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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愁多知夜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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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天气阴霾,每日午后时分皆会落下一阵恼人风雨,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应了一场春雨一场暖的话,待到过些时日云开雨尽时,天地间便似陡然换了一副春颜,溶溶流云,蓬蓬远春,直让人觉得无限风光,无限畅意。
佑堂更换了春装,命人搬了凉床去花园之中,自在那梨花树下闲坐,隔着一池碧水,远远听着府内乐伎演唱新曲。
绿叶一夕之间便生繁茂,池上水阁中传来碎裂珠滚玉的唱腔,他认真聆听了一阵,但听得那词中唱道: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佑堂无声一笑,懒懒伸臂出去,摘得头顶一朵含苞欲放的梨花,拿在手中摩挲把玩起来,那花瓣其白如雪,其润似玉,在指尖沾染片刻,便会留下一抹淡淡清香,这是他的良辰美景,有花有酒,有美人有清歌,原该好好珍惜,可惜人心还是不足,他便是要穷尽私欲,张罗那不可知的未来之事。
谢又陵故意不叫人通传,踱步进来站在树荫下静静望着佑堂,见那俊美的面庞上散落的是意兴阑珊,是百无聊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怜惜。春风拂过,不温不寒,却让他面上微微起了一层轻栗,下意识地抱起手臂,袖中那方正之物却膈了他一道,似是在提醒他今日来此的目的。
佑堂玩了那花瓣一刻,便心生无趣,一抬手将其抛离指尖,略一瞬目忽然看到立在树影下的谢又陵。他记起,曾经也是这样一个春日里,谢又陵只身一人,悄然来访,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行过欢好之事,他身上有幽然的迦南香气,直到他离去很久还萦绕在他枕畔唇边。他静静地笑起来,从前和现在,这个令他心心念念之人每次来这里寻他,都只是为一桩事,或者说为一个人。
佑堂笑罢,索性开宗明义,道,“又陵可是想清楚了,有话对我说?”
谢又陵亦不多言,从袖中取了一道奏本出来,缓缓移步近前,递与佑堂。佑堂展开来匆匆一扫,蓦地里睁圆双眼,道,“你所书之事是真的?不是诳语?”
谢又陵垂目低声道,“是。”佑堂猛吸了几口气,道,“既如此,也不算冤他了,他敢在国丧期间做下这等事,还赶上嘉太妃薨逝,当真是对不起小瑛。”
谢又陵摆首道,“这不过是意外,都尉也意想不到,何况……此事本就是公主一意相逼的结果,他心里也有不得已。”
佑堂瞠目一阵,知道他决计不会说杨慕半句不是,亦只得苦笑道,“罢罢,我不指摘他的行为,一切都交给皇上裁夺。”
谢又陵急问道,“臣今日来,便是要听王爷一句实话,皇上会如何裁夺,王爷又能否保全都尉性命?”
佑堂尴尬一笑,扬了扬手中奏本,道,“这罪责不过是交由宗人府审理,说大便大,说小亦可小。我从前就说过,皇上无意要他性命。不过经此一事,倒是可以名正言顺的下旨令他夫妻和离,话说回来,他做下如此之事,小瑛可知道?”
谢又陵微微一叹,“自然知道,公主只有回护遮掩的,并不会怪罪都尉分毫。”
“那便不妥,”佑堂摇头道,“杨慕届时可会认罪,会不会将小瑛知情却予以掩饰也一并供认出来?”
谢又陵闻言,冷笑道,“王爷当都尉是什么人?躲在公主身后毫无担当的无耻小人么?公主会救都尉,都尉自然也不会将祸水引向公主,届时这二人只有互相全力回护,只怕都王爷连审都不必审,都尉就全部应下了。”他定睛望向佑堂,沉声道,“臣还有一事要向王爷求证,您打算怎么审都尉,仍是向上次在宗人府那般严刑加身?”
佑堂被他森冷的语气猛地一震,心头微微有些火气,却又有更深的无奈和酸楚涌将上来,半晌摇头一叹道,“我向你担保,只要不是皇上下令,我一定不伤及杨慕,若他少了一根头发,你唯我是问,如此你可放得下心了?”
谢又陵默然不语,只觉得心中一片苦涩,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佑堂将他神情中的凄楚痛忍都看在眼里,待想追问他几句关于日后之事,却又忽然觉得心气体力倏然一泄,原来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的一点怨念,一点痴迷,在近在迟尺时又令人心生恐惧。结局也许是他期待的,可他心里清楚,那便如同珍爱的琉璃盏一旦失手打碎,无论再怎样粘补也掩盖不住裂纹,那些纯粹浓烈的情感早已不再纯粹,唯剩贪痴。他目光苍凉地漫视过地上的一瓣梨花,如同它回不去花枝一样,他和他,杨慕与小瑛,他们所有人都已回不到纯粹无暇的过往了。
谢又陵回到房中,自是坐卧不安,连晚饭亦觉得难以下咽,只这般恍惚挨到月上中天,公主府内除了上夜内侍走动的声响,四下俱是一片安静。他疏无困意,倒在床上闭目一阵,耳听着自己隆隆的心跳愈发烦闷,索性起身披了一件外衣,走出所居院落。
新月曲如眉,细弯弯挂在天边,似是少女含愁带怨的眼波,照拂在人身上自然也带了几分哀婉。谢又陵心绪纷繁,足下漫无目的,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上房杨慕所住之处。
房内尚有灯火影影绰绰的摇动,谢又陵心中一紧,便凝神去听,他极怕在此刻听到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咳喘声,好在等了许久,只闻得一两声清浅的咳音,想来因杨慕不曾入睡,那咳疾于清醒之时发作也不甚厉害。
他驻足片刻亦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于夜半无人之时站在这里,即便那守望的目光能将门窗悉数化开,也医治不了内中人身心之上的伤病,何况不久之后,自己便要亲手在其身上再烙上一道新伤。
谢又陵漠然转身,行了几步,忽听得身后吱呀一声,却是那房门开启的声音。他急忙回首,只见杨慕披了一件斗篷立在廊下,微微抬首望向杳杳星汉。
犹豫片刻,谢又陵举步朝院内走去。杨慕听到脚步声,循声望去,看见是他来了,脸上渐渐现出一抹歉然,道,“是我吵醒你了?”
谢又陵心中一疼,摇头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而已。你不好生休养,又出来站在风地里做什么?我扶你回去。”
杨慕微笑道,“我也睡不着。”声音慢慢低下去,仿佛在说着难以启齿的言语,“腿上疼得实在厉害,一躺下来,耳中总像有人在低语,不多时又会咳得躺不住。我是真的睡不着。”
谢又陵静静地听着,脑中忽然不合时宜的想到,这些话杨慕是不会对妙瑛说的,他的矜持、忍耐、羞涩都不允许他对心爱的女子这般诉说,借以博取哪怕一星怜悯与同情。
“既然都睡不着,我陪你说话好了。”谢又陵应以一笑,不动声色地扶起杨慕,“还是进去罢,晚上露重。”
杨慕站了一刻,腿上已疼得有些麻木,任由谢又陵半扶半搀地将他拉回房中。房内燃着三五个炭盆,皆是妙瑛怕他风湿发作特意预备的,倒也比外头更为和暖。
谢又陵扶杨慕坐在床上,自去烧了热水,将巾帕摆湿,一点点卷起他的裤脚,他做这些动作时自是轻柔至极,皆因他一颗心早已软得似是春日里的游丝,摇漾在一室如春的温意里。
杨慕感受着巾帕浸润肌肤,渗入骨骼的热度,不由地有些贪恋这样的舒适惬意,理智告诉他应当阻止谢又陵如是服侍自己,内心深处却又着实舍不得,他知道自己欠下谢又陵太多恩情,也许今生都还不清。他有些羞惭地垂下头去,于低头间忽然看到谢又陵卷起的衣袖处露出一行熟悉的墨迹,略一凝目,便记起那是自己多年前提在他袖口上的一首诗。
“你还留着这衣衫。”杨慕轻声道。谢又陵无言一笑,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眼前的人,他自然是留着的,且这些日子以来常常穿着在身,好像唯有如此他才能在书写那奏本之时,找到一些力量,找到一些依傍,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如今想想,那时节当真有趣,也不知你现下还记不记得,那些种菜蔬的方法。”
杨慕心中一片感动,不由握了谢又陵的手,道,“那时候到底太过天真,从前到如今,又陵都不曾嘲笑过我的不合时宜,我当日说过,你确是我今生所遇的知己之人,可惜我太过无能,辜负了你对我的恩义。”
谢又陵骤然想起当日他说道知己二字,自己那如同看到天心月圆,华发枝头一般喜悦的心境,眼中猛地一酸,冲口道,“可惜我今生只能做你的知己,是不是?”
杨慕尚沉浸在过往回忆里,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便恍惚地望着他,他不知自己迷茫的神色看上去倍显无辜,让谢又陵胸中刹那间涌起更深的冲动。
“诚义,我们离开这里罢。”谢又陵忽然紧紧回握住杨慕的手,眼中尽是热切的渴望,“我陪着你,我们一道离开京城,去江南,去塞北,去寻一处自在安静之地,没有人认得你,也没有任何力量牵绊你,帝力于我何有哉,好不好?”
杨慕迷惑的摇首道,“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谢又陵满腔焦灼,化作一句无绪的言语,“我知道你舍不得,可离了这里,你就自由了,你若觉得我服侍不好,我们……我们带着绿衣,她陪着你,我……我不打扰你们的生活就是……”
杨慕朦胧中似有些懂得他的意思,又不敢深思,只觉得满腔皆是羞愧,垂头良久,低声道,“又陵,我……我欠你太多,你对我的恩情,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若有来生,我……粉身碎骨也一定报答你。”
这话像是一柄利刃,一刀刀凌迟着谢又陵的心,他不要报答,更不要他粉身碎骨,只要他好好活着,他蓦然摆首道,“你不欠我什么,是我自愿的。我对你没有恩,只有情,你当真不懂么?”
杨慕耳中轰然一响,自与谢又陵相识以来种种过往之事,一时间在脑海中翻涌浮现,原来他欠下的是情债,原来他一早便已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