即匆匆理容,快步朝前厅走去。

      谢又陵一夜未眠,眼底的乌青附在苍白的面容底色上,更令人心惊,见佑堂匆匆而来,他越步上前一把抓住其手臂,低声道,“那奏本你可有给皇上看过?”

      佑堂侧目打量谢又陵,见他眼中全是焦灼,心头一跳,点头道,“昨日便已面呈皇上,怎么,你又后悔了?”

      谢又陵倒吸一口气,接连后退了数步,摇头道,“不行,决计不行,他是被冤枉的,那事不是他做下的。”他闻悉答案,心念既起,当即不假思索地向门外冲去。

      佑堂早有防备,一把将他拽住,质问道,“你此刻是不是要去面圣,告诉皇上你奏本上写的原是子虚乌有之事?”

      谢又陵脱口道,“是,我早前不知道,现下知道了,就不能再借此攻讦他。”

      他奋力挣脱,佑堂亦全力拦阻,死死地将他扣紧在怀里,任凭他的手肘顶在肋骨胸膛,顶得自己一阵剧痛。佑堂看着他状若癫狂,心里又气又恨,直想将他一掌打翻——偏生却又舍不得,只得在他耳畔喝道,“你不要命了,那是欺君,连我也一并受牵连,你当真对我一点……一点顾惜都没有?”

      怀中的人身子蓦然一松,佑堂却不敢松懈,趁着这档口扬声喝命门外侍从入内,命其将谢又陵团团围住,吩咐道,“将他看牢了,绝不许放他踏出这院子半步,若违此令放跑了他,你们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谢又陵气结,咬牙道,“你凭什么关我,我要回公主府,我若今日不归,公主势必会想尽办法寻我,早晚会寻到你这里来。”

      佑堂见他已怒得目眦欲裂,心下一阵凄惶,连适才那想要掌攉他的心气亦耗尽,绝望中目光瞟到桌上的茶盏,有气无力地笑道,“你以为经此一事,小瑛还能原谅你么?你回不去了。我请你在此处好好待着,静静地想想,最好珍重自己,不要做些无谓之举——倘若你还想要杨慕平安的话。”

      一句话便将谢又陵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神情凄楚立在原地,却是不敢再做无谓的挣扎,可那怔怔望着佑堂的眼神里又满是乞求之色,佑堂看得心中一颤,自觉实在无法再面对这般目光,狠了狠心,转身奔出门去。

      佑堂满心酸楚,不禁有些气馁,有些无助,垂手站在院中,被清晨带着寒露气息的凉风一吹,才蓦然清醒过来,奏本已然呈报御前,便是此时想回头也由不得他了。转念想起屋中之人,忽然又一阵柔肠百转,自己原本便是要借此事逼得谢又陵无路可退、身陷险境,自己才好将他庇护于身边。既然事已至此,他无暇再去内疚自己的贪婪卑劣,便只能在那卑鄙的前路上继续走下去。

      妙瑛用过早饭,见天气晴好,便即踱步至杨慕房中探望。接连几日的晴爽,让杨慕的腿疾发作起来已不甚厉害,连带着精神也好了许多。

      妙瑛进屋时,见他已起身坐在案前翻书,半垂着头愈发显得一张脸清瘦得轮廓毕现,心头涌上一阵浓浓的爱怜,却只笑嗔道,“要看书怎么不到榻上去,又下来坐着。早饭可有好好吃?都用了些什么。说来我听听。”

      杨慕闻声抬起头来,一双明澈的眸子里隐隐含了几分歉意,“吃了些牛乳粥,我不大活动也没什么胃口,用些粥尽够了。”

      他说话时便静静凝视妙瑛,见她一身紫绡翠纹缎袄,明丽得如同庭中盛放的一树丁香,若不细看时也便察觉不出容色比从前略显憔悴,他忽然想到适才低头时看见自己苍白消瘦的手指,不禁自惭形秽起来。

      妙瑛见他微微垂下双眼,神情黯然,知他病中易怀忧思,忙笑道,“我看你已有些好了,正好今日太阳极好,我让他们把软榻搬到那海棠下头,咱们在花下喝茶谈天,你也好沐浴一下春光。”

      杨慕心灰意懒,却也不愿拂了她的心意,含笑点了点头。妙瑛吩咐下去,不一时便在庭中设好了座位。

      旭日一点点地移到中天之上,透过密密枝叶缝隙流淌在两人身上。杨慕久不闻莺啼,久不辨花香,此刻只觉得身心俱浸润在昭昭春日下,渐渐漫生出融融暖意。

      过了一刻,妙瑛缓缓道,“那日,我和你说过的话,是不作数的。我不过一时着急,也是气你总将事情都兜揽在自己身上,才说了那番言语。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你,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杨慕此刻心中平静,不知为何却也没有因这话激荡出丝毫喜悦,那些缠绵病榻的日子里,亦恍惚亦清明之际,他也曾思量过他对妙瑛的依恋,那是近乎于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信念。然而他再也做不出当日的呕血之举,他一生中从未想过以情感为要挟,借以博人同情、惹人怜惜,更加不敢奢望眼前这拥有青春美丽的女子为了一线痴心,固守坚持陪伴他这样一个全无用处之人。

      妙瑛见他良久不语,眼中似有一层水光,也猜度不出他究竟作何想法,或是不信自己所说的话,倏然灵光一闪,想到一桩事也许会令他略感欣慰,便含笑道,“昨日我派人去朝天宫看了绿衣,她一切都好,已微微有些显怀,害喜之症却是好了许多,也能吃得下东西,跟去的郎中说,看脉息像是个男孩子。”

      随着这些话语娓娓道出,杨慕耳中响起了一阵绵绵不断的嗡嗡声响,这声音近日时常于夜半之际出现,扰得他无法成眠,此时再度响起,他脑中便一片空白,想要作答却无力开口,缓缓闭起双眼,任由一道空洞无力感慢慢袭上周身。

      妙瑛犹自不解,为何他神情淡然中透着些许痛楚,沉默半晌,才听得他轻声道,“我对不起你。”她眼中骤然一酸,却实在不知这话说来还有什么意义,不由得无声苦笑,无言答对。

      院落四下无人,天地间安宁的仿佛只剩下她和杨慕两人,极度的静谧中,不光可以听得到彼此清浅的呼吸,还能听见落花坠地的轻响。这是她多少次幻想过的绮丽春光,他们在一处,不必非要执手相看,不必非要语笑欢言,便只是这般静静地坐着,眼中望过去的景象虽各有各的美妙,却能在蓦然相顾间,彼此无声微笑。

      可眼下的沉静并不存在丝毫默契,与岁月安稳亦殊无关系。然而即便这样一点表面的安然,也被内侍慌乱的脚步声打乱,他们匆忙进得院中,神色慌张道,“启禀公主,庆王殿下带着宗人府的一干人,说是要带都尉前去问话。”

      妙瑛腾地坐起,下意识地望向杨慕,却见他依然双目紧闭,一动未动,唯有倏忽苍白下来的面色在昭示,他心中依然存着恐惧。还未等她询问,杨慕却已睁开双眼,缓缓起身,对那内侍道,“你去请王爷稍待片刻,我换件衣衫,这便出去。”

      他身上穿的只是件素白道袍,实在不便出入公堂,是以不得不耽搁一阵。妙瑛怔愣于他的平静淡然,亦步亦趋跟了他进屋,眼睁睁看着他自去屏风后换好常服,再转出来时,面上仍是只带了薄薄一层笑意。

      那笑容看得她心中恐惧,一时声音发颤道,“我陪你去,不会有事,十七哥一定不会为难你。”

      杨慕淡淡一笑,望了她道,“不必,你待在房中就好。王爷不会为难我,你也别让他为难。”他说着握住她的手,笑容温柔,“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事,都和你无关。不必再为我去求任何人,绿衣……求你照顾好她,是我对不住她。”

      妙瑛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心慌意乱,未及反应过来,杨慕已转身离去,她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业已猜到佑堂前来所为何事,他什么都算到了,便早已决定无惧无畏地坦然面对。

      佑堂看到杨慕只身前来,骤然松了一口气,他委实不愿在此时面对妙瑛质问的话语,责问的目光,却还是愣了一愣,杨慕脸上的神色太过平静,气度竟还透着几分从容。他甚至更换了常服,整齐的戴着幞头,腰间玉带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清俊挺秀,除却苍白消瘦的面容显露出几许病态,他依旧是那个温润飘逸,国朝风仪最好的驸马都尉。

      佑堂怔忡之际,杨慕已上前长揖道,“臣见过王爷。”佑堂踌躇片刻,言道,“近日接到一则奏报,内中提及都尉于国服期间纳妾,知悉侍妾有孕为防他人知晓,将其遣送出府,藏匿于道观之中,事关宗亲礼法,皇上特命查办,请都尉随小王即刻前去宗人府说明此案。”

      杨慕欠身道,“谨遵王爷令旨。”他知道今日之案与他心中猜测之事吻合,身心忽然一阵轻松,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为着他的病原已耽搁了许久,上苍对他的怜悯足够多了,只是另一个受到牵连的女子,他终究是要对她抱憾了。

      佑堂应承过谢又陵,且他心中也对杨慕存了几分礼敬,并未着人上前锁拿,只是起手示意,便即先行转身向外行去。杨慕跟在其后,刚走了两步,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个人,紧紧地拉住他的衣袖,却是面白如纸,神色紧张的杨崇。

      杨崇适才躲在影壁后将二人对白听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日夜惊心,惴惴不安的事终于东窗事发,到了此刻他仍是没有胆量承认,却又于心不忍,便只能徒劳地拉紧杨慕,一双眼中尽是焦灼不安与仓惶难言。

      杨慕心下了然,他原本就没有怪过杨崇一丝一毫,此时也不过和悦一笑,温言道,“大哥放心,我不过是同王爷去交代清楚,与其他人并不想干,大哥自在府内好生看顾家人,公主亦会照顾好你们。”

      杨崇不意他这般安慰自己,那意思竟是要将所有事一力承担,不由大惊,低声道,“你不能认,这事……原本就……不是你做的。我去找公主,她一定有法子救你,一定有的……”

      杨慕摇头一笑,反手将他手臂握紧,他虽大病初愈,手上劲力仍是不小,杨崇只觉得臂上一疼,听他极轻声却又极坚定地说道,“此事只能是我做的,只能由我来认。不必去惊扰妙瑛,她已为我承受太多苦痛,这是我最后一次利用她的庇护,替我,替杨家求一线生机,大哥只要记得,我若不在了,请你照顾好自己,保存杨家最后一点血胤。”

      杨崇耳中轰然一响,原来杨慕心如明镜,不但知道事情真相,还在顾念如何保全他,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卑劣怯懦被这朗朗乾坤、湛湛春日映照的无所遁形,反倒是眼前这个一向被自己认为痴愚仁柔的堂弟,比他更有勇气和担当,那副单薄秀逸的双肩才是支撑杨氏满门的力量。

      佑堂不必转身,亦将身后之人轻言细语的对话猜出了大概,他知道谢又陵不会无端要求翻案,杨慕的镇定坦然更是加深了他的猜测,那么他便是甘心替人受过。他突然在暖阳下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杨慕也许连最终的结果也算到了,他是要借此事令妙瑛解脱,令所有恨他,嫉妒他,惦念他的人都解脱,从此世上再无驸马都尉杨慕——也许这也是他自我救赎的一种解脱。

      他猝然回首,正望见杨慕从容挣脱开堂兄,对着他澹然一笑,那笑容明净清澈,他一瞬间竟有些明白过来,谢又陵为什么会对这个人那般痴妄,那般执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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