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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天道或可问 ...

  •   暮秋时节的清寒西风吹落庭前梧桐,吹进东院里惨白的灵堂,堂前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双肩轻颤,发出一声声低回压抑的啜泣。

      杨慕走近杨瞻,蹲在他身前,轻声道,“安儿不哭了,方姨奶奶知道你想念她。你只要记得她的话,用心读书,日后做一个正直有担当的人,她就能安心的去了。”

      杨瞻抽泣一阵,擦着泪道,“姨奶奶究竟是去了哪里?是去找祖父么?他们真的能在那边相见么?”

      杨慕缓缓摇头,抱憾道,“爹爹也不知道,幽冥之事,终属渺茫。可活着的人还肩负着逝去者的期望,完成那些嘱托,便是我们能怀念故去亲人最好的方式。”

      杨瞻似有所悟,用力的点了点头。一扭身见妙瑛面色如水,越步进了灵堂,她穿着苏绣月华锦衫,与一身缟素并无太大分别,先是焚香祭奠于绣贞灵前,方才回首对杨慕,道,“咱们答应绣贞的事,务必要做到。只是这回情形与上次不同,你不便亲自扶灵,不如请大哥帮忙出城一趟,你觉得可好?”

      杨慕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法,只好麻烦大哥跑这一趟了。再有,安儿今日上学就免了罢。”他爱怜的抚着杨瞻的头,“一会儿让素砚带你出去逛逛,就当作散心了。”

      杨瞻连连摇头道,“我不要出去玩,爹爹教我习字罢。姨奶奶说让我好好读书,我就不该荒废学业。”

      杨慕与妙瑛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妙瑛含笑道,“难为他这么有心,这规矩懂事的性子倒愈发像你了。也好,你们父子去书房读书授课,我叫又陵帮大哥打点上路所需。”

      杨慕牵着杨瞻的手慢慢走回到书房,因今晨天色晦暗,彤云漫卷遮天蔽日,连带着房内也昏暗不明起来。杨慕点亮了书案上的琉璃灯,让杨瞻坐在自己腿上,扶了他的手临着道君皇帝的楷书千字文。杨瞻身上还有淡淡的奶香味道,虽未留头,两鬓的发丝之上却沾染了少许木樨清香,两股味道混在一处,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温暖恬淡气息。杨慕愈发爱怜的看着幼子,略微侧过些头,轻轻地贴了贴他的面颊。

      杨瞻转过脸来,盯着父亲看了片刻,便即撅起小嘴毫不犹豫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真希望爹爹能天天这样教我读书写字,比先生教得有趣多了。”

      杨慕心中一片柔软,含笑道,“就因为爹爹没有先生严格?安儿若想和爹爹讨论功课,爹爹随时欢迎。”

      杨瞻蹙眉想了想,道,“爹爹虽和善,可并不宠溺安儿,我都知道分寸的。”他侧过头,忽然灵机一动,道,“不教我功课也罢了,爹爹可以教我骑马,还有剑术,我听谢长史说爹爹的骑射功夫很是了得呢,我将来也要做一个能文能武的好儿郎。”

      杨慕和煦地笑问道,“之后呢?安儿能文能武,长大了想做些什么呢?”

      杨瞻抿着嘴唇,两颗大眼睛转个不停,长长的睫毛像极了蝴蝶的翅膀,上下翻飞了好一阵,才笑嘻嘻地道,“就做爹爹这样的人,我也做国朝的驸马可好?”

      杨慕笑得一笑,摇头道,“做了驸马不能随意出京,就不能看到大漠荒烟,塞北落雪;也不能去看江南春雨,杏花稻田。这些都是爹爹只能从画上和书里知晓的。如果将来有机会,爹爹盼着安儿能替我去亲眼看一看,然后把那些见闻写成游记,流传下去。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哪怕有一个人看到安儿记录下的风光,站在同一处地方,遥想着曾有那么一个古人也看过他正在看的巍峨山峦,听过他正在听的流水潺潺,时光在那一瞬间重叠在了一起,因你的文字而让那人对眼前的景致有了更深的共鸣,该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杨瞻听得入神,半晌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日后我就去做一个游方四海的人,踏遍所有的秀丽山川——可是在那之前,爹爹还得教会我骑马才行啊,不然可要累死安儿了。”

      杨慕莞尔道,“好,爹爹答应你。”他望着杨瞻粉嫩的面庞,忍不住勾起手指轻轻刮了刮杨瞻的小鼻子,父子俩相视之际,都不禁笑了出来,静谧的书房里洒落下一阵欢快畅意的笑声。

      正说话间,只见府里的内侍匆忙进得书房,对杨慕欠身道,“宫里的常公公来了,请都尉去前厅接旨。”

      杨慕不由得一惊,眉间却是接连跳了两跳,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衫,起身待要去更换朝服,却听那内侍道,“常公公说,请都尉无须更衣,快些即可。”

      杨慕只得匆匆交待了杨瞻几句,便跟着那内侍赶去前院。花厅之中,妙瑛端坐于上首,谢有陵陪侍在侧,常喜却是面容恭谨的坐在下首之处等候。见杨慕进来,常喜忙起身长揖道,“臣见过都尉。”杨慕亦还礼道,“掌印万福。”

      常喜直起身子,微微一笑,便即沉声道,“传皇上口谕。”杨慕忙提衣跪下,只听常喜无波无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尔父乃大逆罪人,朕加恩免追尔罪,不料尔不思天恩,竟心怀怨望。日前于闹市人前滋事,逞武行凶,目无法纪,败坏宗室声誉。今着内务府慎刑司予以惩戒,杖责四十,并罚俸半年。此乃小惩,如若再犯,朕绝不姑息容之。”

      杨慕一字一句的听着皇帝的口谕,心下一片冰凉,待听到那惩处的话语,周身只剩下茫然的空洞之感。原来他所企盼的平静生活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别说塞北江南的风光他此生永不得见,即便他头顶这一隅天空也容不得他自由的呼吸,皇帝对杨家的恨意深入骨血,便是他做一星半点维护杨家的事,也会招来皇帝肆意的打压。他在一阵巨大的无力感中,伏地叩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

      妙瑛想不到皇帝处事如此不公,她强压心头怒火,向常喜道,“皇上是单罚了诚义,还是连同虎贲将军家的小子一并罚了?据我所知,是对方先行挑衅,诚义不得已才出的手。”

      常喜躬身道,“皇上旨在整肃宗室,那人不过一介平民,便交由其父自行惩处。”

      妙瑛不禁一阵齿冷,皇帝分明就是要羞辱杨慕,让他今后在宗室,在百官面前无立足之地,她看着常喜指挥慎刑司的人在院中摆好刑凳,心中一沉,走上前去对常喜低声道,“掌印辛苦,请借一步说话。”

      常喜会意,忙随着她来至花厅内堂无人处,却见妙瑛自袖中取出一卷画轴,“素闻掌印喜好丹青,我刚巧有一副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还是从前皇考御赐的,上头有皇考的题跋和玉印。掌印且收下,就当我替诚义感谢你的顾惜之情了。”

      常喜接过那卷轴,匆匆一展,便知这是从前武英殿内的藏品,心中一阵狂喜,连忙含笑拱手道,“如此臣便多谢公主千岁恩赐了。公主的意思,臣省得,臣一定交代慎刑司的人,一会用刑之时手下容情,多多照拂些,务必不伤及都尉玉体就是。”

      妙瑛忍耐住腹内几欲作呕之感,颌首笑道,“掌印大恩,我代诚义先行谢过了。”

      常喜连称不敢,将那画藏于袖中,又自怀里取出一瓶药膏,双手奉上,道,“这是臣的一点心意,给都尉治伤最是合用,还请公主收下。”

      妙瑛暗暗冷笑,这一对君臣做的好戏,却是连棒疮药都备下了,打便打了还要借机卖好给她,这就是她的好哥哥!他是皇帝,便是连别人恨他的权力也要一并剥夺干净。妙瑛凄然的想着,可即便你恨他又能如何?明日的奉天殿上皇帝依然升座如仪,你却只能将那恨意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寂静无人的深夜磨碎一身的骨血,任凭自己的心被怨愤吞噬掉,也依然撼动不了皇帝分毫。

      妙瑛与常喜出了花厅,慎刑司的刑吏已雁翅站好,一共四人执着黑红色的木杖。妙瑛一瞥之下,已是气血翻涌,她倏然回首,见杨慕垂首站在厅中,那一袭白衣如雪如雾。晦暗的光线中,她看不清他的面目,也无从知晓他此刻是恐惧还是羞愤。只见他并未抬首,却平静地轻声道,“安儿还在书房等我,你去陪他罢,别......别让他看见。”

      妙瑛心口揪着一疼,忍住眼中酸热,颌首微笑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言罢,她回首望向前方,不再看常喜和那群面无表情的刑吏一眼,昂首向内院行去。

      谢又陵深悔当日不该提议让杨慕出府,正是无计可施又心急如焚,余下的一线理智犹自提醒他,他也该离开此地。他惶然地望了一眼杨慕,狠下心肠转过身去,便要随妙瑛离去。

      常喜上前一步,拦住了谢又陵的去路,一面笑道,“皇上有旨,留谢长史在此观刑,请长史稍待。”

      此话一出,杨慕与谢又陵不禁对视了一眼,二人眼中皆有着惊异与不安,杨慕心下更是惶惑,一时想到自己受刑的狼狈之态要被谢又陵尽收眼底,只恨不得立时便晕厥过去,一张脸竟是比身上的白衣还要苍白几分。

      常喜见外面已收拾停当,便即欠身道,“请都尉移步。”

      杨慕垂首无言地行至厅外,猛然间被那彻骨寒凉的秋风一吹,浑身便是一抖,他望向那漆黑狭窄的刑凳,觉得眼前的景象和自己噩梦中的场景重合在了一处。他不是第一次受杖责,对于那刑凳并不陌生,匆匆一望之下,他确是看清楚了——刑凳原本并不是黝黑的,只是不知多少人趴伏在上面受杖,那些淋漓的鲜血便将原本青色的凳面染成了浓黑的颜色。他念及此,心里微微一颤,却是无法再犹豫,也无法再耽搁,当即一咬牙俯身在了刑凳之上。

      谢又陵见杨慕一身白衣趴伏在那里,更显出他薄薄的脊背,精巧秀气的肩胛骨,和修长笔直的双腿。那样柔脆美好的身体,那样纯粹素净的色泽,活像是某种无辜、驯顺而又谦卑的献祭之物——那是被皇权肆意凌、辱之下的献祭品。

      杨慕趴了一会,只听常喜道,“规矩是褫衣受杖,臣等得罪了。”他说罢,当即有两名刑吏上前,解开杨慕腰间玉带,将他的上衣撩开,褪下他的外裤,顿了顿,才又伸手去褪那白色中裤。

      杨慕并非第一次褫衣受杖,却仍是在中裤被褪下的一刹那,禁不住双颊涨红,一想到院中有数十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且那当中还有谢又陵,身子便不由自主地一阵发抖,他在绝望中闭紧了双眼,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之中。

      谢又陵见那刑吏粗鲁的扯下杨慕的裤子,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他的焦灼分明近在咫尺,却令他无可奈何,他眼睁睁的看着杨慕如珠如玉的肌肤蓦地袒露在漫天西风里,看着那修长匀称的双腿上泛起一层寒栗,看着那精致纤巧的胯骨紧紧贴合着漆黑的刑凳。他不敢也不忍再看下去,尽管那如圭如璧的美好令他心折,但仿佛再看一眼,都是对杨慕深深的亵渎,是对他心中最为纯净的情感的亵渎。

      两旁的刑吏已准备停当,双双望向常喜,常喜点了点头,顺势以眼神示意他二人将动作放轻些。刑吏得了明示,当即举起刑杖,向杨慕臀峰上笞去,只听“啪”地一响,如同撼冰碎玉一般的清脆之声过后,杨慕的身子倏然向上扬起,似一道柔婉的清光,在灰蒙蒙的天际之下发出耀目的光芒。

      杨慕只觉得臀上如被滚油泼过一般,禁不住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一记呻、吟溢出唇边,他在极度的羞耻和痛楚中想起自己曾挨过的八十讯杖,那杖子比起眼前的木杖要粗大沉重许多,他拼命的想着,想要回忆起当日自己是如何捱过那样酷烈的刑罚,那样极致的羞辱,难道仅仅凭借着一颗想要赎罪的心么?那么自己这一身的罪孽究竟要赎到何时才算尽头。

      一杖抬起,第二杖跟着便击落,一上一下、错落有致的在受刑人柔嫩的肌肤之上留下两道嫣红的印记。刑吏事先得了常喜的暗示,落杖时手上已放缓劲道,不免还是诧异于这个年轻的驸马都尉,简直比他们日常行刑遇到的宫女还要不禁打,肌肤细腻的如同莹润纤薄的白瓷,稍一用力便会磨去一层皮,也不知这般劲力打下去是否很快就会皮破血流。他们既得了令,自然不敢当着常喜的面打得太重,不由得手下收力,将杖子击打的力道又放轻了几分。

      杨慕只觉得这几个月来,自己在妙瑛的呵护安慰下,已渐渐忘却了上次受刑时的疼痛,以致于目下所受的责打竟让他有难以忍受之感——也许还因为身后那令他更为羞惭和无地自容的注目。他苦苦捱着,光是咬着牙关已快支撑不住,仅存的一丝神识让他奋力咬住下唇,将呼之欲出的喘息一并阻挡在唇边,却也顾不得鬓边的汗滴滚滚而下,只一会功夫就将他面前的那块青石砖地砸出一汪水痕。

      打过十杖,杨慕的肌肤上已布满各色深浅不一的杖痕,淤血渐渐汇聚,将开始时绯红的颜色染成胭脂般深红的色泽,受杖最多的地方已被打得有些发亮。接下来的每一记笞打都落在之前的伤处之上,肌肤反复被刑杖碾压,聚集出更多的淤血。杨慕的双腿在杖击之下本能的颤抖,连带受杖的皮肤也跟着跳荡不已,他在这痛入肌里的捶楚之中,倏然想起了天道轮回,想起了父债子偿,他无法选择从前二十年的富贵荣华,鲜衣怒马,也同样无法选择今日的匍匐受杖,刑辱加身。

      谢又陵耳畔不断地响起飞珠碾玉一般的声响,却听得他有魂飞魄散之感。随着每一记杖子砸落,他的心便跟着揪成一团,他已没有勇气望向刑凳上的人。他鄙夷自己的软弱,却又在内心深处觉得,他终是以这样的方式,捍卫了自己视为至宝的那份情谊。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关木索被捶楚受辱。谢又陵在一阵又一阵痉挛般的痛楚里,忽然感到面上一凉。他扬起脸,刹那间看到天空之上飘来的如同珠粉一般细碎的雪花,洋洋洒洒,越聚越多。这是深秋的落雪,也是今岁的初雪,也许竟是为了洗净这场刻意的侮辱才飘零至尘世,裹挟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中,只为荡涤干净眼前这荒唐污秽的阴暗天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天道或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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